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扬低声叹息，将冰月依偎于他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她挡去刺目的电光，轻声低语道：“我被雷声惊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电交加的雨夜……”
成扬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的触觉让冰月焦躁惶恐的心渐渐趋于平静。冰月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前，不愿再说任何话亦或是再做任何解释，只任凭委屈的眼泪滴在他的衣襟上。成扬也低首，冰凉的唇轻柔触及她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开，“你既这般害怕，我陪你便是。”
四面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凉芬芳的水气四散弥漫开来，心如同一朵暗开的雪莲，柔软成一大片。
第二天，冰月被门外一阵喧闹嘈杂声吵醒，成扬什么时候走的她一点也没有觉察，还没有从他温暖的怀抱中回过神来，就听到门口小夕忿忿不平的声音，“海棠树是王爷当时亲自为我们家格格移植的，你们谁敢动试试！”
兰香的声音也不甘示弱，“昨晚雷电交加，那树叶扑簌簌的，像极了那鬼魅幻影，惊着侧福晋肚子里的小世子你们谁担当得起？”
“不要一口一个小世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况且，这历来只有嫡福晋的儿子才是世子，你家侧福晋不知道么？”
冰月听小夕说话愈发口无遮拦，她可不想再惹事落人话柄，便连忙披上一旁的披风去门外喝止住了小夕。小夕见状，连忙跑过去说：“格格，兰香一大早就带人说要砍了雅园的海棠树，那可是王爷专门给您种的呢。”
冰月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四五个拿着铁锨的家丁，她陷入了两难，砍掉海棠树对她来说是万万舍不得的，可是自上一次的教训后，她是实在不想再和如嫣那边有任何矛盾。她心里很清楚，荣禧堂一大早过来找茬，并不真的是因为海棠树碍了眼，而是因为昨晚成扬在暖宜阁留宿，如嫣心里大乐意而已。
冰月没有丝毫底气，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兰香，只得说：“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树是王爷栽的，要砍要留全听王爷吩咐，我们都做不了主。”
兰香被这话也噎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明硕福晋和如嫣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冰月心里就纳闷极了，每每在这种情况，明硕福晋就不偏不倚地出现了。可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明硕福晋听了事情的原委，并没有立刻表明立场，想必也是因为上次不分青红皂白的态度害冰月失了孩子的原因，她只轻叹了一声，含糊道：“我听说家里若是即将有临盆的人，是万万不得动土的，就生怕冲撞了土地神。如嫣也是最近太辛苦了，所以胡思乱想的厉害，加上昨夜雷电交加的，难免会有些心惊，不碍事的。依我看，这海棠树虽谈不上枝繁叶茂，长的倒也是挺拔秀丽，既然冰月喜欢就且先留着，等如嫣顺利产下孩子再说罢。”
如嫣听闻忙一甩帕子，笑着附和道：“原也是我多事，按理说这有身孕期间是不该管这些琐事的，只是看着福晋每天对着那海棠树伤春悲秋的，心想宫里的朝暮轩也有海棠树，可别是勾起了福晋的伤心往事。本也是好心的，哪曾想兰香这丫鬟说个话都这么不得巧，倒让福晋误会了。”
如嫣依旧是巧笑嫣然，长长的睫毛在雪面上投下一对鸦青的弧线，发髻上别着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负，密密闪烁着累累光芒，只觉得耀目分明，奢华异常。她一只手轻轻捂着凸起的肚皮，眼睛里各个角落都写满着骄傲与得意。
这番含沙射影的话瞬间让明硕福晋的脸色暗了些，她轻咳了两声，板着脸对冰月道：“今儿个是初一，本来是想让你随我们一同去寺庙上香，可你这整日愁云满面的，去了恐怕也是对佛祖的不敬。扬儿这几日总是忙得不着家，我也分身乏术，所以近日多少有些忽略了你。你也不要拘着了，想要些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下去便可。”顿了顿又道：“对了，听说皇后娘娘马上就要临盆了，你与娘娘自小姐妹情深，这几日就常去宫里走动走动，兴许能让你的心情舒坦一些。”
冰月静静地听着明硕福晋的话，一句也不敢反驳，只得强按着心里的难过不断点头。明硕福晋也不喜欢冰月如今这唯唯诺诺的模样，随意嘱咐了两句就和如嫣出门上香了。https://m.ensotemple.com
