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风起云涌,惊涛骇浪,几乎要将长安城掀翻。
而就在朝堂上火急火燎地筹划应对之时,又有一则消息突兀地传来。
自称贺成渊之人停住了向长安逼近的攻势,挥戈转向,直奔安西,意解北境之围。
肃安帝在金銮殿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底下的臣工们在窃窃私语,肃安帝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幸而太子仍在,国之屏障仍在。
是了,在众人的心中,只有贺成渊才是大周的太子,封狼居胥,登临瀚海,凭着赫赫战功,无人可撼。
肃安帝心中千回百转,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直到底下的臣工们觉察到不对,一个个收口噤声,垂首低头。
肃安帝环顾四周,将众人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他的眼底带着深深的阴霾,慢慢地道:“张钧令……”
“臣在。”
“集京都六卫兵马,并江都、丹阳军府,调遣五十万人,五日内到齐,若有延缓,六卫及两地军府将军尽数斩首!”
张钧令不敢怠慢:“喏。”
肃安帝高居于龙椅之上,俯视底下众臣,他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高敬泽……”
“臣在。”
“朕命汝为主帅,率此五十万大军,即刻奔赴安西。”
五日之间集齐五十万大军,这是把长安的大部兵力都调遣去了,果然陛下圣明果断,以江山为重,不容外寇张狂,下面众臣山呼万岁,齐齐赞颂。
高敬泽不言不语,跪下领旨而已。
张钧令却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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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左平原。
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战士的甲衣透着冰冷的寒光,长戟如林,铁马压过霜河,黑底金边的旌旗在风中翻卷着,遮蔽了天日。
彼方远处,胡人的战马正在汹涌而来,马蹄震动了大地。
贺成渊高坐于黑色战马之上,头盔的阴影压着眉目,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仿佛与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融为一体。
安西都护府的将军常义山与安北都护府的将军哥舒默分列贺成渊的左右。
回纥联军来犯,常义山不能敌,本欲以死报国,危急之刻,贺成渊率部来援,常义山惊喜之下,几乎老泪纵横。
贺成渊所率战部与安西都护军合为一处,但尤不及胡人多矣,且庭州、伊州、弓月城各地陷于敌手,民生涂炭,须得先予收复,这一个多月里,他领着麾下人马辗转安西,迂回作战,攻破防守,驱逐回纥军马,将三城重又纳入大周掌控之中,且将战线推到了回纥边境的陇左平原。
安速答本拟深入中原腹地,闻讯后急急率部回转,在陇左平原与贺成渊部遭遇。
而此时,朝廷援军尚迟迟未至,幸而有安北都护哥舒默在贺成渊的密令之下,调集了兵马赶来增援,至此,大周军马力量已备,足与回纥正面一战。
贺成渊遂收拢了安西与安北两大都护府的军马,加之他所率领的精锐骑兵铁骑,陈兵四十万于陇左平原,迎战敌军。
常义山随同贺成渊作战多时,而安北的哥舒默更是贺成渊旧部,两位将军唯贺成渊马首是瞻,麾下军士亦是士气大振。
大将朱三泰亦随同其后,此时见了奔来的胡人兵马,他不禁“呸”了一声,颇为恼怒:“这帮杀才,来的真不是时候,这么一个多月的时间,耽误了太子殿下多少大事,实在该杀,且看我稍后将他们剁成肉酱才能解恨!”
常义山与哥舒默对此前贺成渊种种事宜亦有所闻,平日不曾提及而已,听得朱三泰此言,两位将军对视了一眼。
常义山长叹一声:“太子大义,己身为轻,家国为重,真大丈夫是也。”
敌军奔腾而来,如蝗虫过境,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呐喊叫嚣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
贺成渊微微地抬起脸,秋天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极致的浓烈与耀眼,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冰冷而倨傲:“此,吾之山河,岂容他人染指?”
倏然,枪尖前指,一声断喝:“杀!”
