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衍恍然回神,点了点头:“是啊。”
朝中的势力现在分做两派,如果没有相国参与,他与大皇兄势均力敌。
可一旦牵扯进相国,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郁衍道:“相国想成为国丈,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今日话中的深层含义便是,若我不同意,他就转而去支持大皇兄。”
“一旦大皇兄有了国相的支持,恐怕……”
牧云归眼神暗了暗,低声道:“主人如今作何打算?”
“我让他给我三天时间考虑。”郁衍低头咬了口糕点,一侧脸颊鼓起一点弧度,细细咀嚼。他咽下糕点,才冷哼一声,“相国门下那群大臣,官官相护,不知养出了多少贪官污吏。真要让他成了国丈,岂不是要让我当个傀儡皇帝?”
而不巧的是,郁衍最讨厌被人左右。
牧云归道:“如果是大殿下,或许不会拒绝。”
“那是自然。”郁衍轻嘲一笑,“大皇兄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之人,他可比我轻松得多,不用总是考虑这考虑那,放不开手脚。”
牧云归垂眸不答。
郁衍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总算注意到牧云归的情绪不太对劲。
他眼眸微转,明白过来。
木头醋了。
郁衍心里那些烦闷一扫而光,忽然有点隐秘的开心。
明明就这么在意,还什么都不肯说。
现在开始担心了吧?
醋死你。
郁衍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故意正色道:“其实,不看相国手底下那群贪官污吏,娶他女儿倒不是什么坏事。”
牧云归一怔。
“听闻那位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郁衍顿了顿,余光往牧云归身上瞟,“毕竟……一国之君可不能没有皇后啊。”
牧云归眉宇微皱,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郁衍支着下巴,状似不经意般打量他,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可牧云归什么也没说。
郁衍忽然有些气闷,他吃完最后一口糕点,站起来:“走了,回宫,我还得好好考虑相国给的建议呢。”
他转身欲走,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郁衍回过头去。
牧云归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捏得郁衍有点疼。
那双俊美的眼睛定定注视着郁衍,眸色幽深,似乎藏着某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情绪。
不得不说,牧云归这幅模样的确有些吓人。
郁衍吞咽一下,问:“你……你怎么啦?”
牧云归轻声问:“主人当真要考虑相国大人的建议?”
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滚烫得可怕,郁衍别开视线,心底莫名有些发憷:“我……”M.ensoTEmple.Com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雅间内静得落针可闻。
“客官,您的桂花糕来了!”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郁衍险些被推门而入的店小二迎面撞到。
牧云归敏锐地拉了他一把,郁衍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在了牧云归腿上。
郁衍:“……”
店小二茫然地眨眨眼,问:“您这是……吃好了?”
郁衍勉强维持着淡然平静的神情,点了点头:“吃好了,这个打包,谢谢。”
店小二端着糕点离开,屋内只剩下他二人。
可牧云归依旧没松开手。
他一手揽着郁衍腰际,小臂紧绷着,轻易阻隔了郁衍逃走的机会。
郁衍有些不自在,轻轻推了推牧云归的手:“云归,你放开……”
“主人还没回答属下。”牧云归压抑而低沉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郁衍眉头微皱,颈后的红痣微微有点发烫。
他隔得太近了。
近到郁衍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喷洒在自己耳后的呼吸。
郁衍心跳莫名加快,没等开口,对方另一只手紧跟着落到了自己腰间。
“!”
郁衍登时腰都软了。
牧云归太清楚他哪里碰不得,那只手搭在郁衍腰间,恶劣地动了动,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掌心滚烫的热度,仿佛一种无声地撩拨。
郁衍弓起身体,嘴唇紧抿,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垂下来,露出一小截隐藏在长发后修长白净的脖颈,以及后颈处,那枚若隐若现的小痣。
完蛋。
好像把人逼过头了。
被完全标记的坤君经不起一点撩拨,郁衍身体轻轻发颤。牧云归低下头,凑近了对方颈后。
怀中的身躯骤然紧绷。
“云归!”
牧云归恍然清醒。
他手臂一松,郁衍连忙起身,后退了好几步。
郁衍头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乾君带来的压迫,在标记自己的乾君面前,他几乎毫无反抗余地。
郁衍对这种失控感心有余悸,呼吸也变得急促。
牧云归看着郁衍这副模样,眸色一暗,也跟着起身:“抱歉,属下……”
“回宫吧。”
郁衍打断他,转头往雅间外走去。
接下来的两三日,牧云归没有再出现在郁衍面前。
就像是回到一切开始之前,那个人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暗处,默默履行着影卫的职责。
……太过分了。
深夜,郁衍倒在床榻上,重重地锤了下床。
他承认,之前的确是他一时作死,非要故意气牧云归,结果把人逼急了。
也的确是他,把人逼急之后又被对方的反应吓到,整整一下午没和对方说一句话。
可是!
那个混账怎么能也不理他?!
这都三天了!
明天就是他答复相国的时间,那混账东西还在和他闹别扭。
他就当真不在乎他会怎么选吗?
