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的管家将陆宴引到了书房。
沸声渐起,周述安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道:“陆大人来我府上,不知是有何事?”
陆宴缓缓道:“我来讨周大人欠下的人情。”
话音甫落,周述安的嘴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成,陆大人直说便是,”要知道,这辈子的周述安,还不曾欠下陆宴任何人情。
两人对视片刻,陆宴向后一靠,叹口气道,“还真是你。”
周述安唤来管家,道:“拿些酒来。”
管家道:“是。”
须臾,茶换成了酒,两人如同前世一样,聊了许久,说完了当朝局势,周述安忽然道:“你见过她了?”
她是谁,不言而喻。
陆宴握着杯盏的手一僵,沉声道:“没有。”
陆家与沈家并无往来,他想见她,无非是通过上元、上巳,或是各种宴会,可眼下唐律做了那事,沈家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让沈甄出门。
周述安看着陆宴轻蹙的眉头,不禁想起了那个权势滔天,至死都无妻无子的陆相。
周述安晃了一下杯盏,提醒他道:“若我没记错,北边的战事起于今年年底,时砚,眼下很多事都不同了。”
陆宴抬眸。
周述安继续道:“许是因为唐家,这几日,岳母与长平侯夫人走的格外近。”
周述安言如箭矢,直接将陆三郎那颗心穿了个透。
是啊,还有苏珩。
前世这时候沈甄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苏珩便是想上门提亲,也是心有不忍。
可这辈子侯夫人还活着,两家又是世交,就算她才十四,定亲也不是不可能。
陆宴揉了揉眉心。
周述安低声道:“唐律夜闯闺阁,给三妹妹吓得不轻,夜里常做噩梦,这个月十五,我家夫人要带着她去大慈恩寺拜佛。”
默了半晌,陆宴道了一句多谢。
一饮而尽。
******
陆宴在天黑前离去,周述安回到主院。
沈姌一边擦头发,一边道:“那陆少尹走了?”
周述安揽住她的腰,附身亲了她一下,“嗯。”
沈姌仰头看他,道:“郎君与他有交情?”
周述安点头,“我与他同朝为官,确实有些交情,怎么了?”
沈姌轻声道:“我听闻唐家将状纸递到了京兆府......”
周述安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尖,道:“夫人不必担心,陆三郎一向不喜唐律那些纨绔子弟,他定会给三妹妹做主的。”
沈姌看着他的眼睛道:“可唐律人现在都没醒,淳南伯会不会将这事闹到圣人那儿?”
周述安道:“闹到圣人那儿,唐家更是讨不到好处。”
沈姌道:“也是,”
翌日一早,唐家的讼师便站到了京兆府的正堂,他巧舌如簧,硬是将唐律说成了一个痴心错付的苦主,他本以为衙门定会给他一个说法,哪知陆宴竟直接打了他三十个板子,并出言警告,若是再罔顾事实、信口胡言,颠倒是非,便按诬陷罪论处。
唐家何止是没讨到好处,简直是颜面尽失。
经此,陆宴这刚正不阿的形象,算是在沈文祁心中立住了。
*******
七月十五。
松栎葱葱,木鱼阵阵,无量寿佛。
沈姌带着沈甄来到大慈恩寺。
每逢初一十五,寺内的人确实要比往日多,几十名知客僧在持序、通路,沈姌交了香火钱,递上名帖后,知客僧才带着二人进了主持房中。
主持是个十分面善的和尚,他竖手行礼,道:“阿弥陀佛。”
沈姌和沈甄坐到了他对面。M.ENSOteMPLe.cOm
主持先看向沈姌,“夫人可是来算子嗣的?”
沈姌脸一红,道:“今日倒不是为这个来。我家小妹近来日日梦魇,吃了定神的汤药也是无用,主持可有法子?”
主持这才将目光转向沈甄,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女施主的佛缘,着实不浅。”
沈姌眨了眨眼,“这是......何意?”