“杀!”四十万军士齐齐呐喊,响彻天地,声遏云霄。
旌旗如同翻滚的云彩一般向两侧分开,现出了正中的帅旗,一个大大的“贺”字,苍劲虬立,如同张牙舞爪的飞龙一般。
贺成渊一拍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出鞘之刀,疾驰而出。身后,千军万马相随。
两军相接,如同汹涌的浪潮,猛烈地冲撞在一起。
贺成渊一马当先,直奔敌军之首,那“贺”字帅旗在他之后迎风飞舞。
匈奴军中,有员武将认出了贺成渊,曾经西州一战,赤血千里,匈奴军几乎倾覆,惨状历历在目,犹不敢忘,周国太子贺成渊如同鬼刹修罗一般印在他们每个人心中。
本以为贺成渊已然身故,岂料竟有这修罗竟能重返人世,之前的传闻还是将信将疑,如今亲眼见他再临沙场,直叫人惊骇欲绝。
那员匈奴武将脱口喊出了贺成渊的名字,在周遭的匈奴人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回纥主帅安速答听到了这个名字,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然后,他看见那员煞将。
那人黑甲银枪,远远地那一瞥,见他面目俊美如同神魔,策马而来,气势如山岳迫人、如烈火奔涌,银枪呼啸,压过风声、杀声,如雷电般袭来。
安速答为回纥葛勒可汗之王弟,为回纥部族第一勇士,原为葛勒可汗所忌惮,久不得重用,但如今,皇长子察察合已死,部族中再无如此善战之人,眼下机会难得,葛勒可汗不得不摒弃成见,命安速答为帅,只求打败周国,同时,六皇子朱邪为监军,以防安速答生出异心。
安速答自负悍勇无双,此来有雄心壮志,要拿下这中原大好江山,他也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将才,这才能打得常义山这样的老将一路没有招架之力。
此时,即便听了贺成渊之名,安速答心中也没有多少畏惧,反而生出了凶悍之情,所谓大周战神,他早就想与之一战,看天下谁是英雄。
他当下一声咆哮,声震云霄,举起长刀,迎上贺成渊。
刀与枪撞击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几乎要刺破耳膜,倏然间,狂沙卷起,寒气凛冽,兵刃舞成了一团寒光,水泼不如、针刺不进,雷声震震、风声历历,周遭数十丈,无人敢近。
风越来越大了,肆意呼啸,战场上的黄沙与剑影滚成了一团,血与肉在其中迸裂开,铁锈的味道泼洒在空气中,渐渐浓郁。
陇左平原一战,三日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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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外。
营帐中,方楚楚正歪在床上,此时还是白天,她却昏昏欲睡,最近这段日子,不知怎的,她的精神有些不济,整天老是犯困,但因着军情火急,一路奔赶,她也不敢娇气,在贺成渊面前还要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今,贺成渊领兵出战去了,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他不在,方楚楚每天就缩在营帐里,睡了个天昏地暗,觉得自己都要化成一团泥巴了,软趴趴的,真舒服。
这一团泥巴,左翻翻、右翻翻,今天却有点不□□稳,翻来覆去地睡不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妥当的感觉。
迷迷糊糊地到了午后,忽有守卫的士兵在外面恭敬地请示:“太子妃殿下,有安西都护府军中人士,自称郑明义,言为太子妃故人,有要事求见,敢问太子妃,见是不见?”
“郑三?”方楚楚一激灵,清醒了过来。
片刻后,方楚楚收拾装束得体后,命人将郑明义带了进来。
不过一年时间,郑明义变了许多,他黑了、也瘦了,原先那种骄纵的公子气息已经荡然无存,眉宇间带着一股沉毅的英气,脸颊上还有一道刀疤。
不知怎的,方楚楚见了他这个样子,反而觉得比先前顺眼了许多,忆起在青州的日子,她心里也有些感慨,当下对郑明义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你看过去倒比原来精神多了,真不错。”
她还是和原来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娇俏明媚,纵然在这战乱之中,眉目间也没有一丝阴霾,笑起来还是那么甜。
郑明义心里一阵抽痛,却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站得远远地,跪下去规规矩矩地给方楚楚行礼:“小人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方楚楚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就这么闲的,专门过来给我请安的?”
郑明义也不再客套,干脆了断地道:“常将军随太子出战,如今安西军中主事者为副都护林朗将军,小人不才,眼下忝为林将军近卫。适才,林将军接到军报,现有朝廷派四十万人马前来安西,已经越过玉门关,领军者为大将军高敬泽,林将军接到这消息后,举止就有些异常,严令左右不得外泄,小人觉得此事不妥,故而来向太子妃禀告,请太子妃定夺。”
太子妃……不好意思,太子妃脑袋瓜子不够用,对这事情定夺不了,她其实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不妥,但既然郑明义特意过来告诉她,那绝对是出了问题了。
她马上打起精神来,吩咐左右卫兵:“快,去把唐将军叫过来。”
贺成渊带朱三泰出去,唐迟留守后方,听了太子妃的传唤,不敢怠慢,立即过来,再听了郑明义的言语,他的脸色就变了。
“高敬泽领兵前来,气势汹汹,太子眼下正与胡人交战,只怕两面迎敌,那就不妙了。”
方楚楚紧张了,她一紧张,就觉得小肚子有些疼,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她站了起来,道:“眼下该如何是好?”
西州为安西重镇,常义山一路退守至此,以此为最后的屏障,故而,贺成渊出战之际,留下了唐迟镇守,常义山亦命副都护林朗协同防护,此时城中尚有十万人马,唐迟与林朗各领半数,原本是客客气气、相安无事的,但这会儿,却说不准了。
唐迟将这番情形说给了方楚楚听,最后道:“高敬泽来者不善,看他行进的路线,应该会直奔陇左平原,往好处想,是皇上命他来协助太子、驱逐胡人……”
他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以末将看来,除非日从西山起,才有这般可能,高敬泽这厮,十有**,是趁火打劫,要对太子下手。回纥主帅安速答是个劲敌,太子要打败他,必要付出十二分精力,疲惫之下再度迎战高敬泽,大是不妙。”
方楚楚听后,再没有半分迟疑,她的目光注视唐迟,用清晰的声音道:“唐将军,其他的我也不想听了,我要你和我一道,带着城中所有人马前去接应太子,强敌来犯,别无退路,唯有倾力一战而已,我与太子共存亡。”
唐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躬身俯首:“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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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朗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历代在朝中为官,尽数忠君报国,他亦自诩为忠义之士。今日,接到了军中密报,他的心里纠结了一下。
太子固然于社稷有功,但是……皇上才是君,太子者,也不过是臣子罢了,岂能不从君意,朝廷既然派遣了大军前来,那还是要听从朝廷的旨意,且看高敬泽将军如何从事了。林朗这么想着,默默地压下了这份军报,没有去和唐迟商量。
但是,他不找唐迟,唐迟却自己找上了门,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位娇滴滴的太子妃。
林朗心中是不以为然的,军务重地,本就不应让女眷混迹其中,太子一世英明,在这个上面却犯了糊涂,甚而至于,贺成渊当日初到安西之时,那等形势危急,他居然还有闲心,当着都护府所有官员言道:“此,吾太子妃也,汝等当视她如视吾,尊她如尊吾,不可不敬。”
何其荒唐。
林朗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就露出了一点轻蔑的神情来。
升了营帐,唐迟带着手下几员将领、林朗亦带着手下几员将领,两人品阶相当,相互客气了一下。
林朗故意漠视了方楚楚,只对唐迟问道:“唐将军此来有何事?”
