这是艘1935年上海江南造船厂造的轮船,船大,舱位也好,住满了乘客,连露天船顶也坐了乘客。大江两岸,一边是湖北一边是湖南。24岁的卢国纪和抱了1岁的女儿的妻子来到船顶观景,他是利用暑假送妻子、女儿回重庆去的。他们一家三口走过船舷边时,听见有人在议论时局。
“内战内战,越战越乱。”眼镜老者说。
“可不是,老蒋一意孤行打内战,却连连吃败仗。”长衫青年说,“人家刘邓的军队从晋西南强渡黄河,挺进大别山了。战场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老年妇人叹曰:“唉,这内战一打,物价暴涨,民不聊生!”
长衫青年说:“官逼民反,5月4号,我就参加了上海各校学生举行了反内战、反肌饿的示威游行。”
眼镜老者说:“儿子,你做得对。”
老年妇人说:“对是对,可是好危险!”
长衫青年说:“妈,不怕,我们是正义的!上海示威游行后,很快就扩大到了南京、北平、杭州、沈阳、青岛等城市。5月20号,南京各学校学生冲出校园,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却在珠江路遭到国民党军警的阻扰,他们用木棍、铁棒和皮鞭镇压,打伤逮捕学生多人,造成‘五二0惨案’。这事件发生后,南京各大学宣布无限期罢课,抗议国民党的暴行,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
卢国纪听着,心升怒气,他是亲历过南京这‘五二0惨案’的。对身边的妻子说:
“本月初,我和大姐国懿、妹妹国仪去上海看望爸爸,向他详细讲了5月20号在南京发生的这事件。爸爸也很气愤,对国民党发动内战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深感沉痛。爸爸说,他们把一个战后本来可以开始现代化建设的中国弄成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惜,实在太令人痛心了!”
卢国纪妻子点头。
卢国纪说:“国民党是在做祸国殃民的事情!我看他们是大势已去了……”
“国纪,你们在这里啊!”船上的报务员走来,“卢总从‘民联’轮给你发了份电报来。”递过电报。
卢国纪接过电报,道谢:“谢谢你啊!”
“不谢。”电报员笑笑,走去。
卢国纪看电报,心扑扑跳。
妻子问:“国纪,爸爸在电报上说些啥?”
卢国纪念电文:“‘父乘民联下,明日相遇,盼在船边见。’”目视大江上游,仿佛看见父亲乘坐“民联”轮顺流而来,二目闪闪。
妻子笑道:“明天可以看见爸爸了,你该高兴啊!”
卢国纪叹道:“民生公司随着全国经济形势的恶化,陷入了更加困难的境地。爸爸不得不暂时放下上海的工作,于上个月中旬赶回重庆去处理。唉,成天操劳的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已经不容许他乘坐飞机,只能选择坐‘民风’轮去重庆。算起来,他在重庆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一定是放心不下上海的事情,又乘坐‘民联’轮赶回上海去。”
妻子的眼睛也热了:“爸爸的事情也太多了,他做事情也太执着了。”对女儿说,“乖女儿,明天可以看见你爷爷了啊!”
女儿就拍小手喊:“我要爷爷!”
妻子问:“乖女儿,爷爷好不?”
女儿说:“好,爷爷给我买棒棒糖吃!”
卢国纪泪目灼灼,渴盼、牵挂、心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夜,轮船都在夜航;这一夜,卢国纪久久难眠。次日天不亮他就起床了,独自走到船头眺望朦胧夜色,一直挨到天明。
这天是1947年7月12日,是个十分晴朗的日子。日头从河湾东方升起,火红的光焰透过片片彩色鳞云,辐照大江,溅起宝石般的光彩。溯江而上的“民本”轮上的电台与顺流而下的“民联”轮保持着密切联系,电报员准确地通知卢国纪两船相遇的时刻:上午9点30分。卢国纪和抱了女儿的妻子,早早地走进驾驶舱,眼睛紧盯前方,守候“民联”轮的出现。船近江陵时,上游出现一艘大船的轮廓,渐渐清晰,乘风破浪而来。
站在驾驶舱前的船长喊:“国纪,前面就是‘民联’轮!”
卢国纪立刻紧张起来,屏住呼吸继续等待着。
两船发出相互问候的长鸣。
船长说:“国纪,‘民联’轮从左舷驶过!”
“谢谢!”