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被众人抛弃的感觉，她慢慢明白即使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含蓄隐忍，也难免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低下头感觉手背一片清凉，也许那并不是泪，只是这个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许是昨晚的雷雨夜遗留在今朝阳光下的一滴残积的雨水，濡湿了她空落的心。
于是，冰月就果真如明硕福晋所期望的那样，开始了日复一日，反复无聊的生活，因为得到了明硕福晋的批准，加上皇后更加急于希望有人来分享自己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因此，冰月在从王府到皇宫来来回回间，就随心所欲多了。
她每天从王府出门的时候都要做出一脸欢快的表情，生怕让明硕福晋觉得自己整天愁云满脸，给王府带来不祥之气；到坤宁宫后，她更是要做出欢快的样子，就为了让玉芳开心，并且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开心的。只有在从皇宫到王府的这段路上，她才是自由的。她独自一人坐在轿撵里，轿帘遮住了她所有的寂寞、不安、愤怒、孤单……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难过。
冰月特意让轿夫选择了一条最热闹的路，因为现在她最怕安静，一个人在的时候就会惶惑不安，她每天都在最繁华的街道上穿行，老百姓们每天都会看到一顶华丽的轿撵，雷打不动的来来回回。京城的街道永远都是那么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随处可见美味的吃食和罕见的玩意儿，这些情景难免不会让她想起成扬之前带她偷偷出宫玩的那些事情。有一次路过那间银匠铺子的地方，发现那里现如今已经是一家茶楼，冰月不由分说地冲了进去，不断询问那银匠师傅去了哪里，令那位茶楼老板好不吃惊。
有时候她还会绕道去京城南郊的小胡同里，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归宁那天成扬带她去的。路旁的老槐树依旧，阳光也像极了那天如碎金子一般。孩童们都换上了新衣裳，看见冰月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拉着她的衣袖玩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冰月觉得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总是克制不住地回忆起以往，就在和孩童们做游戏的空档，还会想起小时候他们四个人在朝暮轩嬉闹的往事。她讨厌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大脑，只能增添她物是人非的伤感，而他们终究是回不去当初了。
玉芳的忽然临盆是没有任何征兆的，那天一大早她还没起床，就接到宫里皇后的口讯说让她带上那把双面绣的扇子。冰月不知道玉芳为什么忽然想起那把扇子，便让小夕从柜子里取了出来，穿戴整齐就出门了。
玉芳那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冰月到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一件缎地绣花百蝶旗装，发髻间别着的凤凰朝日金步摇，明光灿灿，恰好与衣服的橘色相得益彰。
“好妹妹，这几日在坤宁宫里可把我憋坏了，快陪我出去走走吧。”一见冰月，玉芳就拉着她的手央求道。
玉芳难得这么好的精神，冰月也没有拒绝，便陪她在御花园里转了转。一直转到朝暮轩，两人坐在海棠树下聊了许久。冰月慢慢将视线停留在玉芳手里那把绣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扇子上，以前并无觉得什么不妥，可现在想起来心里却有些不自在。这两句是汉代才女卓文君《白头吟》里著名的诗句，可想起卓文君的一生，又免不了令人扼腕叹息。
玉芳注意到冰月对着自己的扇子陷入了沉思，心里大抵明白了些许。她轻轻握住冰月的手，叹道：“当年司马相如给卓文君送出了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读后泪流满面，你可知原因？”
冰月摇头，玉芳便又道：“当时的司马相如在被举荐做官后，久居京城，赏尽风尘美女，加上官场得意，竟然产生了弃妻纳妾之意，曾经与文君患难与共，情深意笃的日子也早已忘却。司马相如给文君写那首诗，唯独缺了一个‘亿’字，你可知，那‘无亿’便是‘无意’。”
冰月心里有些悲悯，道：“姐姐好端端提这做什么？”
“我没有文君夜奔相如的勇气，也没有她的惊世才情，可是我比她幸运多了，至少，玄烨哥哥与我相敬如宾过，我不管这里面是爱多一点还是尊重多一点，我都死而无憾了。哪怕是‘无意’，那总也好过‘无忆’，你说是么？”
冰月忙打断道：“姐姐不许胡说，玄烨哥哥对玉姐姐是真心实意的，冰月看得出来。”