唐迟单刀直入:“高敬泽领兵来袭,眼下已逼近陇左,唐某请与林将军共同出战,率城中人马增援太子。”
林朗不意唐迟也得到了消息,他怔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唐将军此言差矣,高将军为朝廷派遣,当与太子共同对抗胡贼,将军何必忧虑?”
“林将军。”这个时候,坐在上首的方楚楚却发话了,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太子曾有言,视我如视太子,如今,我以太子之名命汝等率部出战,汝等从是不从?”
林朗只是冷笑:“常将军临行前将西州城托付于我,命我严守,眼下形势不明,岂能贸然行动?何况,说到太子,陛下已经另立了新太子,如今尚在长安宫中,外头的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岂能叫我从命,我身为朝廷命官,当为皇上尽忠效命,汝,区区一妇人言,岂能算数。”
方楚楚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左右皆为武将,她的身体娇小,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在这群五大三粗的军汉中显得有些不入。
她微微地仰起了脸,或许是和贺成渊在一起久了,眉目间似乎也染上了那股凛冽之意,她本就是将门之女,生性刚烈,此时沉下了脸,神情冷厉,再也不复娇柔之态。
“太子,国之储君,皇上亲封,拜过宗庙,天下皆知,赵王,不过继后之子、太子之弟,岂能与太子相提并论。昔日皇上误以为太子身故,命举国缟素三日,哀伤不已,今若得知太子尚在人间,必是欢喜非常,太子之位确凿无疑,汝怎可置疑?”
方楚楚睁着眼睛说瞎话,十分严肃:“林朗,汝不从太子命,犯上作乱,罪在不赦!唐将军,拿下他!”
这小女子说着说着,竟突然翻脸为敌,林朗猝不及防,而唐迟等人早有准备,扑了过去,将他按在了地上,死死压住。
林朗大怒:“汝等岂敢放肆?”
方楚楚当机立断,一抬手:“杀了他!”
唐迟没有半分迟疑,手起剑落,斩下了林朗的头颅。
鲜血喷溅,林朗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相信,而他的头颅已经骨碌碌地滚到了方楚楚的脚下。
事出突然,林朗的部将又惊又怒,拔刀而起。
方楚楚从怀中拿出了一方金印,高高举起,厉声道:“太子宝印在此、吾亦在此,即如太子亲临,便是常将军在此,亦要俯首,汝等敢不从命?”
她的声音清如玉石、硬如金铁,铿锵不容违逆。那方金印上书“皇太子宝”,确为太子宝印。
林朗的部将犹豫了起来,互相看了又看。
“啪”的一声,方楚楚将那金印重重地按在案上,案几抖了三抖,她杏眼圆睁,神情严厉:“军情如火,不容片刻迟缓,再问一句,汝等,从是不从?”
她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吾既以太子之名传令汝等,亦能以太子之名许诺,汝等出战有功,来日必有回报。”
终于,安西都护府的一员部将收了刀,出列行礼:“太子此刻为国征战,救安西百姓于水火之中,吾心怀感念,愿追随太子效命,吾请率部出战。”
林朗已死,战况危急,再不容犹豫。
余下众人慢慢地放下了刀,渐次出声:“吾等愿随太子效命,请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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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下,烟华如残血,高悬在远山之外,山色如墨、长风如剑,苍茫而辽阔。
折断的金戈斜插在黄沙里,血还未曾干涸,顺着锋刃蜿蜒流下。旌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黑底染着血色,也看不太出来,只是显得更加浓郁了。
贺成渊坐在石头上,脱下了头盔,甩了甩头,血水和汗水一起从脸上淌落,湿漉漉地滴在地上,黄沙已经是一片赤色。
安速答躺在他的脚下,身首两处。
胡人的尸体堆积在这苍茫战场上,层层叠叠,断落的残肢和模糊的血肉混做一团,远处有一群秃鹫上下盘旋,分享这一场盛宴。
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贺成渊已经十分疲倦了,就坐在适才拼杀过的地方歇息着,身畔尽是血泊。
朱三泰从那边拖来了一具尸体,指给贺成渊看:“回纥皇子拔也朱邪被我们追上了,此战再无漏网之鱼。”
拔也朱邪是为回纥监军,随军作战,战败后试图逃窜,被乱箭射死,此刻如同一具刺猬一般,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贺成渊面色淡漠,目光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
常义山身负重伤,已经被抬下去了,安北都护的哥舒默一瘸一拐地过来,虽然满身狼藉,却掩不住满面喜色:“太子殿下果然神威,这一战如此干净利落,若非我亲眼所见,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勇将,此战后,北境将保十年无战事,此乃边民之福、大周之福。”
朱三泰也伤得不轻,手搭在哥舒默的肩膀上,把身体靠住他,啧啧称赞:“哥舒老弟,几年未见,你这溜须拍马的工夫越发精进了,和老唐大约差不多了,哥哥羡慕你们啊,哥哥就一直学不来。”
哥舒默怒视朱三泰:“我对太子敬仰万分,一片肺腑之言,怎说是拍马,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朱三泰满不在乎:“来,你有力气尽管来揍。”
哥舒默苦笑了一下,一脚踹开朱三泰,也坐下了。
此战甚是艰难,固然大败回纥盟军,但大周的人马也损伤颇重,连着三日恶战,几乎日夜不歇,到了如今,不论是将领还是下面的士兵,都已经精疲力竭。
一战方歇,所有人都就地休息,趴在战场上不动了,活人和尸体躺在一起,此时,谁也不嫌弃谁了。
长风从平原的尽头掠过,向天的另一方而去,带着血腥和腐肉的味道。
秃鹫盘旋着争斗了起来,“呱呱”的声音回响在平原上方。
贺成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远处有轰然的马蹄声传来,大队人马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朱三泰举目看了看那前头飞扬的旗子,讶然道:“咦,是老唐,他拉着安西都护的人马一起过来了,怎么回事?这边都散场了,他还这么大架势地跑过来作甚?”
