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日,日昏黄,暮苍茫。晚霞如絮,掠过黯淡的苍穹,将这大山之中映得通红,宛如诸天神佛撒下的神性光辉,甚是迷恋人间。
黑石村中央一块不大的空地之上,村民们早早的开始点燃了篝火,村中更是屠宰了不少的牛羊牲畜,想来今夜应是一个不眠之夜。
在嬴牧到来之前,此地便已经围满了村民,今夜,他是这黑石村唯一的客人。
此时的村中已经是极为热闹了。
“走,老秦人迎客,婆子女子小子都走。”
老里正招呼着嬴牧,让他跟自己走。
“里正爷爷,今夜村中有事?”
在这贫瘠的大山之中,嬴牧并不认为因为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杀羊宰牛,这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情。
“明日娃娃们就得去参军了,今夜送送他们,客来了,自然也要迎接。”
嬴牧这才放心下来,他害怕因为他而让村里大费周章,那是何等的愧疚。
便跟着老里正向村民聚集的一块平地而去。
平地之上的篝火已经燃起,火上吊烤着两只羊,看羊的体型,想来应是这山中的野羊无疑了,毕竟在山中多年,这些野山珍,他还是能够吃上和辨认的。
山村之中的孩童们兴奋的蹦跳着,从山坡之上搬来枯木不断的扔进篝火里,在最后一丝夕阳落山之时,这堆篝火成为了山中最后亮光,将村子照亮了大半。
对于这贫瘠的山村而言,有客到来,是多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情,篝火迎客已经成为了古俗,里正虽然言明不是为嬴牧而设,实则半数是为他而来。
老秦人古道热肠着哩!
立夏刚过,山沟中村落之中还有着淡淡的凉意,村人们在篝火边围成一个大圈子,嬴牧则和里正坐在靠近山沟的方向,那是主座,算是迎客的规格了,其余的便是男女混坐了。
明月当空之时,天上的明月映照着篝火,篝火带给明月摇曳火焰的回应。
“上老酒。”
老里正嘶哑的大喝一声,老人即是村中的里正,也是村中的族老,这个村的事都是听他的,权威着哩。
听得号令,一位只有独臂的老人,提着陶罐向每个人面前的陶碗中之中倒上陶罐之中液体,液体泛红,看着更像是老陈醋。一步一摇罐,一摇一碗,节奏极好,甚是利落爽朗。
嬴牧本不会饮酒,奈何主人相邀,实难推辞!
“客原来,老酒迎,干……”
老里正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沟之中,说完便率先喝完碗中的酒。
“干……”
村民们见里正喝完,便也相继喝完碗中的老酒。
嬴牧虽不曾饮过酒,也不知其酒量几何,却也自信能够耐得住,见到村民们喝完,便也跟着一下倒入口中,一股辛辣、苦、酸夹杂其中,让嬴牧顿时将口中之物喷了出来,还好反应及时,有咽回到肚中,脸却被涨得通红,看到这里,旁边的村民都大笑起来。
“小子第一次饮酒,让各位叔伯婶婶笑话了,在这里小子感谢各位叔伯婶婶。”
说完便围绕篝火向村民们鞠了一躬。
一位族老笑问道:“远客,老酒如何?”
嬴牧笑道:“族老,小子不知,不过这会儿却能感觉到一丝甘甜,听家中长辈说过,定然是好酒一壶了。”
村民听完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人问道:“客从何处而来?”
嬴牧拱手道:“小子祖地雍城,从雍城来哩。”
另一位老人笑道:“还是老秦人哩,那可是咱们老秦人祖地之一哩。”
这时一位妇人笑问道:“客多大哩,可曾成亲?”
还不待嬴牧说话,另一道声音响起:“客是读书人哩,可看不上你家碎女子哩。”
顿时周边的村民都大笑起来。
嬴牧却也是有问必答:“小子今年十四了,家中长辈说要及冠之后才能成亲。”
“十四?壮实哩。”
嬴牧听着村民们的调侃声,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小子惭愧。”
里正哈哈大笑道:“娃子也是老秦人,来到这里,便都是一家人。”
蓦然,嬴牧借着篝火,也或许是站了起来,看到村中老人大半都是有伤在身,很多都是少了腿或者胳膊,有的还是少了一只眼睛,但是听到这些老人谈吐都还不凡,便恭敬的向那位倒酒的老者问道:“敢问老伯,可是从过军?”
里正悠然笑道:“老秦男丁,那个没有当过兵?你问问他们?”
里正伸手指向其他的老人。
其中一人道:“里正当年可是千夫长哩,斩首七十一,厉害着哩。”
嬴牧肃然起敬,拱手道:“小子敬佩,既然里正爷爷已经是千夫长了,为何卸甲?”
另外一人道:“还能有啥,年纪大了,打不了仗了呗。”
嬴牧疑惑的问道:“难道官府没有封赏,也不至于让村中如此贫瘠啊。”
另外一人冷冷的道:“封赏?就连剑和铠甲都得自己出嘞。”
话音未落,便有不少老妇人掩面哭泣起来。
“哭个甚哭,都抬起头来,迎客哩,送儿郎哩!”