卢国纪说,拉了抱着女儿的妻子奔出驾驶舱左边的门,站到船栏边,紧张地望着迎面驶来的轮船。很快看清楚那只船边的名牌,果然是“民联”轮。还看见挂在船舷上的父亲当年设计的请画家刘啸松绘制的民生公司的巨幅宣传彩画:背景是峨眉山金顶,当间是长江三峡,一艘有“民生”标志的巨轮顺流东下,冲出峡江。在这副巨型彩画下的船栏边,迎风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衬衣和白色长裤的人。从那熟悉的瘦削的身形和衣着,卢国纪一下子就认出是自己那饱经风霜的父亲。立即使劲挥手,又拉了妻子、女儿挥手。
站在对面船舷边的卢作孚也朝卢国纪三人频频挥手。
两艘轮船迅速错开。
卢国纪拼命喊叫:“爸爸,爸爸!……”
妻子拼命喊叫:“爸爸,爸爸!……”
幼小的女儿还不知事,舞动着小手。
两船毕竟相隔较远,卢作孚显然没有听见他们的喊声。爷孙三代人就这么挥手相见,又挥手别离。“民联”轮离得远了,卢国纪很快看不清父亲了。
卢国纪的眼泪夺眶而出。
两艘轮船迅速错开之后,站在“民联”轮船舷边的卢作孚也潸然泪下。江风掀动他那白色的衣裤、带走他那飞撒的泪水。看见了,看见他思念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女了!这稍纵即逝的情景还留在他眼前。
朱正汉走过来,动情道:“卢总,这现代化的电报联络准时呢,你和国纪他们硬还是隔水相见了!”
“相见了,相见了!”卢作孚喃喃道。
朱正汉关切道:“卢总,这里风大,还是回舱里去吧。”
卢作孚点头:“好,回舱去。”
卢作孚的身体确实是虚弱了,民生公司现今是内外交困啊。他和朱正汉回到了二等客舱里,因生病而干枯的眼目又有了光彩。那是儿子、媳妇和孙女带给他的光彩。他对自己的儿女和孙辈们要求是严格的,也是满意和放心的。相信他们是会继承自己的事业的。
“正汉呐,公司现今是有困难,可公司是不会消亡的。”卢作孚说。
“不会,卢总,不会的!”朱正汉说,为卢作孚端来杯热茶。
卢作孚接过茶水,看眼前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出生入死的中年汉子,心里有股热流:“正汉,你说我们闯过有多少风浪、险滩啊?”
朱正汉道:“太多太多了!”他理解卢总此时此刻的心境,佩服卢总百折不饶、永不放弃的精神,“自从你亲率我们驾驶‘民生’轮勇闯峡江以来,数不清的政治、经济和大自然的风浪、险滩就没有断过,可你都带领我们闯过来了!”
卢作孚点头:“你说是我率领你们闯险,我说呢,是你们不断地给了我动力。否则,民生公司是难以为继的,是难以闯过这些风险的……”
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人,带进来女人特有的气息。
卢作孚笑道:“啊,我们‘民联’轮的女大副翠月来了!”
翠月嘻嘻笑,挨了卢作孚坐下:“刚才有个旅客肚子痛,我扶他去医务室了。可惜,没有看见你跟儿子、媳妇和孙女隔水相见!”
卢作孚笑道:“你这也是为了工作嘛。说内心话,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够看见,这用电报联系国纪的主意还是你提出的呢!”
朱正汉就添油加醋把刚才的情景描述了一番,逗得翠月好眼馋。卢作孚看翠月那惊喜、欣慰、遗憾的表情,就想起当年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岁月如梭时日似箭,转眼间,这个当年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三十六七岁的中年人了。短发齐耳的她头戴船员帽,身着船员服,显得英姿飒飒。朱正汉眉飞色舞对她说,翠月两目灼灼盯他笑。卢作孚看着,也笑,朱正汉对他说了,他和翠月正耍朋友,翠月已经跟梁波吹了。心想,正汉与翠月还真算是般配,该早些吃喜糖了,欲言。何北衡走进来,跟着,又进来一个人。
“啊,北衡老弟,你也在这船上!”卢作孚好高兴,看见后进来那人,展颜笑,“哈哈,大画家,是你啊,啸松!”
何北衡笑道:“我去上海公干,正好看见了你跟国纪一家人隔船相会,令人感动!”
刘啸松笑说:“我也是去上海,正好看见了你跟国纪隔船相会,感人,实在是感人!”
卢作孚击何北衡一掌:“你这个始终帮助公司最多的董事,我好想你!”又击刘啸松一掌,“这么巧,你这个为我公司绘制了那幅宣传画的大功臣也在这船上!”嘿嘿一阵爽心的笑。
三个人都好高兴,坐下畅谈。他三人畅谈时,朱正汉和翠月就双双出船舱去。卢作孚发现,盯他俩的背影笑,他俩是该单独去说说知心话了,想起什么,对何北衡急切道:
“北衡,听说你主持召开的天府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第一届股东大会很成功!”
何北衡道:“是5月29号召开的,当然成功,大会报告,去年公司盈余8198万元!”又说,“啊,我还得祝贺江合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呢,祝贺你被选举为董事长!”