玉芳低头笑了笑，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罢了！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来，所以急着要你进宫来陪我聊聊往事。我们在这院子里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我当日赠你的扇子上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就是希望你无论牵了谁的手，就务必要和那个人白首到老，你可明白姐姐的苦心？”
冰月沉默着点头，玉芳握住她的手忽然紧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片刻又松了下来。等冰月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又笑说：“等我的孩儿出生了，你和成扬的孩儿也出生了，就让他们和咱们一样相亲相爱，在这院子里快乐的玩耍，好么？”
冰月拼命地点头，仔仔细细感受着玉芳的话，片刻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拿起两把扇子，仔仔细细看着上面绣着的字，忽然闻见一阵幽幽的香气，那味道似乎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她很快就判断出香气是来源于玉芳的那把扇子上，便纳闷道：“为什么我的扇子没有香味？”
玉芳也有些疑惑，“你不说我还没有发觉，我这把扇子也是前些日子才拿出来的，也不记得之前是不是有香味……”
冰月心里也打鼓，莫不是因为自己整日将扇子放在箱底，味道散尽了？她也没有过多深究，只是嘱咐道：“你这马上要临盆了，这些贴身之物最好是让太医好好查查，仔细些总是好的。”
“晚上太医要来请平安脉，我让他瞧瞧便是。”
海棠如锦绣一般开的正好，灿若云锦，芳菲连绵，恍惚无尽处，玉芳坐在海棠树下温婉地笑着，海棠花瓣随着风扑簌簌落在她的发髻间、衣领间，随即又落去，一时之间竟似看痴了眼。冰月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其时风过，正吹得落英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玉芳的衣袂间，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玉芳难产大出血的消息像山洪一般爆发的时候，冰月的轿撵刚刚抵达靖王府大门口。这段日子她的闲暇时间很多，申时从宫里出来，又去南郊胡同和孩子们做雕刻——她总是想尽办法消磨时间，反正她无论多晚回去都不会有人记挂。
从胡同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轿撵刚刚在王府门口停住，阿奇就跑过来气急败坏地说：“福晋，您可回来了！宫里传来旨意说皇后娘娘今晚临产，现如今大出血危在旦夕，太皇太后宣您即刻进宫！”
冰月还没有站稳脚跟，阿奇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着实是个晴天霹雳。她只觉得耳朵旁有一声闷雷爆炸开来，若不是小夕眼疾手快，一把扶着摇摇晃晃的她，她肯定会瘫软在地的。事情之紧急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王府里除了如嫣大着肚子不方便之外，明硕福晋早已经带着人进宫了。冰月根本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就几乎是被硬塞进轿撵里，马不停蹄地朝宫里赶去。
几个轿夫几乎是一路小跑，冰月坐在里面被颠的七荤八素，但她完全顾不得了，只恨不得立刻就飞进宫去。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恶化成这样，今天一大早看见玉芳还是好端端的，她还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贴心话，一转眼怎么会成了这样？她一边默默祷告，一边急的流眼泪，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坤宁宫。
所有妃嫔和命妇福晋们都到了，玄烨表情肃穆，一脸死灰地扶着额头坐在一旁。冰月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玄烨了，许是因为最近国事繁多心力交瘁，他似乎一下子沧老了许多。冰月向他请安的时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睛里充满了倦困之色，再不复以往的英气。
所以太医都聚集在坤宁宫，宫女们进进出出，一盆热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冰月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懂，只是听薛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是要在鬼门关转一圈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玄烨这个样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却在用沉默宣泄着自己的担忧和恐惧，从他渐渐发红的眼眶中，冰月也终于相信，她的玄烨哥哥是爱玉芳姐姐的，她的心忽然释然了许多。