贺成渊面无表情,但目光却冷厉了起来。
那些人马越来越靠近。
贺成渊倏然脸色一变,站了起来,一扫适才的倦意,直接朝那边奔了过去。
朱三泰和哥舒默对视一眼,都是骇然,唐迟何德何能,能令太子奔走迎接,这两人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起身,跟着跑了过去。
跑到近前,贺成渊张开了双臂,方楚楚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接跳到他的怀中,他稳稳地一把接住了,没有丝毫疲倦之态。
贺成渊将方楚楚按在怀中,立即对其后的唐迟厉声发问:“何事至此?”
把太子妃都拉到战场上来了,若没有十足合理的缘由,回头就要军棍伺候。
唐迟下马,跪在那里,擦了擦头上的汗,匆忙把来龙去脉说了一边,末了,道:“派出的斥候回报,按高敬泽的脚程,莫约将在明日破晓抵达此处。”
贺成渊的声音愈发冷厉:“张钧令的密报比高敬泽早了十天到我这里,此事,我早已知晓,不过确实没有料到高敬泽来得这般的快。”
唐迟一震,复又松了一口气。
朱三泰和哥舒默已经过来,同时听得此言,勃然色变。
哥舒默皱眉道:“按长安到此的行程,确实是太快了,看来高敬泽是孤注一掷,弃了辎重粮草,日夜奔赴而来,侥幸,若他再早半日、或者吾等拖延了半日,就要受到前后夹击之势,大是凶险。”
朱三泰破口大骂:“这帮畜生,太子为拒蛮寇,浴血征战,九死一生,为的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他们不思感恩,还试图趁火打劫,未免太过无耻!”
这这这……谁是畜生?
哥舒默咳了一声,指了指天上:“那个,朱将军,‘畜生’之词大不敬,千万慎言。”
朱三泰气哼哼:“哥舒老弟,你怕事,尽管走开,我们不是一路人。”
贺成渊看了这边一眼。
他接到张钧令的密报之后,就立即征调安北都护的兵力,不但是为了与安速答正面一战,更是为了应对高敬泽的袭击。
哥舒默立即跪了下来,肃然道:“太子忠义,吾亲眼所见,太子神勇,吾亦亲眼所见,吾尊奉太子为主,愿共随死战。”
贺成渊颔首,环顾四周。
虽然高敬泽来得比预计早了许多,令他有些意外,但先前防备已布,此刻又有唐迟来援,战机犹在掌握之中。
黄沙苍茫,血战方歇,将士虽倦,血犹热、气犹壮,此时已不能退却,唯有一战而已。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方楚楚也正抬眼看他。
她的眼睛宛如春水,带着依赖和眷念,还有说不出的柔情。
贺成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转头喝令:“就地休整,明日迎战高敬泽,汝等且看吾诛杀此獠,取他颈上人头饮酒喝。”
众将轰然应诺。
斜阳慢慢地沉下去了,这一夜的长风格外苍凉。
贺成渊带着方楚楚坐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眺望远方,沉沉暮霭中,弓戈的影子渐渐地淡下去了。
贺成渊本来想亲吻方楚楚,被她一把推开了。
方楚楚跑到旁边去,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啊,刚才我就想说你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没好意思说,你太臭了,浑身上下,这是什么味道?一只臭虫……不,比臭虫还臭,我要吐了!”
贺成渊受到当头一击,僵硬地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上,血的味道是稍微浓郁了一点,但是不臭、一点都不臭,男人就该是这个味道。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也不说话,就是幽幽地盯着方楚楚。
方楚楚有点心虚,但转念一想,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叉腰道:“咦,你还敢不服气,我对你这么好,特意赶过来陪你,你还不该小心哄着我吗?”
贺成渊微微地笑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柔声道:“楚楚,虽然我这会儿身上有点臭,但是,你看看,我的脸还是很中看的,你别嫌弃我,过来,让我抱抱你,好吗?”
淡淡的暮色中,他的脸确实很好看,英挺而俊逸,如同国手以精妙笔墨勾勒出的面容,他的鬓角带着血迹,眉间的凛冽之气尚未褪去,如同壁画上的威严神邸。
但是,他温柔微笑,又是人世间最好的情郎。
方楚楚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贺成渊发出宛如叹息一般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跟过来?我早先交代你老老实实地躲在西州就好,若有什么异常,唐迟也能保护你全身而退,你非得挑唆他一起跑过来,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打你一顿,就是舍不得。”
方楚楚抵住贺成渊的额头,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他道:“我听到那样的消息,怎么还能老实得住?我在心里想,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赶过来,你若赢了,我迎你凯旋而归,你若输了,我就陪你一道赴死。”
她的微笑宛如这一夜的星光、以及月光,流淌而过,浸透到他的心里。
她轻轻地道:“我在这里,所以,阿狼,你不会输的,是不是?你一定舍不得我陪你一起死。”
贺成渊慢慢地捧起方楚楚的脸,低声问她:“有点臭,能不能亲?”
