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檀香掺杂着些许生犀,徐徐燃烬之后,香炉中便只剩下了炉灰。
香味缓慢转淡,伏在桌案上的谢景寻才逐渐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意识朦胧之际,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方才那场辗转一生的梦境。
奏折都已经批完,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旁。
桌案上也只铺陈开两幅字画。
一幅是那年他和姜清筠从江南回京时带回来的,另一幅上则只有潦草两句话。
也正是梦中的那一句。
切实应景,却又无尽悲苦。
生不相逢,万千别离,死后便也只能以合葬慰藉,情深长眠青山。
檀香生犀一燃烬,梦境便也戛然而止。
谢景寻抬手揉揉眉心,正想要收起字画,唤陈还过来时,殿外就恰巧响起了陈还的声音。
“皇上,云川道长来了。”
一瞬愣怔,场景更是似曾相识,谢景寻抿了两口茶水后才开口:“请道长进来。”
甫一进殿,云川道长就敏锐察觉到弥散着的檀香和生犀香,转而看向谢景寻,颇有些无奈。
“寥寥旧梦,还是不肯醒吗?”
蛊毒尚且还在谢景寻体内,虽然已不会发作,平日里也相安无事,不会再引起他任何梦魇执念。
但他为谢景寻抑制折魂的那一次,是用生犀香辅以檀香,让他一梦回到前世,明了所有因果业障。
缘此这生犀和檀香,还能偶尔让谢景寻梦回前尘,却对他身体无甚大碍。
只是他到底还是有些许担心。
谢景寻笑笑,收起桌案上的画卷和题字,搁置在一旁。
“也只是这几日会时常想到从前的事。”
“生犀已经所剩无几了,道长不必再担心。”
前世求而不得,遗恨万千;相比如今,着实没有让人再留恋的地方。
云川道长见他不像是在说假话,便也放下几分心。
“云琅没跟着道长一同进宫吗?”谢景寻见他身后无人,随口问道。
“她去毓秀宫了。”
“我这次进宫,也是来向皇上辞行的。”
提到云琅,云川道长的眉眼都染上几分柔和,却不忘说着正事。
这几年,他和云琅虽是在外行走,却每年都会回京入宫,多年不改。
只是聚散有数,如今也到了各归天命的时候了。
“我打算带着云琅去南梁或北齐,这几年应该都不会进京了。”
谢景寻有些许意外,但须臾后也点点头,“如今京中无事,道长若是去南梁,有事可以去找卫颉。”
卫颉是知晓云川道长的,若是在南梁有事,也可帮忙照应着。
他说着,便把信物递给云川道长。
“道长莫要推辞。”
“若是有事相求,我也定会去叨扰的。”
云川道长顺着接下信物,临行前又同谢景寻交代几句后,他便准备告辞,去毓秀宫寻云琅。
谢景寻一一都应下,起身送云川道长离开金銮殿,等他正要折身回去时,长街上忽然传来两道稚嫩却又清脆的声音。
“父皇,父皇,等等我们。”
听到谢文嫣和谢文澜的声音,谢景寻猛然止步,没多久两个人便已经跑过来,自觉抓住谢景寻的手。
六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不少。平日里乖巧懂事,但折腾人的本事也着实不小。
前段时日谢文娢还在宫里小住时,三个人差点儿没把皇宫给掀了。
“你们母后呢?”
谢景寻一手牵着一个,而后抬步走向金銮殿内中,却不忘问着姜清筠。
谢文嫣和谢文澜对视一眼,而后谢文嫣才回道:“母后去送云琅姑姑了,一会儿就来金銮殿。”
“父皇只知道问母后,都不问我和文澜。”
说着,三个人进到殿中,谢文嫣坐到榻上,拿过一块云片糕吃着,还不忘分给谢文澜。
“皇叔就不这样。”撕了一小块吃完后,谢文嫣继续说道。
谢景寻好笑着,还没开口,一旁的谢文澜便说道:“可是前段时间,皇叔刚把文娢留在宫里,自己带着皇婶去游玩了。”
“这么看来,还是父皇和母后好。”
至少父皇和母后不会悄悄出宫,还不带他们。
谢文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须臾后只能生硬接话,“这倒也是,那我就不计较了。”
听着两个人的话,谢景寻好笑,怕两个人只顾着吃糕点,又两个人都倒了半杯水,“多喝水,少吃糕点,一会儿该用晚膳了。”
两个人乖巧点头应声。
一盏茶后,姜清筠送云川道长和云琅离宫,回到金銮殿时,入目的便是两个孩子缠着谢景寻,抓着他衣袖不松开。
“父皇,你答应我们好不好?”
“这是又缠着你们父皇要什么呢?”
