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在深宫禁院里长大的格格小姐们而言，听戏看戏就和女工刺绣一样是一门必修课，但冰月从小对那些香艳离奇、波谲云诡的宫闱故事颇感兴趣，所以在她眼中的戏曲曲文往往多了些自我想象的趣味性。而成扬不喜欢这些喧嚣的东西，素日里听戏都不过是为了不让冰月觉得寂寞，虽说听不懂台上那咿咿呀呀的在说什么，那紧锣密鼓，挥红甩绿的更是勾不起他丝毫兴趣，可每次他都会表现出有极大兴趣的样子。
新戏台子搭好的这天晚上，王府里来了京城最著名的绘春堂戏班子，冰月一连好几天身上犯懒，这天晚上却是难得的有精神，坐在成扬旁边兴致勃勃地对他说：“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乱，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
成扬便配合着她笑道：“我原是一个习武的粗人，从不知这戏台子上还有这么多讲究。”
如嫣坐在一侧看着他们两人一唱一和的，心里颇不是滋味，从一开戏就在绞尽脑汁地想寻一个由头让冰月难堪一下，这下戏台子上刚刚唱起了《赵氏孤儿》，便笑道：“福晋竟对这戏文这么有研究，我可是个行外人，不过兰香这丫头对戏曲儿也是略懂一二，也不知跟福晋您比起来能差多少呢。”
冰月客气地笑了笑没有言语，如嫣便对兰香道：“今儿个大伙儿高兴，你就来说说台上这出戏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若是说的不对了，还可以向福晋讨教讨教。”
兰香闻言后款款地朝人群中施了个礼，侃侃而谈道：“这出戏讲的就是赵氏孤儿复仇的故事。晋大夫赵盾被奸臣屠岸贾陷害，满门抄斩。儿媳妇庄姬公主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因为是晋国君的妹妹，才躲在宫中逃过此劫。过了几个月，庄姬公主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赵武。屠岸贾听说后，害怕那孩子长大后会有后患，就兵围内宫，想侍机杀害赵氏孤儿。赵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婴，是个乡村大夫，庄姬公主以看病为由，召程婴进宫，让他把孩子藏在药箱里带出宫去。这件事走露了风声，又被屠岸贾听见了，于是下令说：如果不交出赵氏孤儿，就要杀掉全城所有的婴儿。程婴无奈，只好用了掉包计，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赵武献给了屠岸贾，却把赵武当作亲生儿子收养……”M.ENSOteMPLe.cOm
冰月的脸色渐渐有些变色，聪明的明硕福晋自然是明白这戏文中暗含的意思，但身为一家之主的她也不好坐视不理，由着下人说三道四的，便皱着眉轻咳了一声。
兰香正说的眉飞色舞，见明硕福晋面色不善便赶紧闭上了嘴巴，可如嫣却不以为意，兀自说道：“哦，原来又是出狸猫换太子，这管家是怎么搞得，这种不入流的戏曲儿也能让上台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冰月这才猛然醒悟如嫣的真正用意无非就是当着全府人的面让她不要忘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她有些愤怒地看了一眼如嫣，如嫣却轻蔑地笑了笑，侧头磕起了瓜子。台上的戏子长袖善舞，挥袖甩群，让她感到一阵阵莫大的讽刺。她开始觉得委屈，本是处处忍让着以礼相待，谁知如嫣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放过自己，于是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看来如嫣你真的是行外人！不过是一出戏罢了，何必小题大做迁怒王管家？再说这戏单子都是额娘之前亲自确认过的，哪里有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如嫣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又瞥见明硕福晋面色不善，便赶紧转移了话题赔笑道：“福晋说的是，原是我失言了。”
成扬也开口道：“这绘春堂戏班子原是专门进宫给太皇太后唱的，难得她老人家恩宠赐了这么一台子戏，可不能辜负了这一番心意。”转而又强调了一句，“这都是太皇太后心疼她新收的孙女。”
如嫣讪讪一笑，“王爷说的是，宫里头隔三岔五的赏赐过来，如嫣也算是见识了。”
明硕福晋见冰月和如嫣说话间火药味十足，本不想插嘴只当做没听见的，可现在成扬也跳出来帮腔就让她忍无可忍了，便问了一句，“怎么？宫里又有赏赐下来了么？”
“可不？前几日内务府来人说是皇后娘娘赏的，都是些上好的东西，我还特意瞧了一眼，其中有个……海棠簪子，对，是和之前王爷买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呢……看来皇后娘娘果真心细，对福晋的喜好可是十分了解哦！”
成扬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冰月发髻间的簪子，愣了片刻的神，酣然道：“是和那支挺像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说完便扭过头不再言语。
冰月知道他心里有了芥蒂，其实自从那支簪子被如嫣弄坏之后，她就一直在想方设法修补。她很珍惜那支簪子，因此她不想告诉成扬说它坏了，便只好鱼目混珠地戴上了这枚。可是从此刻成扬眼睛里闪过的神色，她发觉自己可能做错了。正想解释两句，就听得明硕福晋冷冷地说：“这东西是谁赏赐的我暂且不论，可咱们王府从来没有缺过你什么东西，若是长此以往下去，我生怕外面的人乱嚼舌根子，你懂么？”
“额娘。”成扬垂着眼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一点东西而已，来回推脱倒是会显得咱们小家子气。”
明硕福晋被成扬这么一顶撞，让本来就僵着的气氛更加尴尬了，一旁看戏的下人们见主人都兴致索然，一个个也知趣地下去了。
回到暖宜阁，成扬也一句话都没有，冰月支开了下人，这才拿出那支被摔坏的簪子，她知道成扬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了，她不想他对自己有失望，便解释说：“我不小心弄坏了，一直修不好……我不是想隐瞒你的……”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解释，就像小时候搞了恶作剧被人识破了那般，成扬只是愣愣地盯着她发髻间的簪子，喃喃道：“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喜欢海棠？”
“什么？”冰月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抬头问。
成扬淡淡一笑，将头轻轻埋进她的发丝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犹疑，“我若是不信你，当初就不会娶你。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我也会相信你。”
他这样一说，冰月的眼泪却漱漱地落了下来，他默默无声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泪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衣襟。冰月觉得自己仿佛在窒息许久后陡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心中却在欢喜之外翻出一缕悲怆，漫漫的透出来。她紧紧地抱着他，可眼前忽然闪现出那个曾在梦里出现过的背影，那个一去不回的背影。
冰月忽然一个惊悸，蓦然地推开成扬，问：“你真的不会离开我，真的会永远陪我么？”
成扬愣了片刻，不懂她的话，只道：“忘了给你说了，朝廷让我和裕亲王去一趟蒙古，事出紧急，明天就出发。”
冰月诧异道：“可是阿布奈的事情？我听说朝廷最近为了这个人十分伤脑筋。我只是担心我姑姑，她是阿布奈最宠爱的福晋，阿布奈的那些事情我怕会牵连到她……”
“皇上知道她是你姑姑，说只要她没有实质参与策划那些事情，朝廷定会以礼相待。我也相信雅淳福晋是个高风亮节的人，一定不会和这些事情有关联。”
虽然成扬这么说，可是冰月还是不太放心，这几天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尤其是今晚这海棠簪子的事情，让她总会莫名的想起那个可怕而奇怪的梦。
成扬也不知道是不是累了的缘故，第一次拒绝了冰月让他留下过夜的请求，一个人去书房歇息了。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蛙虫的鸣叫在深夜里越发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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