方楚楚叹气了:“那就……亲一下吧,就一下。”
一触即离,如同蜻蜓拂过水面。
方楚楚咂了一下嘴,觉得勉强还是可以的,然后猛地扑了过去,搂着贺成渊的脖子,一顿狂吻。
她的味道是甜的,他的味道是腥的,混合在一起,交错缠绵,直到月亮升起。
这个夜晚,贺成渊睡在方楚楚的身边,靠在她的怀中。
强敌随时来犯,连营帐都不便搭起,就是一番幕天席地,两个人一起裹着一床毯子,窝在一起,头发丝都缠绕在一块儿了。
她的身体柔软、她的气息芬芳,陪伴在他的左右,她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十分啰嗦。
“阿狼,以后我们要带小阿狼和小楚楚回青州去玩,你这个当爹的这么能干,娃娃就全部交给你了,你要带他们去山上打猎、去河里摸鱼,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去。”
“嗯……”贺成渊闭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的小阿狼和小楚楚,想想看,心头就发热呢。
她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春风、或者是温暖的春水,拂过他的身体和心,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梦里也有她的味道,酣然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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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太阳在远山之外露出了一条线,天色将明未明,一切都陷在朦胧的薄雾里。
原野中的飞鸟惊起,扑簌簌地从空中掠过,发出尖锐的啼鸣。
沉沉的马蹄声如同天边的滚雷,黑沉沉的军马带着浓郁的杀气,朝这边汹涌地压了过来。
战鼓擂响,轰轰隆隆,缓慢而沉重,惊破天色。
方楚楚为贺成渊戴上了头盔,最后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天色氤氲,或许她认为谁也看不见这个吻。
短短的一瞬,无尽温柔,从她的唇上,印到他的心尖。
“我在这里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阿狼,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远不分离。”她如是说道。
“好,你等我回来。”他亦如是回道。
贺成渊跨上了战马,提起了银枪,一声令下,策马领军而出。
战鼓声愈急,随着鼓声渐至高亢,太阳慢慢升起,从山下腾向云端,把绚烂的日光撒向平原。
昨日的血尚未干涸,剑锋上的寒光再次迸出。
她在身后,她是他最锋利的剑、亦是他最坚硬的盾,心之所向,万军披靡。
贺成渊枪尖向前,迎向敌阵。
他看见了高敬泽。
高敬泽坐于马上,朝着贺成渊躬身为礼,他的声音冷漠而清晰:“太子力拒外胡,护我大周山河,令吾敬佩,然则,圣命不可违,太子,今日之战,无论生死,皆为英雄。”
所言皆为虚,剑下分生死。
贺成渊露出了一个微笑,倨傲而冷酷,他的银枪呼啸而至,他的气势宛如要吞下这山河。
“吾,今日与汝一战,十年恩怨,一并了断!”
战鼓声断,血战迸发。
无数军马从贺成渊的身后汹涌而出,安西与安北两处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杀机藏在阵列之中,长戈陈于铁马之前。
高敬泽倏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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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守卫的士兵握着弓戈侍立身后。
方楚楚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呆呆地等待着。
战场不过一里地外,战士们厮杀的声音隐约可闻,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又渐渐地浓郁了起来,分不清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方楚楚恍惚地想了起来,以前好像也曾经这样等过他,在青州城外,与回纥人的战斗,那时候,也是这般漫长的等待。
如今更是煎熬。
但是,这次离他很近,闭上眼睛,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嗯……臭得很,似乎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嗯……那大抵是他的呐喊,从风中传来。
心情很焦虑、又是平静,真是十分奇怪,想想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明明已经说好了,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或者是死,都不会分离。
方楚楚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微笑,总之就是反反复复,坐在那里,从日出等到了日落,又从日落再等到了日出。
……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长长的,拖在风里。
方楚楚慢慢地站了起来,仰起脸,怔怔地望着前方。
身后的士兵也忐忑了起来,握紧了弓与戈,环绕过来,紧张地守护在太子妃的身前。
黎明的天色中,那熟悉的旌旗再度向这边卷了过来,黑色的底,那上面的血色已经过于饱满,滴了下来。
马蹄声纷乱交叠,间或夹杂着兴奋的呼喊声。
帅旗当先,一骑黑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处,那马“咴咴”一声长鸣,再也支持不住,屈膝倒在了地上。
马上的骑士翻身跃了下来,朝这边奔跑过来。
方楚楚张开双臂,朝他冲过去。
贺成渊已经乏力,才跑到方楚楚的面前,他已经踉跄着倒了下去。
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方楚楚尖叫起来,扑了过去。
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道伤口从肩膀划到胸前,肉都翻了出来,狰狞可怖,可是他微笑着,目光明亮,如同朝阳。
他柔声道:“我回来了,楚楚。”
号角声、马蹄声、以及士兵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喧嚣吵杂,但他的声音依旧穿透了一切,落入方楚楚的耳中。
这一句话,胜过世间万物。
方楚楚的眼泪涌了出来,跪倒在他的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抚摩他的头发,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把那血迹都洗得淡去了。
贺成渊粗粗地喘息着,低声道:“楚楚,抱我一下,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想着,回来以后,一定要叫你抱我一下。”
“好。”方楚楚回答得十分温柔,俯身过去,抱住了他。
但是,她忽然“嗷”的一声跳开了,捂着鼻子,眼泪还挂在她的腮上,她又变得凶巴巴的了。
“太臭了!你为什么这么臭!不行了,再臭下去,我不要你了,我居然嫁给了一只臭虫,可怕、太可怕了!”