姜清筠绕过屏风,款款走到谢景寻身边,裙摆上的金莲随着她步伐摇曳,当真是步步生莲。
“母后!”
谢文嫣闻声,立刻松开谢景寻的衣袖,转而投入姜清筠的怀抱中。
“方才父皇询问我和文澜的功课,夫子今日还夸了我们。”
“我和文澜想放天灯,父皇却没松口。”
“母后,你和父皇说好不好?”
谢文嫣一边嘟嘴,一边抓着姜清筠的衣袖轻轻摇着,双眸之中满是期待。
谢文澜虽然没上前同谢文嫣一样撒娇,但明显也是期待着的。
这六年,两个孩子都是养在姜清筠身边的,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她也能猜到七八分。
没直接应声,姜清筠牵着谢文嫣坐到谢景寻身边,而后谢景寻便十分自然地揽住她。
“若是母后答应你,那你以后也要多听夫子的话,乖乖做功课。”
“也不能一直欺负南栩。”
谢文澜是太子,将来整个南楚都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自己心里也知道。
虽然平日里还不能彻底收住孩子的玩闹心性,但在功课上却十分自觉。
谢文嫣虽然尊敬夫子,课上不玩闹,散堂之后却连书都不想再翻一遍。
也时常追着温南栩欺负。
温南栩是温知许的儿子,只比谢文嫣大一岁,知文守礼,已经初初崭露头角,却还是时常被谢文嫣欺负。
温知许明明清楚得很,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半点想干涉的意思都没有。
谢文嫣撇撇嘴,心下衡量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女儿都听母后的。”
不能一直欺负,那就是还有余地的。
仔细藏好小心思,她轻轻扯了扯姜清筠的衣袖,“那母后……”
“你和文澜先去后殿,父皇和母后稍后就过去。”
谢景寻接过话,话音刚落,谢文嫣便拉着谢文澜直接去了后殿。
生怕谢景寻会反悔一样。
看着两个人跑远,谢景寻才敢明目张胆地拥住姜清筠,无所顾忌。
“一会儿孩子又回来了。”
姜清筠任由他抱着,片刻之后却还是轻拍他两下,示意他松手收敛些。
“后殿那里,我们再不过去,他们该着急了。”
谢文嫣想要放天灯,其实更多的是想要做天灯。这种事,她和谢文澜两个孩子也做不成。
等画好之后肯定还要折返回来的。
谢景寻从善如流地松手,牵着她起身,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方才文嫣还在抱怨说我只顾着你,如今看来明明是你只顾着他们。”
两个人执手相携同时踏出金銮殿,朝着后殿走去。
“等之后文嫣出嫁、文澜登基之后,我们就去江南定居,只陪着你。”
姜清筠半靠着谢景寻,微微仰头看他,澄净双眸中仿若藏着皓月星辉,却又全是他的身影。
谢景寻握紧她的手,也是一笑,“好,到时我再陪你去南梁。”
后殿中,谢文澜和谢文嫣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做着天灯的灯罩。
见两个人终于迟迟而来,谢文嫣连忙朝两个人挥手,“父皇,母后,我和文澜快画完了。”
“好,等父皇给你们做灯架。”
姜清筠带着两个孩子在桌案前描着画,偶尔望向谢景寻的方向,笑意浅淡,眉眼温软。
如今的她,良人在侧,儿女无忧。
曾经的怨憎会与别离苦,皆已风化成尘;留下的便只有来路清明,万事圆满。
*
京城中,一处客栈。
窗棂前,云川道长负手而立,望向遥遥天际。
远处皇宫的方向,有几盏天灯缓缓升起,摇动月色。
见状,他唇角衔笑,一身清骨落怀。
云琅又去了趟长门街,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云川道长站在窗棂前,吹着凉风。
她放下烧鸡,拿了件披风搭在他身上,顺着他视线向窗外望去,“道长,你这是在看什么?”
云川道长垂眸看她,任由她挽着自己手臂,笑着说:“看天灯。”
“等明日启程,我们再出发去南梁。”
云琅点头,到底捱不住睡意,和云川道长没再说几句便去睡觉了。
替她压好被角,又替她整好青丝,云川道长看着她睡颜,喃喃低语:“从前亏欠的,我也终于替你做到了圆满。”
往后多少年,便都是新的归旅。
阖上窗棂,熄了烛光后,云川道长才去了另一张床榻上安寝。https://m.ensotemple.com
窗外皎月清辉,照彻整个京城,铺满一地银霜。
几盏天灯越升越高,灯罩上四个人的身影愈渐模糊,却又在流年尘寰中留下浓重一笔。
最是人间好景,无恨亦无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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