郁衍忽然有点委屈。
不仅委屈,还有点饿。
牧云归整整三天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他能感觉到对方仍在宫里,所以今晚内侍送来晚膳时,他故意以心情不好为由,连人带东西一起轰了出去。
他就不信牧云归真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挨饿。
然而,那混账东西还真就看得下去。
郁衍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
夏末的天气闷热,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搅得人心烦意乱。郁衍越想越气,越气就越饿,终于忍无可忍翻身坐起来。
“牧云归!”郁衍高声唤道。
殿内的人早被他全部撤走,空荡荡的殿内回荡着郁衍的声音。
往日,虽然牧云归不在他眼前,但只要郁衍唤一声,那人立刻会出现。
可今天没有。
郁衍又喊了两声,一道身影闪过,跪在他面前。
却不是牧云归。
影二问:“统领大人如今不在宫内,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不在宫内?”郁衍眉头皱起,“他去哪里了?”
影二:“属下不知。”
郁衍又问:“他是何事离开的?”
影二思索片刻:“日暮时分。”
日暮时分,距现在已经快三个时辰了。
他能去哪里?
郁衍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这些年,郁衍早已经习惯,就算那人不在他身边,也一定在某个角落守着他。
偶尔离开他外出做任务,也会事先与他商定好归来时间,并且总会赶在约定的时间前回来。
牧云归从未像这样不告而别。
天边炸开一道惊雷,酝酿一整夜的雨终于在此时落下。
郁衍推开窗户,大雨以倾盆之势往下落,整座院子都被裹入厚重的雨幕里。
他……是生气了吗?
是因为他一直不肯表露心迹,所以牧云归始终以为郁衍只是将他当做纾解用具。这种忠诚、感情、善意都是有限的,都是消耗品。
他已经消耗完牧云归所有的耐心了吗?
雨水击打着房檐,却仿佛一下一下敲在郁衍心里,扰得人心烦意乱。
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
郁衍回身取了件衣服披上,一边吩咐一边往门外走:“备马,我要出宫。”
影二问:“殿下,现在夜色已深,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
郁衍愣住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牧云归了解他的一切,可反过来,他都不知道牧云归在不开心时,会去哪里,会做什么。
“我……”郁衍闭了闭眼,低声道,“去别庄。”
他只能想到这里。
说完,郁衍用力拉开殿门。
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稳稳落到院子里。
牧云归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鬓发紧贴在脸颊两侧,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俊美的五官在雨中却显得更加立体深邃,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抬起来,不偏不倚对上了郁衍的目光。
原本悬着的心,忽然找到了归处。
郁衍想也不想冲进雨里,把人用力抱住:“是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吃饭,不故意说话激气你,也不和你赌气。你别再生我气了!”
牧云归被他撞得踉跄,下意识把人抱紧。
“……主人?”
牧云归轻轻唤了声,可郁衍没有理会。
雨幕隔绝了一切外界声响,他根本听不见牧云归在说什么。水滴落在他脸上,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本能地把人抱紧。
牧云归无声地叹了口气,把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寝宫内走。
越过影二时,后者问:“殿下的马车……”
牧云归淡淡扫了他一眼,啪的合上殿门。
被关在门外的影二:“……”
牧云归把郁衍放在小榻上,后者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他呆呆坐在小榻上,任由牧云归帮他解下发髻,脱下外袍。
后者转身要走,郁衍把人拉住:“你去哪里?”
牧云归:“属下去帮主人打点水来。”
“你等一下。”郁衍抓紧他的衣袖,道,“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牧云归脚步顿住。
郁衍低着头不敢看他,快速道:“我之前是骗你的,我根本不可能娶别的女人,更不可能让相国左右我,考虑一下都不可能!”
“我怎么可能娶别的女子,我又不喜欢人家,我明明只喜欢……这样对那女子多不公平。”
牧云归眼眸微动:“主人方才说什么?”
郁衍眨眨眼,小声重复:“……对那女子多不公平。”
“前一句。”
“……”
郁衍别开视线,继续道:“总之,我已经想好了,不就是失去相国那一脉的支持吗,没什么大不了。哪怕最终夺嫡失败,让大皇兄得了皇位,等他继承皇位后,我再抢回来就是了。”
“反正我……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哪怕最终他会背负上谋朝篡位、兄弟相残的罪名,他也不可能被旁人左右,让牧云归受委屈。
想获得什么,便要牺牲什么。
郁衍早想得清清楚楚。
“不会的。”牧云归轻轻道。
郁衍一怔。
牧云归转过身,单膝跪在郁衍面前,视线平静看向他:“相国一脉官员,有走私舞弊、贪污受贿者,共十三人,今夜已被属下全数斩杀。另有三十六人牵连其中,属下已将他们的罪证罗列在册,任凭主人处置。”
“你……”
郁衍张了张口,喉头干涩,“你今晚就是去做这件事?”
牧云归:“对。”
“那十三人大多是朝中重臣,就算主人当真将罪证查实,也很难将其论罪。所以,属下便自作主张,替主人除去那眼中钉。”牧云归道,“只是可惜时间太短,属下掌握的这些证据,还不足以扳倒相国。”
“你为什么……”
“主人请放心,属下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更不会牵连到主人。”
“我不是担心这个。”郁衍打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牧云归闭上眼,“属下不希望主人迎娶相国之女。”
郁衍心口轻轻一颤:“你先前怎么不说?”