主持笑着叫了一个小和尚,道:“你带这位女施主去左数第三间的佛堂便是。”
“潜心拜上一拜,定能消除梦魇。”主持又笑着对沈姌道:“夫人且留步,贫僧还有事与夫人说。”
这里是皇寺,无人敢在此处生事,沈甄便跟着知客僧走了。
半晌过后,知客僧脚步一顿道:“女施主,就是这儿了。”
沈甄跨进门。
这间佛堂一个人都没有,她环顾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摞蒲团,她轻轻抬起,然后放到地上。
正准备跪下去,身后突然“吱呀”一声。
那个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沈甄往后退了一步,满脸防备,“何人?”
四目相对,陆宴脚步顿住,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丝毫不记得自己的沈甄。
男人喉结缓缓下滑,轻声道:“你是云阳侯府的三姑娘?”
沈甄见他身着官袍,点了一下头,又道:“大人是......”
陆宴将身上令牌摘下,给她看了一下,然后道:“京兆府少尹,陆宴。”
沈甄恍然大悟般地呼了一口气,“原是陆大人。”
唐家的事沈甄是清楚的,她请咳一声又道:“之前的事,多谢陆大人。”
陆宴垂下眼眸。
喉间忽然尝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苦。这一刻,他不知该遗憾她忘掉了一切,还是该庆幸,他们能这样认识。
“分内之事罢了。”陆宴看着她道,“不必客气。”
沈甄被他灼热的目光盯着有点脸热,她颔首道:“大人也是来拜佛的?”
“是。”陆宴继续盯她,道:“我若是在此,三姑娘可是介意?”
沈甄连忙摇头,“大人请便,我不介意。”
陆宴拿了一个蒲团放到她旁边,跟着她跪了下去。说实在的,这还是陆时砚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拜佛。
绯色的长衣广袖散落一地,小姑娘双手合十,闭眼祷告,四周阒然无声,陆宴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甄做事一向认真,说虔心祈祷,就真的把心沉了下来。
而那个目的不纯的男人却很快睁开了眼。
他偏头去看沈甄虔诚的侧脸,嘴边不由主地带上了一股笑意。片刻之后,陆宴嘴角的笑意就顿住了。
小姑娘额间缀满了汗珠,嘴唇渐渐失了颜色,身子摇摇晃晃......
陆宴试探道:“三姑娘?”
沈甄呼吸不平,但却不应声。
陆宴急急道:“三姑娘?”
沈甄身子失力,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陆宴连忙去摸她的鼻息、脉搏,“甄儿,能听见我说话吗?”
陆宴一把将人抱起,踹开门,对杨宗道:“拿着我的令牌,去太医署!”
见状,不远处的沈姌连忙跑了过来,见沈甄被陆宴打横抱在怀中,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宴轻声道:“她是忽然昏倒了,呼吸正常。”
沈姌回头对婢女道:“还愣着作甚,接人!赶紧去找大夫!”
陆宴手臂一僵,只好将沈甄放下,沈姌上前一步搀扶沈甄道,“甄儿,甄儿,你别吓阿姐啊......”
沈甄整个人倒在沈姌怀中。
陆宴轻声道:“夫人,我叫人去太医署了。”
沈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眼下并不是逞能的时候,便道:“那便多谢陆大人了。”
大慈恩寺一片骚动,围观女眷小声嘀咕道:“方才抱着沈家女出来的,镇国公府的陆三郎?”
......
*******
一日过后。
镇国公府,肃宁堂,书房内。
烛火摇曳,陆宴烦躁地转着手上的扳指,这时,杨宗推门而入,低声道:“问过太医署的人了,三姑娘还是没醒。”
陆宴道:“如何说的?”
杨宗一顿,道:“院正说,和主子前两日昏迷的症状,有些像。”
闻言,陆宴背脊一僵。过了好半晌,他忽然起身道:“备马。”
杨宗道:“眼下已是子时,外面坊门都关了,主子这是要去哪?”