冰月走过去，悄悄握住了玄烨因为紧张而攒握在一起的手，玄烨的手掌虎口处多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想是因为长期批阅奏折的缘故。玄烨贵为一国之君，他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轻易表露出来，他的所有悲伤难过，只能化作手心中的细汗。冰月握住他的手的时候，他的手慢慢舒展开来，紧接着两滴清冷的泪毫无防备地落在冰月的手上。
太医们一个个焦头烂额，可里面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好，玉芳的喊叫声慢慢微弱，也被侍女、嬷嬷和稳婆的大喊声淹没。冰月从太医们不断的摇头叹息和越来越惨白的脸上，越来越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经过了一场地老天荒那样长的时间，里面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这片死寂，所有人如释重负，冰月也喜极而泣。稳婆很快用金丝锦被抱着婴儿出来，大喜，“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一个小阿哥！”
太皇太后喜不自胜，连忙抱过来小阿哥，左看右看眉眼里是掩不住的喜色。妃嫔们也附和着说了几句吉利话，可自始至终，玄烨的表情只是稍稍舒展了一些。
果然，没过片刻，腊月就尖着嗓子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稍稍缓和了的气氛瞬间又冷滞了下来，太医惊慌失措地前来回禀道：“皇上，微臣无能，皇后娘娘产后血流不止，恐怕……不行了……”
玄烨的身体颤栗了片刻，不由分说就要冲进产房，妃嫔跪了一地堵住房门，莫不是什么“女子生产，大阴大晦，要保重您的龙体和大清的国运”这番话。可是现如今这些话根本不足以动摇已经毫无理智的玄烨，孝庄也红了眼眶，用眼神示意妃嫔们不要阻拦。想必任谁都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个话别的机会。
冰月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直到最后一刻，玉姐姐终于可以不再怀疑，玄烨哥哥是爱她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虽说不能白首，但至少得到了一个人的心。
玄烨进去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红着眼眶对冰月说：“你玉姐姐让你进去，她说有句话一只没有机会告诉你……”
冰月想起早上在朝暮轩时，玉芳忽然握紧自己的那个动作，她想那应该是一句玉芳犹豫很久的话。冰月尽量做出微笑的表情走进去，可当看到玉芳如同一朵惨白的莲花一样躺在那里，她的眼泪就再次夺眶而出。
坤宁宫本应灯火通明，可此时已是烛火微熄，摇摇晃晃的就好似泣血的芙蓉。冰月握住玉芳的手，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玉芳看着她笑，那是她第一次笑的那般释然而幸福，苍白的脸颊上依旧挂着的两行清泪，也蒸发在袅袅如雾的檀香轻烟里。
玉芳已经疲累至极，却明显强打着精神，对冰月说：“姐姐这辈子……只恨过你一次……就是……大婚那晚玄烨哥哥对我说……他说：‘玉芳啊，我会将我的一辈子给你……可我不能将心给你……’”
冰月哭道：“不要说了，玉姐姐，我求求你别说了……”
“那晚……玄烨哥哥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是恨你的……”玉芳已经气若游丝，“可是真的只有那一次……请你原谅姐姐……”
玉芳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再无力气开口，玄烨将小阿哥抱了进来，玉芳看着自己的孩子，眼含着无限的眷恋，却连抚摸一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玄烨肝肠寸断，坐在玉芳的床边许诺说：“朕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朕答应你，册立我们的孩子为皇太子，朕会亲自教养他长大。”
“谢皇上……谢谢……玄烨哥哥……”玉芳说完，终于松开了玄烨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含笑离世。
皇后殡天，举国哀悼。
玄烨册谥仁孝皇后，以“仁”为首，这是在太宗和世祖年间不曾有过的情况。皇后仙逝后，玄烨特设乾清宫停灵，日日前去哀悼。
他亏欠她太多，如今斯人已去，他也只能用开创各种先例来弥补自己对她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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