“属下不敢说。”牧云归轻轻道,“主人谋划多年,若因为属下一己私欲错失最佳时机,属下罪该万死。”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强迫郁衍做出决定。
莫说牧云归只是一介侍卫,哪怕他们地位平等,哪怕牧云归已经是郁衍的乾君,他也没有资格要求郁衍为他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他心里是不愿意的。
这个时代,男子有三妻四妾并不奇怪,为君者更是如此。
可牧云归不愿意。
他花了这么多时间,才让这个人看见他,才终于站在了他身边。
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属下想了许多天,除了彻底扳倒相国一脉势力,我想不到别的办法。”牧云归注视着郁衍的眼睛,认真道,“今晚那十三条人命,是属下给主人的承诺。这承诺或许比不上相国提出的条件,但属下希望主人能给我一些时间。”
“哪怕失去相国的支持,夺嫡也不会失败,属下更不会让主人背上谋朝篡位的骂名。”
“我会尽力辅佐主人得偿所愿,您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对方的视线真挚而热烈,郁衍偏过头,眼眶微微红了。
“你才不是木头。”郁衍小声道。
牧云归没听明白:“主人在说什么?”
“说话这么好听,哪里木了。”郁衍声音低哑,带了点哽咽,“以前果然都是装的。”
“属下都是肺腑之言,并非……”
“我知道!”郁衍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恨铁不成钢道,“谁需要你解释了,这种时候你抱我一下会死吗?”
牧云归呆愣原地。
他缓缓站起来,弯腰把那具消瘦柔软的身躯抱进怀里。
牧云归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以及雨水潮湿的气息,可他身上依旧很温暖。
郁衍把脑袋埋在牧云归怀里,肩膀无声地颤抖。
牧云归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低声问:“主人方才……是想去找属下吗?您担心我会不辞而别?”
郁衍颤抖的肩膀停下来,埋着脑袋不肯回答。
这人为什么这么擅长一句话破坏气氛。
这种丢脸的事就不能不提吗?
牧云归显然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他轻声道:“只要主人还愿意属下留在身边一日,属下便会永远伴随主人左右。”
“……属下绝不会离开主人。”
郁衍轻轻应了一声。
二人安静地相拥,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却不再使人烦闷,反倒将气氛酿得格外宁静。
少顷——
“咕噜……”
郁衍:“……”
这次轮到他破坏气氛了是吗?
牧云归问:“主人今日没用晚膳?”
郁衍:“……嗯。”
话本里说,陷入恋情的人总是爱做蠢事。郁衍先前不信,现在却觉得,话本里所有写到的蠢事,都没他做的事蠢。
牧云归在努力帮他达成夙愿,他在家里绝食和人家单方面冷战。
……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人。
牧云归松开郁衍,站起身。
“你去哪儿?”
牧云归:“主人先沐浴,属下去为主人准备点吃的。”
“别。”郁衍也跟着站起来,道,“你身上也还湿着,先沐浴更衣吧。”
“可是……”
郁衍不由分说打断:“听话。”
牧云归与他对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好,听主人的。”
半个时辰后,二人沐浴更衣完毕,一起去了后厨。
后厨夜里没人看守,如今已经临近子时,就连灶台里的火也早就熄灭了。牧云归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牵着郁衍,推开后厨的门。
刚走进去,就闻见浓浓的烟火味。
郁衍还从没进过这个地方,好奇地左看右看。
牧云归将油灯放在灶上,偏头看向郁衍,有些不放心:“主人还是回寝殿等吧,属下很快回来。”
“我不。”郁衍今晚莫名粘人,坚持道,“我可以帮你嘛,两个人快一些。”
牧云归:“……”
哪怕牧云归拥有超乎常人的表情管理能力,此刻也不由露出一丝怀疑。
两个人……快一些?
怎么想都不太敢相信。
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二皇子殿下在经历了点柴火差点打翻油灯,烧水差点烧坏锅子,切菜差点切到手指等一系列手忙脚乱后,终于“协助”牧云归煮好了两碗面。
简单的素面上铺着青菜,撒了把葱花,再勾上一勺辣油,令人食指大动。
郁衍甚至等不及回寝殿,就近寻了个矮凳坐下,埋头吃起来。
牧云归靠在灶台旁,偏头注视着他。
清贵的青年如今随意坐在灶台边,袖口挽起露出一小截腕骨,素白的衣衫垂在地上,不知何时已沾染了灰尘。
他的姿态依旧优雅,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你看我做什么?”郁衍忽然抬起头,跳动的灯火将他的五官映得格外清晰,仿佛镀上一层暖绒的光芒。
他鼻尖还沾了点面粉,看上去竟有点可爱。
牧云归没有回答。他弯下腰,用指腹在对方鼻尖轻轻蹭了下。
郁衍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牧云归:“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郁衍眸中倒影着灯火和牧云归的身影,轻轻道,“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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