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京中习俗,大婚三日之后,新婚燕侣当一道回门省亲。太子则不同旁人,上下有别,本当是召朱氏族人入宫的;不过,朱嫣小提了一句想回家中坐坐,李络便抽出了时间来,特意陪她一道回家。
马车出了商华门后,辘辘过了几条大街,向着城北去了。朱家高墙内外,还没卸掉前些天大婚的红绸与灯笼,依旧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因早有宫人策马提前通传,此刻,朱敬观携着长子朱宏育及几个同宗叔弟一道候在门前。东宫的马车一停,朱敬观便迎了上来。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朱敬观弯腰行礼,他身后的朱氏族人亦黑压压地作了揖。
车帘轻动,李络自其间跨出,踩着脚凳下了车,伸手虚虚一扶:“岳父不必虚礼。”
这一声“岳父”,叫的朱敬观老脸一颤,胡子都抖了下。就算是女儿嫁给了太子,但君臣依旧有别;太子在上,朝臣在下,此乃常纲。太子殿下开口一句“岳父”,真是叫人折了寿。
万氏陪在朱敬观身旁,偷眼望向那马车里。好一阵后,才瞧见朱嫣姗姗下了马车;她着一袭沉香色海棠花缎锦衣,袖挽霞色披帛;梳了妇人的高髻,饰以累金丝螺钿花盛,通身似绽着翎羽光仪。
万氏眼眶一热,心底登时一片慰意。
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儿,千娇万宠的,想着法子为她谋求最好的,甚至还将她送入了宫中;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云散天明了。
瞧瞧嫣儿这副风光万千的架势,过去吃的那些苦,都算不了什么。
朱嫣刚下马车站稳,抬眼瞧见母亲在,便兴冲冲地想凑到母亲跟前去。但不过是高兴了片刻,立时想起了如今的场合可不适合闲散地说话,只能端起架子来,陪侍在李络身旁。
但是,她的一双眼已经笑起来了,显见也是欢喜不已。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茶已经备下了,这里请。”朱敬观在前亲自引路,将东宫夫妇向着影壁后带去,“家父卧病,不可下床;又怕过了病气,因此便不曾前来相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一群朱氏族人,簇簇拥拥地过了转廊,向着厅室内去了。身后是扛着东宫回礼的太监,涨红着脸将十数口红漆的桐木大箱向朱家的库房搬去。
花厅内备下了茶,上好的云山雾针,刚沏好便温吞浮上了清水面。梅花窗外,透着半缕春光,一枝桃弯弯绕绕地探入窗内,绽着嫩红花苞。
“太子殿下恩慈,竟屈尊亲至鄙府,实在是叫人感却之至。”坐在侧首的朱敬观,向着上座的李络遥遥敬茶,笑道,“别的不说,这一杯茶可代酒,且祝东宫琴瑟和鸣,早得贵子。”
顿一顿,朱敬观放低了姿态,有些踌躇道:“不知嫣…太子妃娘娘,在宫中如何?此话虽有些冒犯,不过,殿下一向宽仁,想来某尚不算逾越。”
朱嫣嫁入了东宫,那便是天家的人了,只能算小半个朱家人;且她是主,朱家众人为臣。就算朱敬观是她的父亲,也不可贸然以下犯上。这等询问之言,的确是颇为冒犯。
但依照朱敬观对李络的了解,李络想来不会因此感到介怀。他实在关切,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李络颔首,道:“孤瞧着,嫣儿似乎精神的很。”罢了,他转向坐在邻侧的朱嫣,问道,“不知嫣儿嫁入宫中后,可有何不适之处?在岳父这里说出来,也好叫孤记着,日后改了。”
朱嫣陡然被点名,心小小一跳。
什么叫“当着父亲的面把不适之处说出来”?这简直是威胁!看他这温和的话下面,仿佛就在说着“嫁给我,你敢有何不满?逃也逃不走了”!
她偷偷地撇了下嘴角,笑盈盈道:“承蒙父亲关切,女儿一切安好,太子殿下也对女儿颇为温厚关照。”
朱敬观放了心,舒了口气。
万氏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停地给朱嫣打眼色,大抵是想和女儿紧着些说母女之间的闺房心里话。朱嫣收到母亲急巴巴的眼色,便咳了咳,故作闲散姿态,道:“殿下,我与母亲有些话想说,可否失陪一阵?”