饶是沉稳冷静如同贺成渊,也不禁目瞪口呆,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努力地辩解:“没有很臭,只有一点臭,真的,不信,你再闻闻。”
方楚楚果断地掉头就走:“臭男人,不要靠过来,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贺成渊的脸都黑了。
……
陇左平原,贺成渊两战两胜。
其一者,诛灭来犯胡蛮数十万,使漠北王庭崩溃,将陇左平原归入大周辖制。其二者,斩杀大将军高敬泽,使这谋反逆贼伏法,还天下河清海晏。
至此,太子之名愈盛,如日中天,世人对其身份再无置疑的余地。
这世上,也仅有如此一个贺成渊,大周战神,不败之将。
而肃安帝为天下之君主,竟听信谗言,不顾江山社稷,放任高敬泽与回纥勾结,里应外合,意图谋害太子,险使安西、安北两地陷于敌手,此情此状,何其荒谬,自太.祖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直令天下百姓瞠目结舌。
或许,这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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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的秋末了,但这一天的太阳还是很好的,晒在荒野平原的草木上,带着一层淡淡的金色。风从天边而来,金色的草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流云从远方来,在风中慢慢变幻着苍狗与白驹。
大战过后,云淡风轻,看过去什么都是好的。
如果身后的那个人能安分一点就更好了。
方楚楚骑在马上,扭了扭腰,娇嗔道:“不要老掐我腰,怪痒痒的,说是和我出来骑马看风景的,你这一路,左摸摸、右摸摸,到底在摸什么呢?”
贺成渊紧紧地贴在方楚楚的身后,声音端庄而严肃:“我今天洗干净了,十分干净,全身上下都是香的,若不然,你摸我好了,来。”
方楚楚使劲掐了他一把:“皮糙肉厚的,不摸。”
四下旷野无人,贺成渊搂住方楚楚的腰肢,把嘴唇贴在她的耳鬓边,低低地道:“骑马有什么好玩的,嗯,不如……骑我?”
“噗……”方楚楚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她回头怒视贺成渊:“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这么无耻?”
“我还能更无耻呢。”贺成渊不由分说,堵住了她的嘴。
刚刚历经了两场血战,九死一生,贺成渊身上的热血仿佛还没有平息下来,越发地沸腾了,连着被方楚楚嫌弃了几天,今天终于安顿下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这会儿觉得简直难以忍耐了。
“之前说过的,我不动,你动,你到底学会了没有?”
“闭嘴,再提这个就打你。”
“那换一个也行,喏,比如现在这样……”
黑马是为稀世良骏,身上驮着两个人,那两个人还在折腾着奇怪的名堂,这马也不惊不躁,在平野上奔驰起来。
行路难,颠簸起伏,仿佛有浪潮汹涌。周围的景色急闪而过,那马奔得太疾太快,方楚楚想要尖叫,却说不出话来,一切若浮光掠影,颠倒狂乱,俄而冲上九重云天,俄而坠下万丈深渊。
他的味道……他的味道是那么浓郁,聚集在一起,仿佛在一时之间全部迸发出来。
“啊!”方楚楚终于叫了出来,“好疼,阿狼,我肚子疼!”
贺成渊赶紧刹住马,紧张地道:“怎么了,哪里伤着了吗?”
方楚楚额头上冒出了汗,捂着肚子蜷缩起来:“不知道,忽然就很疼,大约是,昨天晚上吃坏东西了吗?哎呦,真难受。”
贺成渊既心疼又心虚,立即打马回去。
回到了西州城中的府邸,贺成渊立即叫了大夫过来。
方楚楚刚才还放纵快活,这会儿却觉得倦得很,恹恹地歪在床上,把手伸出来给大夫把脉,一边还要抱怨着:“这地方的东西真难吃,昨天晚上我吃羊肉还吐了,明明我原来是很爱的,谁知道这羊跑到西州来都变了个味道,大约是水土不服,吃什么都不对劲,大夫,你给我开两剂调理肠胃的药吧。”
老大夫在方楚楚的脉上摸了又摸,听了方楚楚的这番话,简直惊恐:“怀着身子呢,哪里敢吃什么调理肠胃的药,连山楂之类的都不能吃,接下去要小心忌口,羊肉燥热,也要少吃为妙,太子妃您这脉象有点浮躁,是不是羊肉吃多了?”
“没有,就昨天晚上吃了一点,后面还吐了,没有多。”方楚楚还振振有词地辩解。
旁边的侍从突然惊呼:“太子!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贺成渊踉跄了一下,忽然觉得头有点晕、眼睛也有点花,骁悍勇猛如他,此时竟然产生了一股虚弱的感觉。
他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妃……是有了身孕了吗?”
