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昌公主娇细的嗓音,回荡在殿宇之间,层层回音跌落。
宫女太监,尽数无言。
些微的寂静过后,李淳头一个反应过来,他捂着袖管下的伤势,满面怒容,斥道:“福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此事与母后又有什么关系!虽不知你在发什么昏,但太子之事,容不得你一介女流来掺和!”
李淳的暴喝,让皇帝也略略回了神。皇帝也觉得福昌公主的话荒唐不已,道:“福昌,你在此地凑什么热闹?速速回岐阳宫去,莫要添乱。”
——福昌骄纵,常有谎言。
便是她当众这么大喊,兴许也只是她引起自己注意的荒谬手段罢了,不可尽信。
罢了,皇帝便甩一甩袖,对一旁的太监冷冷道:“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送公主回去休息。她是女子,不宜碰这些事情。”
眼看着皇帝对自己的话毫不相信,一副甩袖便要怫然离去的模样,福昌公主娇美的面孔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焦急来。
自打知道母后要将自己嫁给洪致庭后,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身为高贵的公主,却要下嫁给那等几近半百的野蛮武夫,她便暗暗觉得反胃作呕。
她一心恋慕齐知扬,从来只想嫁给如齐知扬这般的京城佳公子。
什么洪致庭,她根本瞧也瞧不上!
可母后偏偏为了扶持皇兄,宁愿舍弃了她,用她的亲事,去拉拢那好色放荡的洪致庭。
为此,她与皇后早已闹过不知几回。茶杯瓷器,全部尽碎;嘶哑哭闹,也都无用。起初皇后尚有怜惜之心,还会与她一并埋头呜呜哭泣,暗诉不易;后来,皇后便冷了心肠,让福昌公主仔细思量一番兄长的处境。
真是笑话!兄长的处境?她为什么要思量兄长的处境?!
兄长要做太子却不得,那是兄长自己窝囊废,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要牺牲她的一生,来成全哥哥的荣华富贵?!
可她的母后,眼里偏偏只能看到李淳这个儿子。她各种蛮闹全无成果,无奈之下,差点就认了命。恰在此时,齐知扬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皇帝对这桩婚事不会坐视不理。皇后虽与洪致庭达成协致,却是不敢将这件事摆到明面上说的。但凡皇帝听见了一点风声,那便是满盘皆输了。
这是福昌第一回收到齐知扬的信。信上的字迹清瘦文雅,却又暗含铁画银钩,铮铮有力,正如齐家那位风骨温雅的小公子本人一般。
她痴痴地手执信件,在床榻上瑟缩许久,一时有些舍不得将信放开。虽反复将信件读了又读,可她也没下定决心按照齐知扬说的那样去做。
福昌虽骄纵,倒也明白若是将此事说出去了,那便是皇后与太子的死期。勾结洪致庭这等罪名,绝不可轻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只会跟着皇后一起倒霉罢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打算放下齐知扬之时,对方却打着给贵妃请安的名号,亲自入宫,约她于梅林相见。一番细谈之后,福昌公主已全然改变了心意,此刻目光灼灼,直奔御前,亲口将自己的生母所谋划之案大声道出。
纵是皇帝毫无相信之色,叫两旁的太监上来拦她,她却没有退走之色,而是愈发上前了。
“父皇!!”她又大声地吼。
“殿下,您回去吧。”两旁的太监急匆匆地伸手拦她,苦心孤诣地劝道,“何必在今日来触碰陛下的霉头呢?有再大的事儿,也得改日来。”
福昌怒挣一下,狠狠推开了右侧的太监,大声道:“与洪致庭密谋造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太子殿下,是母后!这一切,都是母后的阴谋!儿臣有证据!”
她已无退路。在御前喊出了这些话,便是已做好了准备,要与岐阳宫一刀两断,和母后与皇兄割断关系。
此后,她再也不是皇后的女儿,大殿下的妹妹。
齐知扬说了,他不过是畏惧这层身份。但凡她不再是皇后之女,齐家一定愿为他求娶她。
为了这句话,福昌愿意拼死一搏。
玉台之上,原本迟迟欲走的皇帝,终究是停下了步子。他侧身,冷冷道:“证据?你能有什么证据?”