这才止住了老妇人们的哭泣声。
随后村民们便相继述说着战场之上的事情来。
嬴牧难掩心中的苦楚,眼眶之中已是热泪滚滚,就连脸颊都被烫伤,声音沙哑的问道:“斩首立功,没有官爵,爵位也不给?”
里正叹息道:“好小子哎,爵位都是世族的,哪有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的份哩,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回来种田,什么都没有。不过哎,我听说从外乡来了一个士子,说是要在秦国变法哩,让咱们老百姓也能有爵位了,不知道真假。”www.ensotemple.com
嬴牧默然,这事他还真没有听说过,如果真的如此那是再好不过,秦国有此大才,当能变强。
“娃儿们,祭酒了!”
随着里正的吆喝,篝火旁便被腾出一块空地,摆放上了几张桌子,便只见几个小伙子走到篝火面前,将桌上的碗都倒满了酒,片刻后,便有十来个身着轻甲,手提宝剑走在桌前,嬴牧细数之下,共计十三人,比嬴牧都要年长几岁,想来已经及冠了。
“祭!”
便只见十三人面向里正,高举酒碗。
“拜!”
十三人便向里正方向拜下,其实他们拜的不是里正,而是这大山。
如此三次,便算完成了祭酒。
在做完这些后,便随即将桌子也一并撤了下去。
里正高喝道:“咥肉……”
随后只见那十三人抽出腰间的宝剑,将羊肉分成许多大大小小的肉块,两个稚童便跑上前去,将分割好的肉送到众人的面前。
在全部分割完成后,里正接过其中一位要参军的青年手中的宝剑,笔直向天空刺去,然后划了一圈,高声念诵起来:“山中秦民,天有恩赐,赐我食肉,人人尽有,当有后生,合族兴旺,咥肉……”
嬴牧默默的跟着村民举起手中的野羊肉,跟着高呼道:“咥肉……”
在欢声笑语中,村民们一起吃起了羊肉,喝起了酒,嬴牧不会喝酒,村民们也没有勉强,而是一边吃着肉,一边心酸的看着这一切。
里正突然大喝道:“来,山唱……”
山民们便用简朴而粗大的九玄秦筝弹奏起来,有的敲打着陶罐,有人使用着嬴牧并不知道的乐器,一齐吼唱起来:
七月流火过我山岭
女子耕织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秦筝悲怆,歌声激昂,在这大山之中回荡的很久很久。
待到嬴牧听完歌声之时,眼中的泪再也压抑不住的往外流淌,他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做什么,就像先生说的。
“你即使改变不了他,你也需要去了解他。”
虽然嬴牧并不懂得音律,但是却能听得懂意思和声音之中的悲凉。
“娃儿们,给客舞一剑!”
在山唱完成之后,里正嘶哑的声音大喝道。
随后篝火旁边腾出了较宽的位置,十三人便齐齐上前,抽出宝剑,借着篝火舞动了起来。
“好。”
周边不断传来好的赞许之声。
嬴牧看着舞剑的十三人,便已经知晓,他们练的是杀人的剑,而且武功都不低,想来便是那些族老的成果了,都是战场之上摸索出来的杀人技,自然不是什么花架子。
里正笑道:“秦小子,如何?”
“出剑干净利落,杀伐之气颇重,好剑法。”
“小子懂剑?”
“出门游学,防身自用。”
里正听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里正嘶哑的声音高喝道:“远客要和你们比上一剑,你们谁来?”
嬴牧听到这么便觉得脑子好像有点转不过来了,这是被强行拉上去打架去了?
“我来!”
也不待嬴牧反应,其中一位便站出了身位。
“刀剑无眼,我与客比试拳脚如何?”
嬴牧无奈,也只得应下这场争斗,不过居然应下了,那自然得玩大的。
“小子不才,要不诸位兄长一起上,如何?”
听到这话,周边的村民都大笑起来,里正也大笑道:“客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啊!”
嬴牧无奈,只得赔礼,一本正经的道:“小子真有这个实力。”
“先打!”
随后站出身位的那人感觉被人看扁了一样,便向嬴牧挥拳而来,只是一交手,便被嬴牧撂倒,爬起来再战,却依然如此。
“多上几个!”
里正那爽朗的笑声传来,不然这些小子吃点苦头,就自认为很厉害了,上了战场得吃亏。
半刻钟之后,嬴牧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也挨了几脚,这中间还是有几个拳脚功夫厉害的,也是嬴牧有意为之,事情不能做得太满了。
而另外十三人则相互扶持才能站起身来,其实嬴牧并没有伤他们,而是脱力,缓个半个时辰左右便没事了。
十三人拱手道:“远客,勇武,佩服!”
听到这话,周边的村民便大笑起来。
“远客,勇武!”
赢牧陷入到了少年时的回忆之中,却被一道声音打断“赢牧,你认为如何?”
赢牧先是一愣,而后起身道:“我愿意称呼世子为大哥!”
图鲁婵听到后松了一口气,从此他在秦国便是有盟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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