老大夫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他恭敬地站了起来,十分欢喜地拱手道:“是,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这是有喜了,大约两个月了,如今还不太稳当,务必要小心调养才是。”
方楚楚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老大夫都说了些什么,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来。
然后,她抬起头,和贺成渊对视了一眼。
刚才,那样……那样……那样……
方楚楚觉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她突然尖叫了起来,抓起枕头就朝贺成渊砸了过去。
枕头正正地砸中了贺成渊的脸,左右侍从不敢直视,齐齐低下了头。
枕头从脸上滑下来,贺成渊接住了,抱着枕头,一脸恍惚,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了?太子妃有了?有了?”
方楚楚恼羞成怒:“闭嘴,有了就有了,一直啰嗦什么?”
贺成渊慌张地疾步过来,然后,慢慢地单膝跪在床前,这个姿势,特别地小心、特别地谨慎,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他握住了方楚楚的手,十指相扣,再次重复:“你有了,楚楚,我们的宝宝,我们的小阿狼和小楚楚就要来啦。”
方楚楚的心颤了一下,变得非常柔软,她还是红着脸,小小声地道:“嗯,有了,哎呦,一个小臭虫突然跑到我的肚子里来了,真是吓人一跳。”
左右从人和老大夫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成渊把脸贴到方楚楚的肚子上,轻轻地蹭了又蹭:“真好,楚楚,我什么都有了,真好。”
十指相扣,抓得那么紧,却又是那么温柔。
他抬起了脸,她低下了头,轻轻的,嘴唇相触,一个万般轻柔的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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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肃安帝脸色枯败铁青,恶狠狠地盯着殿下的诸臣:“逆贼来袭,谁能出战?”
底下莫不敢应声。
君侧已清,但贺成渊剑锋未止。各地军府装聋作哑,做壁上观,眼下,贺成渊的铁骑已经逼近长安城外。
谁能出战?自然是无人的,到如今,这天下,又有谁能与贺成渊一战呢?
肃安帝一拍扶手,猛得站了起来,这一下站得太急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禁摇晃了一下。
旁边的唐太监急急上前想要扶住肃安帝:“陛下,请保重龙体。”
“滚!”肃安帝推开了唐太监,怒斥道:“汝居心叵测,亦想谋害于朕吗?”
连多年跟随身边的宋太监都都背叛了他,他现在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
但是,推开了唐太监,他觉得眩晕的感觉更严重了,难道,他真的已经老了吗?
不,没有,他年富力壮,他还要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绝不服输。
肃安帝厉声道:“传王宗和,率羽林与金吾两卫应敌,不得有误。”
兵部尚书张钧令出列,恭恭敬敬地道:“启奏陛下,王宗和今日一早,就已经率部出城去了。”
肃安帝心中倏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死死地瞪着张钧令,脸上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问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地面隐约震动了起来。
一些臣子面面相觑,相顾茫然。
震动声越来越大,原来是铁甲士兵的脚步,整齐而沉稳,疾速地向着这边推进过来。
外面的宫人惊叫了起来,四散逃窜。
“皇上!”金吾卫统领陈尹奔跑进来,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凄厉地大叫,“太子打进宫里来了!皇上!”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射来,力透金石,直直地从他的后背贯入。
陈尹大叫一声,被这支箭的力量带着向前踉跄了两步,而后倒地身亡。
时,太子贺成岚亦侍立在肃安帝身侧,见了此景,两股战战,飞快地钻入了龙案底下,躲了起来。
那打进来的太子又是谁?
金銮殿的大门轰然倒下,阳光直直地落了进来,带着铁甲的寒光和兵刃上的血色。
贺成渊着铁甲、提银枪,枪尖犹在滴血。
他的身形是如此高大魁梧,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印在金銮殿上,一如当年,岿然如山岳,震慑四海来使。
王宗和恭敬地立于贺成渊的身侧,其后,数十万士兵刀阵成列。
肃安帝吐出了一口血,跌坐在龙椅上,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贺成渊,目眦欲裂:“你、你、你这畜生,如此大逆不道,丧尽人伦,你对得起大周的列祖列宗吗?”
贺成渊冷冷地望着上面的父亲,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王宗和上前了一步,对左右众臣道:“太子殿下匡扶正义,长安军民人心向之,自动开了城门迎入太子,百姓不惊,民生依旧,无大妨碍。诸位大人请勿慌张,此,天子家事,无关社稷,诸位在此,请共做个明证。”
肃安帝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他环顾左右,众臣本在相互私语,触到他的目光都慢慢地收住了口,一个个低下了头,如同鹌鹑一般,噤口不语。
“你们……你们都要附逆谋反吗?”肃安帝声音发颤,简直不能相信。
这个时候,宗正寺卿站了出来。
肃安帝心里一喜,还未发话,只见宗正寺卿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却是一封明黄色的圣旨,肃安帝心里又是一沉。
宗正寺卿历来为皇族宗亲中德高望重者所担任,这一位宗正寺卿论起来乃是肃安帝的堂叔,这老头当初还奉命主持过贺成渊的大婚。
宗正寺卿捧着圣旨,对着贺成渊一躬身,然后展开圣旨对殿上诸人念了起来。
这乃是肃安帝的罪己诏,上有言:“朕德不修,往日愚惑,为奸人所欺,使民生愁苦、国运不昌。时亥月辛未,现流星于郊野,钦天监占之曰彗,大灾焉,此余之罪,无及社稷,今引咎而退,传位于长子渊,以应上苍之昭。”
黑压压的士兵涌了进来,刀剑出鞘,煞气凛冽。贺成渊立于殿前,气势如剑刃逼人。
殿上众臣再无迟疑,一个个跪下:“臣等恭候陛下退位、太子即位,此,天下之幸、黎民之福也。”
肃安帝手脚冰冷,又吐出了一口血,胸口剧痛,再也不能出声。
贺成渊此时却开口了:“父皇无慈父之心,儿臣却不能弃孝子之义,父皇退位,当颐养天年,父皇往日曾有言,明镜台处山景清静,正宜修养心性,儿臣便请父皇居于明镜台罢了。”
他顿了一下,微微地笑了起来,语气温和:“可惜明镜台毁于大火之中,不复旧日风貌,儿臣稍加修缮,时间仓促,有所不周,请父皇将就一些。”
他略一抬手,立即有士兵上来,不由分说,将肃安帝拖下去了。
彼时,肃安帝破口大骂,全无帝王风范,但殿上诸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做未见未闻。
半日后,肃安帝连着冯皇后一并被送到了明镜台的旧址之处。
时,明镜台已毁,浮玉山焚于大火,满目疮痍,放眼望去,周遭皆是焦黑的山石与沙土,荒无一物。
明镜台的残垣断壁还未收拾,一片狼藉,只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矮仄的木屋,如同猪圈一般,四面透风,唯顶上有棚,聊以避雨。
肃安帝浑身发抖,疯狂地大叫:“这个孽障,他居然敢这样对朕!他居然敢这样!”