卢作孚笑:“是7月5号才在重庆狮子口成立的,以开采煤矿为主要业务,资本额为1000万元。预测呢,到明年可以将资本额增加到9.9亿元。”
“啊,好!”何北衡说,“听说童少生从美国回来了,他接替张澍霖任上海分公司经理了?”
卢作孚点头:“是的,安排了宗之琥以总公司顾问的名义协助他工作。现在海运工作开展起来了,上海分公司的任务很重。”
何北衡点头:“啊,彭瑞成的病啷个样了?”
卢作孚道:“很重。唉,瑞成兄可是我们民生公司有功劳的创始人之一,不论是任公司协理还是任合川水电厂的厂长,都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发现冷落了刘啸松,“看,只顾我俩说话了,啸松、北衡,走。”
卢作孚拉了他二人出船舱,走到民生公司那巨幅宣传彩画前,仰视:“啸松,你这副画绘得好,你看,我们真的是冲出峡江了!”
刘啸松笑:“还不是你魁先设计的,我不过照葫芦画瓢罢了。”
何北衡说:“冲出峡江方成龙,民生公司的前景看好!”
卢作孚伸臂紧搂他俩肩头:“民生公司的发展,你们都有功劳……”
卢作孚回到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后,立即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中。不几天,得到彭瑞成病逝的噩耗,伤心不已,民生公司损失了一位元老、重臣啊。是程心泉从总公司发来的急电告知这一噩耗的。卢作孚坐在办公桌前悲哀,无心再看文件,想着筹建民生公司时彭瑞成的种种好处,不禁两眼噙泪。
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襄理钱景华走进来,递给卢作孚一份函件:“卢总,按你口述,我整理了这封致公司董事会的函件,你定夺。”
卢作孚接过函件:“谢谢,辛苦你了。”念道,“彭瑞成是民生公司的发起人之一,综其献身公司以来,即与公司共忧患,竭尽心力,效忠事业。苟有利于公司,不避任何艰辛,不辞任何劳怨,历二十年如一日,其匡助事业之功绩,既迴异寻常。公司哀矜之典,似应超乎向例。况其公而忘私,始终固穷,一旦溘逝,其家顿失依赖。方今徳配在室,子正修学,尤应优予抚恤,以安生者而妥幽灵。”两眼潮红,“景华,我看可以,就以我和现在也在上海的公司常务董事戴自牧的名义致函公司董事会吧。”
“好。”钱景华答,又问,“你看还有遗漏没有?”
卢作孚叹曰:“瑞成可是辛劳、清贫一身啊。应该再加上几句,即,除去前已由公司发的3000万元治丧费外,拟请从优再一次给予抚恤金3000万元。另外,在一年以内,分期发给遗属救助费4000万元。”
钱景华点头,在函件上添加,又复念一遍:“……相应函请查照议复为荷。”
卢作孚接过函件又看一遍,点首:“景华,发吧。”
钱景华走后不久,风尘仆仆的朱正汉走进来:“卢总,我回来了。”
“啊,正汉,辛苦你了,又让你去了趟重庆。”卢作孚说,起身为他泡了杯茶,“来,喝茶,这可是西湖龙井。”
朱正汉接过茶喝,抹嘴道:“谢谢卢总。”
“事情办得啷个样?”
“我和心泉共同设法,终于找到了那数次冒充我公司轮船经理的骗子,将他绳之以法,追回了他行骗的票款、赃款。”
“好,对待这号骗子,就是要毫不手软!”
朱正汉点头,喝茶,说,“卢总,骗子可恶,而我们船上的腐败也触目惊心!来回坐船时,我进行了暗访……”说了发现的一些船员服务态度差、行贿、赌博等事情。
卢作孚掐发涨的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正汉,你看看,这是国纪才给我的来信,他也说到这些事情。”
朱正汉看信。
卢作孚说:“国纪在这封信上说,跟我隔船相见后,他们没有坐‘民本’轮直抵重庆,在宜昌改乘了‘民贵’轮。原因是,他们在‘民本’轮坐的是管事室,管事室甲板底下是机舱、左边是厨房,不仅噪声大,且如蒸笼一般,我那小孙女受热生病了。”
朱正汉看信说:“他这信上主要讲的是,他亲眼所见的这两艘船上的腐败问题。”
“是啊,他信上说了私自高价出卖特等舱位、家属不买船票坐特等舱的问题。”https://m.ensotemple.com
“尤其‘民贵’轮,连续两夜在烟、赌中心的小乡场停泊,多数船员上岸赌博。”朱正汉说,看见卢作孚在信页上的批语,念道,“‘分别函知。特别函郑经理璧成、何逎仁、翁徳壎,要求他们‘彻查见告’。”看卢作孚,“卢总,我这就办。”
朱正汉离开前,看见墙壁上多了幅台湾地图,回脸笑:“卢总,你要越洋去台湾了!”
卢作孚笑:“你娃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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