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于光突然生硬的转移了话题,单纯是为了降低他的防范心。
这就是大臣,也就是官,京官的手段。
宋仁中招了,但他无能为力,因为对方是官,大官。
他可以说自己不是有心听到这些政令的,是于光自己说的。
但那又如何?
一位是七品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一位是无品级,区区秀才,谁说的话管用,一目了然。
宋仁可以告知县,因为借用了民怨,因为知县是正七品地方官,小官。
他也可以不给黄知府面子,骂骂咧咧的离开宴席,因为于光会保他。
可当这位靠山调转枪头要弄宋仁,宋仁就没有任何办法,他会跟小翠,程世安一样,任人宰割。
无可奈何,又悲凉。
其实于光说的这些话,宋仁理解,但他不愿意接受。
小翠的官司确实是打赢了,可结果呢?
柴府的五名家丁,被判了徒刑,柴府管家,也是徒刑,可始作俑者柴大富,却只是屁股挨了板子,然后被衙役送回府了,注意,不是抬,是送回,恭恭敬敬的送了回去。
何敬文,只是不痛不痒的没了一年的俸禄,告示里连句谴责的话都没有。
于光说何敬文贪污是没办法的,他不贪,其他贪污的官员就会搞他。
当浑浊变成一种常态,清白,便成了罪过。
所以宋仁理解,但他却觉得莫名其妙。
这世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本该莫名其妙的事,渐渐地,变成了习以为常。
官员贪污,是罪过吧,是,因为惨的是百姓,这件事本该是莫名其妙的,可所有人都贪,就变成了习以为常,就连于光都觉得,何敬文不贪,就是莫名其妙的事。
于光还说,何敬文的政绩是南直隶所有知县里,最好的那一个,江都县的百姓,也是出事最少的一个县。
当官,本就该为民做主吧,政绩好,百姓安居乐业,不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吗,可是到了于光眼里,这又变成了莫名其妙,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
更让宋仁不能接受的,百姓犯了错,厚厚的大明律甩在他的脸上,百姓跪倒在地,认罪服法。
该徒刑的徒刑,该挨板子的挨板子。
世家与官员犯了错,厚厚的大明律甩在他的脸上,他们很懵逼,瞅着地上的大明律,啥意思,别闹了,我得赶紧找我爹或是找家主平事去。
很是莫名其妙,大明律,仿佛只是约束平民百姓,对特权人士没有任何意义。
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然后大家渐渐习以为常,将莫名其妙的事情变得习以为常。
直到有一天,世家和官员终于明白大明律存在的意义了,那就是他们可以用这本厚厚的律法去欺压百姓,我犯错了,大明律管不住我,不过我想要压榨你们的话,我手里就握着大明律。
莫名其妙的事情,再次变得习以为常。
宋仁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这和他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
当他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无奈,悲愤时,于光愣了下,尴尬的笑了笑,“愚兄跟你说笑呢,若是你无官无职,妄听圣意的确是大罪,可你若是有了一官半职,并且还司职此事,那么圣意就与你有关,怎会患罪呢。”
“黄有道宴请一事,其实是本官对你的考校,你表现上佳,本官很满意,所以有个天大的喜讯告知于你。”
于光脸上带着笑意,抚着须,挪动了下身子,该有的仪式感都做完后。
他朝着北边拱手,一脸正色道:“宋仁,由本官举荐,陛下已经同意你参与此次南直隶巡按一事,听从本官的调派,陛下特封你为观政进士,都察院司务厅司务,吏部已记录在册,一应文书,官袍等物,都由京中送至。”
故意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完这番话的于光,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宋仁。
他本以为,宋仁听到自己有了官职后,会多么兴奋,多么感动,然后跪地磕头啥的。
于光想了好几种场景,以及自己被感谢后,该用什么谦虚的说辞。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听完这些的宋仁,只是坐在原位,表情不悲不喜,十分的淡定。
这就轮到于光不淡定了,你倒是谢恩啊,虽然不是圣旨,但也是由圣上特封的,皇恩浩荡啊,你咋不表示表示呢?
其实宋仁倒不是真的淡定,而是懵了,他就感觉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心情忽上忽下的。
这尼玛,太刺激了吧,刚还有个杀头大罪呢,怎么忽然又说我当官了。
于光尴尬的咳了一声,提醒道:“贤弟,宋贤弟,快谢恩啊。”
宋仁木然的点了点头,“哦,多谢于大人。”hTtPs://M.ensotemple.com
“不是谢我,是谢圣上。”
“哦,多谢圣上。”
于光急了,“别光说啊,跪地磕头啊!”
宋仁摸了摸脑袋,他有些不理解,圣上搁十万八千里呢,这个点估计正抱着妃子睡觉呢,我跪地磕头他瞧得见啊?