冯皇后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明镜台的四面竖起了高高的铁栅栏,坚固结实,不可攀越。
肃安帝扑过去,死死地抓住了栅栏,拼命摇晃着,绝望地喊叫着:“去、把太子叫过来,放朕出去,阿狼、阿狼,你忘了小时候朕是怎么疼爱你的吗?阿狼!”
一队士兵守在外边,个个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前任帝后的任何动静。
有老鸹自远处飞过,发出“呱”的一声啼鸣,在荒山中引起瘆人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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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长安城门打开了,光鲜威严的仪仗卫队列在高高的城楼上、列在长长的大街上,恭敬地迎候贵人车驾。
十二匹白马拉着巨大的八宝璎珞华盖香车缓慢地从长安城外行来,前方有羽林卫千人开道,左右两侧宫女各百人,奉着绣幡、团扇、金香炉等物件随行,从城门到皇宫,一路铺着厚厚的地毯,只因车上的人此时身体贵重,不可有半点颠簸。
这也就罢了,最令人震撼的是,赶车之人,竟是刚刚即位的新帝。
帝王神武无双,俊美无俦,光华耀日,此时,却亲自持着鞭子,坐于车驾前,驱马前行,神情庄重严肃,不怒而威,令人不敢直视。
道边百姓尽皆跪伏,触首于地,以示敬仰。
然则,此景过于惊人,离得稍微远一点,就有不怕死的人在切切私语。
“看见那车子没有,陛下亲驾,天哪,那车上该是什么人?神仙下凡吗?”
“不是神仙,我和你们说,是狐仙。你们记不记得,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娶的那位太子妃,当时就说了,啧啧,太子妃是狐仙投胎,勾魂夺魄,只消一眼,就让太子为她失了心智,你们看看,果然是……”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的人合起来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作死吗?这般诽议皇上和皇后,你家的九族还要不要?”
那人可太委屈了,被打得嗷嗷乱叫:“我没有诽议,我是夸、夸啊,你们没听懂吗?”
……
连巍峨的皇城都打开了大门,任那八宝香车径直驶入,直到了宫苑之前。
宫女们跪了一地,有两人上前掀起了车帘子:“皇后娘娘,到了。”
贺成渊搀扶着方楚楚下了车,举止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用劲。
方楚楚挺着个大肚子,顺手打了他一下:“你够了,别这么瞎紧张,你看看我,活蹦乱跳,好得不能再好,你给我一张弓,我还能射下大雕给你看,有什么要紧的。”
贺成渊马上端起了一脸肃容:“怀着身子呢,别摸弓啊剑啊什么的,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免得把娃娃吓坏了。”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不得了,我发现你现在和我说话的声音变大了,是不是当了皇帝了,胆子也肥了起来,不把你的主人放在眼里了?”
左右惊惧战栗,不敢言语。
贺成渊却马上恭敬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是,我错了,我说小声点,楚楚,等娃娃出来以后,爱怎么耍都行,就这几个月我们安分一点,成吗?”M.ENSOteMPLe.cOm
方楚楚哼哼唧唧地不高兴了:“你现在心里没有我了,只有你的娃娃,你这个男人,简直没良心。”
贺成渊一把将方楚楚抱了起来,向宫内走,一边走,一边哄她:“我怎么就心里没有你了,我连人都是你的,喏,卖身契你一直都收得好好的,你看看,现在一个大的,送一个小的,多划算,是不是?”
方楚楚“噗嗤”地笑了起来,搂住了贺成渊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蹭了一下。
是,可太划算了,那一年的春天,她用一只羊卖下了一个奴隶,这是她做过的最划算的事情,值得她吹嘘一辈子。
……
这一年的初冬,肃安帝下罪己诏,引咎退位。
太子贺成渊即帝王位,是为景元帝。帝有圣威,文德武韬兼备,四海不敢犯,臣官敬之畏之,莫不兢兢业业、尽忠尽力,百姓得其益,天下太平,自是,开启景元盛世之治。
帝立方氏为后,一生一世唯有一双人,中宫盛宠,至死不衰。
宫中野史有传,帝虽威,而于方后之前则恭谦温顺,尝以“主”呼方后,是故,方后实乃普天之下第一人也。然,此言何其荒谬,时人闻之,不过一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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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终.番外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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