李络点头:“去吧。”
朱嫣很满意,站起身来,与万氏一道朝旁边的耳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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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了几句话后,朱敬观瞥见探入窗中的那一枝桃花,便对李络道:“殿下,如今园中春色正好。既太子殿下来了,不妨赏脸看看园中的桃花。”
朱嫣不在,李络确实有些无心坐在此处,闻言便颔首应下:“也好。早听闻岳父家中的栽株别有秀丽风光,如今能得眼福,不失为一桩佳事。”
朱敬观抚着胡须哈哈笑起来,叮嘱身旁的小厮推门,自己则主动在李络身前带路,向着屋后的桃花云云之地走去。
主屋的窗后栽着偌大一片桃树,每逢春至,便绽出一片灼灼醺醺之色,满枝淡红深朱,甚为惹人怜惜。再兼之挼蓝之溪淙淙而过,更添几许清新之味。
“所谓‘小桃初上,新试罗衣’,岳父的桃确实极好。”李络负手站在桃树下,客气地如是说。
虽明知不过是场面话,但朱敬观心底还是有几分傲意。他本文臣,对桃花梅树颇为喜爱;家中的桃树能得太子如斯夸奖,日后有宾客造访时,便能拿这几株桃出来说事了。
“这几株桃树在嫣儿小时便已种下了。嫣儿幼时贪玩,曾不小心掰折过一支新枝;为此,还挨了她母亲的教训。”想起过去的往事,朱敬观摇摇头,有些怀念地笑起来,“一眨眼的功夫,膝下的娇娇女儿便已长大了,嫁作了人妇。”
“哦?”李络闻言,淡有诧异,“未料到嫣儿少时,竟是这种性子?”
“是啊,她小时候颇为贪玩,长大了才文静下来。”朱敬观说罢了,见一旁的仆从正在园中掌座沏茶,便对李络抱臂一揖,道,“太子殿下,臣去瞧瞧茶水煮的如何,还请太子殿下稍候。”
“去吧。”
朱敬观抽身离去后,李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到了那如云纷呈的桃枝上。娇小的花蕾初绽,迎风娇瑟,颇为可爱。也不知多年之前,少时的朱嫣是如何狠心对这桃花树下了摧花的辣手,狠心折断了新枝。
他正这般想着,忽听到一道女子的细细嗓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络侧过身去,却见得桃枝之后,隐隐站着一名纤弱的少女身形;身着姜黄薄罗裙,整个人形如纤柳,不堪一折。她的面孔似乎有些熟悉,但李络见过的人太多,着实想不起这少女是谁了。
瞧她发髻素淡,没什么钗饰,大抵也是在这园中伺候的人吧。
“见过太子殿下。”见李络的目光投了过来,这少女连忙恭敬地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冒昧打搅,还望太子殿下恕罪。自园中一别,已有数月;妙儿有一事闷在心中,盘桓难散,实在是想要说予太子殿下。因此今日不请自来,打搅了殿下,还望殿下勿要多怪。”ensotemple.com
听这少女自称是“妙儿”,李络忽的就想起她是谁了——朱嫣的堂妹,本名似乎是叫朱妙。不过,她到底是几房的女儿,又是什么来头,他就不知道了。
“什么事?”因她是朱嫣的妹妹,李络尚给了两分脸面,耐下心来问。
倘若是与嫣儿有关,那最好不要耽搁了。免得她发起火来,又是要将鹦鹉扔油锅,又是要拎东宫太子耳朵的。
“……”朱妙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为难,眸光莹莹,颇有些委屈之意。酝酿半日后,她轻声道,“先前,妙儿在园中撞见太子殿下,恳请太子殿下婚后要对二姐姐关切爱重。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似乎确有此事。”
“妙儿…本是好意,也不过是盼着殿下与二姐姐,能有锦瑟和鸣、相敬如宾之好。可是…二姐姐似乎误会了妙儿的意思。”朱妙说着,眼帘一垂,语气颇为哀愁,“我本无意伤人,却平白被二姐姐视作了恶人。”
“此话怎讲?”李络皱了眉,道,“嫣儿为人良善,不是会平白恶赖旁人的性子。你是她的同宗亲眷,如何不知此事?”
朱妙被他的话堵了一下,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古怪。
旁人听了她的话,哪个不是好奇追问朱嫣做了什么恶事?太子殿下倒好,上来就替二姐姐说话,仿佛她是故意嘴碎编排二姐姐似的!
她不过是将二姐姐做过的事实话实说,那算得了什么编排之言呢?
于是,朱妙眸光一闪,轻声道:“那日太子殿下离去后,二姐姐竟…竟然叫来了仆从丫鬟,强着剔去了妙儿的双眉,还以言语羞辱于我,说妙儿不知羞耻云云,更是逼的妙儿被锁家中,不可外出。”说着,她声色愈显委屈,喃喃道,“这一切,妙儿早就习惯了。二姐姐性子从来如此,妙儿根本不在乎……”
顿一顿,她掏出帕子,泪光闪烁,“妙儿本无所谓这些,可让妙儿无法容忍的是,二姐姐竟……竟说,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您的命令!殿下您英明果决,怎会行如此险恶卑劣之事?二姐姐说谎也就罢了,可这是在玷污您的声名呀!如此,妙儿才无法视而不见,”
狐假虎威,借高位之人铲除异己,谁能忍受此事?她若是太子,听闻枕边人竟然假传命令,用于后宅妇人撕斗,那可真是气的眼睛都要花了。
李络听罢了,问道:“你是说,嫣儿告诉你,是孤下了令,要人刮了你的眉毛?”
“正是。”朱妙抽噎道。
“……”李络不知当说什么。
这一招,想必是跟着福昌皇姐学的吧?嫣儿待在岐阳宫的那段时间,倒是学了不少本事。
最后,他道,“没错,确实是孤下的命令。怎么,你有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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