形式主义要不得啊。
宋仁,没有跪,也没有谢恩,不是他不懂礼仪,也不是装B,而是很矛盾。
在见到李木匠之前,在遇到淳朴的老农,在看过江都县百姓时,宋仁是想当官的,想让这群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不当官,他就没办法修改大明朝律法,无法做到心中想做之事,让公义存在公堂之上,让百姓里少一些像小翠那样无辜可怜的人。
可在见到李木匠之后,听到一些话后,他有些退缩了。
宋仁不是没有了解过大明朝的现状,只是了解过后,他心寒了,迷茫了,他只知道大明朝的官员都迷失了,不是迷失在官场之中,而是迷失在了他们眼中的“世道”里。
组成这个“世道”的是百姓,迷失的这群朝臣们唯一做过的事,就是让这“世道”越来越该死。
李木匠告诉过宋仁,那年盂州发大水,他和他的乡民都成为了流民,颠沛流离,他们饿啊,啃树皮,吃枯草,吃观音土吃的腹大如鼓,知县下令将城门关闭,不准让他们进入城中,就只能在官道上躺着,饿着,哭着求着。
知县呢,就带着一群官吏站在城墙上就这么看着,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朝廷派来了礼部的官员,安民,怎么个安民呢,也是站在城墙上,看着,嘴里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赈灾的粮食,发了,一日一餐,由几个百姓推着车,将一个又一个大木桶推到城门外,木桶里面,说是白粥,可李达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白粥还有灰色的。
全是灰色浑浊的水,几乎看不见几粒米,还掺杂着一些沙石。
议政殿中的朝臣在干什么?他们齐齐倒吸凉气,哇,还有观音土这种东西啊,骇人听闻呀。
天灾人祸,官粮之中掺杂了砂石,朝臣们还是倒吸一口凉气,那能吃吗?多硌牙啊,骇人听闻呀。
朝臣们,总是装作他们不知道这个世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模样,怒不可遏,怒火冲天,然后义正词严的说要让这个世道变得更美好,对着百姓的耳朵,大声说道,这个事,本官已经知晓了,本官一定会处理,处理好,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放心,你们踏踏实实的继续生活就行,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没用的事情说三遍。
这,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大明朝大部分官员的现状。
宋仁不是不想当官,而是不敢,他不想让自己被“同化”,成为另一位何敬文,成为清白的罪。
很多曾经被父亲拿七匹狼抽身子的男孩发过誓,当我有了孩子后,我一定不会打他,可结果呢,当他真的有了孩子,打得比他爹还凶。
很多胸怀大志的读书人参加科举前,也都发过誓,要成为一位好官,清官,为民请愿,可结果呢,贪得比谁都狠,欺压百姓比谁都强。
宋仁真的害怕,害怕当手上握有权力后,他会不会忘记初心,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所以,他去经商挣钱了,他躲到北山茶庄,不愿意去抱于光的大腿。
可事与愿违,选择的路口,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宋仁的所思所想和于光脑补的内容脱离甚远,有些地方却又惊人的雷同。
见到宋仁迟迟没有谢恩的举动,于光的脸上带着七分疑惑两分不满一分震惊问道:“你,不想当官?”
一直当个旁观者和泡茶技师的秦老也同样很疑惑,浑浊的双眼不断打量着宋仁。
他们都觉得,读书人读书,不就是为了当官,你不想当官,怎么会去考取功名呢。
于光是这样想着,所以擅作主张在给皇上的奏报里,举荐了宋仁,他笃定这种小事皇帝肯定会点头同意的。
秦正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愿意帮助于光,接受黄有道的赴宴邀请。
所以他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宋仁没有表现出他们想象中的模样,没有感激涕零,没有跪地磕头。
莫不是,嫌官小?
于光想到以宋仁的才华,一个从九品都察院司务,好像确实有些屈才了。
他刚想解释,安慰一番,宋仁却突然开口了。
“于大人,你奉命巡按南直隶,查税银一事,为的是圣上,还是百姓。”
于光微微颌首,忽然露出了笑容,为官数载,仅从一句疑问,他就猜出了宋仁的担忧。
于光正声道:“为圣上,为大明,更是为了百姓。”
宋仁又问:“那何敬文这种官员,贪污,中庸,为何你还要保他,和他交易?”
于光笑了,笑得很大声,但并没有嘲笑之意。
他拍了拍宋仁的肩膀道:“你还没入官场,不知为官一道,很多事情,不能单看表面,就好似这茶水,有了一片茶渣,你捻起,扔了就扔了,可若整碗都是茶渣呢,一股脑全倒了,那岂不是渴死,南直隶烂了,烂透了,世家官吏勾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圣上可以全除了,然后呢,南直隶的百姓何存,谁管他们,重新上一批官员,能保证他们不会继续走前任的路子?”
“只能缓缓徐之,先保一个何敬文,从他入手,彻查整个南直隶。”
“本官向你保证,他犯的罪过,早晚是要清算的,最起码,他这辈子,只能是个知县。”
宋仁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单膝跪地:“下官,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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