陆宴道:“你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陆宴忍了再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翻进了云阳侯府。
今夜雾重,天上没有月光,男人的身影迅速地融入了黑夜之中,一路上心有惴惴,他心中暗自感叹,自己这行径,好似也没比唐律强多少。
前方不远处,有几名端着水的婢女,挡住他眼前的路。
他停下脚步,直至她们离去,他才潜到了她的闺房中。
沈甄安静地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坐在榻边儿上,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垂。
静谧中,他不由自嘲一笑。
原来没有那场倾覆之祸,我见想见你一面,竟会是这般的不易。
来的这一路上,他心跳如雷,满怀期待,不停在想,她会不会同自己一样,醒来后,就会把前世的事记起来......
然而等他真的站在这儿,却不这样想了。
她才十四岁,这么小,本该无忧无虑地过这一世......那些根本算不得美好的前尘往事,于她来说,也许忘了才是最好的。
他俯下身,凑过去,薄唇即将贴上了她的脸颊,又骤然停下。
陆宴狠狠地碾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起了身子,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甄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男人颀长隽逸的身影、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沈甄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张嘴欲尖叫,陆宴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四目相对的一瞬,陆宴便知道,她没想起来。
沈甄推他的手,虚弱道:“陆大人怎会出现在我房里?”
夜闯香闺被抓了现行,他便是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陆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硬着头皮解释道:“那日在大慈恩寺,你就昏倒在我身边,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说完这话,陆宴自己都险些咬了舌头。
沈甄看了一眼落在丑时的更漏,低声道:“陆大人知道现在是何时吗?”
男人心如死灰,这一回,实在是无言以对。
沈甄又道:“你怎么进来的?正门还是小门?谁放你进来的?”
陆宴几不可闻道:“我翻进来的。”
沈甄蹙眉看他,“你到底是来作甚的?”
只是这男人的脸皮,是沈甄无法想象的厚。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盯的她鬓角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才低声道:“若我说,那日我对三姑娘一见倾心,三姑娘可信?”
沈甄白嫩嫩的小手骤然握紧。那本就够大的眼睛,又跟着大了一圈。
说到这一步,陆宴已经没有羞耻心了,他又道:“听闻你迟迟没有醒来,我彻夜难眠,这才唐突至此。”
话音甫落,沈甄气都没喘匀就猛地咳嗽起开,陆宴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抚了抚她的背脊,道:“先喝口水。”
沈甄接过,抿了一口。
他离得太近了,沈甄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自己要下地。
陆宴未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压低嗓音哄她,“我的错,我赔罪,你别生气。”
听着这句话,沈甄眸光微变,再度对视,陆宴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微风穿过窗牖,吹乱了小姑娘额间的碎发,这一瞬间,他们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分开的晚上。
她轻声道:“大人于我有恩,沈甄知晓,没齿难忘,若有来生......”
陆宴屏住呼吸,一把将她抱住,“来生,那也是我来护着你。”
(终)
【小剧场】
十年后,科举门前。
沈泓从乌泱泱地人群里走出来,眉头紧锁,长叹了一口气。
身边一青衫男子问他,“郎君可是考的不好?”
沈泓颔首道:“有些紧张,不算太好。”
青衫安慰他道:“头回考都这样,别担心,大不了明年再来。”
听着这些话,许家十八郎在后面气的头发飞起,“你居然还安慰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青衫男子摇头,“我只知道,大家都是读书人。”
许十八气的掐腰呼气,“他是沈泓,云阳侯世子!他大姐夫是大理寺卿,二姐夫是户部尚书,三姐夫是当朝宰相,他能有甚烦心的!”
沈泓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无法易地而处,无法感同身受。”
“嗬。”许十八怒道:“我看你是不知道选谁好!”
沈泓沉默了。
他被戳中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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