皇帝的面色发冷,眼中寒意如刀。福昌公主不曾见过父亲这一面,一时有些胆怯,喉中吞了口唾沫。但很快,她打起精神来,惨白着面色道:“母后…母后为了拉拢洪致庭,决心将我许配给他。只要太子身死,我便要嫁给洪致庭为侧室。洪家的求娶之礼,早已到了我手里!”www.ensotemple.com
说罢了,她胡乱地摸了摸袖口,掏出一封信并一支金钗,虚虚一递。
她握有信封的手指,在冬日的寒风里簌簌发抖。
婚事还未提至明面,洪致庭便已对她势在必得,特地修书一封寄来,说自己在北地要为公主修建殿宇。字里行间,洋洋得意,让福昌十分恶心。
他便是仗着自己是女子,只能依靠着母后、绝无跳出母后手心的可能,才敢如此肆意妄为、胆大行事。但洪致庭永远不会想到,齐知扬与她心心相印;除了岐阳宫,她还有别的归处。
“哦?”皇帝打量着她发抖的手,对苗公公道,“去,把公主的证物拿来。”
皇帝倒是还不大信,但一旁的李淳已开始发了慌。
“胡闹!”他身体一横,挡在了苗公公下玉台的阶梯上,怒斥道,“福昌,你休得胡言乱语!母后什么时候将你许给洪致庭了?你这是被齐知扬蛊惑了,开始胡说八道了!”罢了,转身对苗公公低吼,“苗公公,此事荒唐,还是作罢!”
李淳的阻拦,叫福昌公主越发气急败坏。
——要不是为了哥哥,母后怎会押上她一生的幸福,宁可毁了她,也要拉拢洪致庭?!
她本就是因为哥哥才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哥哥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胡闹。
福昌公主的身子细细地发起抖来,面色又怒又恨,眼中竟有怨泪。她陡然推开两侧的太监,亲自从另一侧挤上了玉阶,颤着手,将信封与金钗递上,哭道:“父皇,证…证据就在此处……!”
又怕又惊之下,她忍不住打起了嗝。
她自小娇贵,从未做过如此惊天动地之事,竟向着自己的兄长与母后挥刀。可她并不后悔,她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那等着她的,就只有无穷的怨恨。
一旁的李淳眼见着福昌哭倒在地,一时间,他的面孔一片大愕,脑内空空,竟不知如何圆场。
福昌公主是他的亲妹妹,皇后的亲女儿。打从一开始,皇后就未将她划为外人。纵是要将她嫁给洪致庭,那也竭力在为她谋求更好的,要求洪致庭必须善待女儿,修筑宫殿,独加宠爱。
可福昌却全然不顾母后的苦心,竟…竟就这样,背叛了岐阳宫!
她到底为何这样做?!
李淳脑内浑噩,僵立在原地,不知当如何做。
没了皇后在侧,他便已全然失了主心骨,只能看着皇帝接过那封信,徐徐抽出信纸。
冷风如刮,吹得人衣袍尽舞。一片细雪绵绵而落,叫雪中众人的衣发俱覆上了淡淡的白色。皇帝眯着眼,一字一行地掠过信上字迹,身旁一片静默无声,唯有福昌公主跪地后哽咽的哭声。
从来娇惯跋扈的福昌,此刻已哭的喘不过气;她趴在地上,发髻散乱,眼泪滚滚,浑然没有平日凌然傲然的模样。
她到底是有些慌张的。这般揭举自己的生母,叫她心头慌乱无比。可被迫嫁给洪致庭的委屈,又让她不愿收回已说的话。百感交集之下,便只能跪倒在地,犹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缓缓放下那封信,收入信中。
皇帝张了张口,嘴唇轻颤,却没说出什么话来;面容之上覆着一片灰死之色,双目干干地瞪着空中的飞雪。
皇帝不开口,谁也不敢说话。一片死寂环绕于玉台上下,就连针落之音都清晰可闻。
李淳的心咚咚狂跳,目光不由有些闪躲。他开始思索,若父皇当真信了福昌的满嘴胡言,他又当如何。心思慌乱之下,已有些扛不住如今玉台上这般死似的氛围,双膝微微发软。
“父…父皇……”李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眶泛红,“莫非…此事当真?”他硬着头皮,干涩道,“一切当真是母后所策划?儿臣…竟全然不知情……”
李淳别无他计,迎着皇帝的目光,低下头,开始从言语上撇开自己的亲生母亲。
“若是母后当真…狼子野心……还请父皇,惩治母后。”李淳的肩微一哆嗦,声音有些飘忽,“儿臣,儿臣不知此事,十分痛惜。”
他…他只能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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