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华丽的宫殿后,太子无视了木逢春,与韩芳道别之后,就上了步辇离去。
毓章宫里,田喜正坐在殿中敲敲打打的修着屏风,太子见了就道:“坏了就换个便是,费那个劲作甚。”
“老奴可舍不得呢,这屏风虽旧,却是昔年太子府里的老物件,在先皇、圣上以及殿下的房里都摆过,可是个宝贝。”
田喜爱惜的将半旧的梨花木屏风挪至一旁,而后拄着拐杖跟随着太子进了内殿。
“殿下,老奴要跟您禀件事。今个凤阳公主托人送了重礼来,道是想恳请您能去娘娘那里说情,她想面见娘娘。”
太子朝田喜呈上的那些贵重礼物上扫了眼,皱了眉:“有何要事竟要面见母妃?”
“应是为安郡主的事。”田喜想了想道:“奴才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只无意听哪个提起到,安郡主嫁的那夫君,好似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安郡主的夫家是深受圣上器重的韩家,想来韩将军位高权重,凤阳公主纵是想为女出头也无能为力,遂只能求助宫里的娘娘。”
太子不耐听这些家长里短,再说他母妃的事他也管不着,遂摆摆手道:“让她请示父皇去罢,去跟她说,这件事本宫有心无力。”
他现在也着实没有心情去管旁的事。
今日他母妃突然旁敲侧击的提起了那沈文初,这极为异常,令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察觉出了什么。
自打她进宫那日起,为避嫌更为不戳他父皇的肺管子,对于那沈文初她从来都是闭口不提,言行慎之又慎。何曾如今日般,毫不避讳的提及。
他心中有不妙的预感,同时脑中也闪过几幅画面。
当日他父皇处理那人的时候,并未避及着他,反而拎了他过去当着他的面施刑。那一整日下来,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萦绕鼻间的血腥味浓烈的令他作呕,足足数月都未曾散过。
他不知这是他父皇的警告还是告诫。
太子几步去窗前用力将两扇雕花窗打开,让外头吹来的冷风驱散他脑中那些不适的画面。
他父皇自以为算无遗策,此生都能将她瞒住,这方迫不及待的对那沈文初下了死手。可如今观他母妃神态,不像是毫无所察。
此时,刚踏出宫门的木逢春却脚软了瞬。
候在马车旁的小厮赶紧过去扶他。
木逢春抬头望着前方那辆熟悉的马车,眼前浮现的却是顺子叔憨厚的候在那,而他与夫子下朝之后并肩过去的情形。
顺子叔,春杏姨,还有夫子。
他双眸迅速蓄了泪,一股强烈的悲愤涌上心头。
他其实早半年就发现了不对。虽然自江州的来信每月一封也会及时送到他的手里,信上的笔迹也确是来自他夫子的,可信上的内容却总与他上一封去过的书信对应不上。
一次两次算是偶然,可若十次八次呢?
心焦之下,他也派过不少人去江州打探消息,可送回来的消息要么是千篇一律的他们人都好,要么就是那些探信的人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他朦胧中感知到了什么,时日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后来他干脆去了封指向性的信件,信中格外指明,定要他夫子在回信中写上《礼记》中一篇文章的注解。
而结果却是,自那日起,他再也没接到过所谓的来信。
可是他母亲那却还是雷打不动的,每月按时过去一封书信。
他如何还不明白?如何能不明白!
巨大的打击铺天盖地的将他湮没,那种无以名状的痛与忿,夜夜压的他无法入眠。一闭眼脑中全是夫子他们的身影,睁开眼却要面对金銮殿上那位状似坦然的刽子手!
偏他又不敢朝他母亲流露出半分,因为他知,母亲她受不住这般沉重打击的。
那人怎能这般狠毒,灭了他外公满门还不够,还要杀了夫子他们!那人就不顾及母亲,就那般有信心能瞒她一辈子?
想到今日母亲的那隐隐试探,他痛苦的捂脸俯身。
母亲那般聪慧不过的人,定是察觉到了不妥,若真要她得知真相……她该会何等的痛苦。
林苑轻倚在门边看他。
膳房里那人正心神专注的做着月团,修韧的手指不甚熟练的将包好甜馅的面饼捏合,还试图做成精致的形状,最后小心翼翼的将成品搁置案上。
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他偏头回她一笑,从来如寒星般锐利深邃的双眸染了融融暖意,配着沾了面粉的脸就让他少了几分威厉,多了几许烟火气息。
“饿了?”
“不饿。”
他手上不停,又麻利的拽过一面团揉着:“你且再等等,至多一刻钟,就可以上锅蒸了。”
林苑看着他,似有若无的应了声。
这些年,每逢八月十五,他总会踏入膳房,挽袖亲自给她做月团。他说他犹记得那年的中秋,她吃着他亲手做的月团十分喜欢的模样,那会他便想着,此后的每一年他都要亲手做给她吃。他说,他期望年年皆是,月圆人团圆。
她入宫的这几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了。而且他不仅肯放下身段给她下厨,这些年来他还不遗余力的讨好她,伏低做小,小意温存,似乎处处肯顺着她的意。
他似乎也在极力营造出一种平凡夫妻的氛围。
素日里,他会陪她栽种花草,浇水松土,也会陪她炮制草药,记录心得,甚至每逢雨雪天气,他还会揽过她阶前看雨或梅林赏雪,他为她提笔作画,给她书写情诗,好似他与她是天地间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她的目光从案上整齐摆放的月团,再次移向了他专注的面上。在他抬眉含笑朝她望来之时,她开口问:“我想去封信给逢春的夫子,你看如何?”M.ENSOteMPLe.cOm
他手里正捏合的面团骤然被捏破,里头的陷就从里面被挤了出来,沾了他一手枣泥。
“怎么突然会有这般想法?”
他将做坏的月团扔了,转身去搁置在膳房角落处的水盆处洗手,陷入昏暗光线中的背影萧索中夹杂了几许暗沉。
林苑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背影上:“并非突然,我早就想去封信给他。再怎么说他也教过逢春多年,他背井离乡在江州这么些年,我作为逢春母亲逢年过节也不例行问候,实在说不过去。”
屋里陷入了几瞬的沉寂。
他慢慢擦净了手,随手将毛巾扔至一旁。
转过身他举步来到案前,拽过面团,继续做着月团。
“阿苑,今日是中秋团圆日,我们不谈这些,可好?”
“若我非要谈呢?”
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温和,有种不依不饶的尖锐。
他眼皮垂了垂,遮了其中的暗沉。待再抬眸望向她时,他的神色落了几分寂寥:“阿苑,你若怀疑什么就直说,不必这般百般试探,反倒让你我之间落了生分。”
林苑抿唇盯着他的双眸。
她是怀疑,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她心里许久。
他大概不知,她能分得清新旧纸张的差异。
当年在青石村时,因乡下买纸不易,她与文初遂学着动手做纸。闲聊之时,他提起了昔年在书局时见到的一宗以做旧书画来重做古字画的事,谈起此事他遂来了兴致,与她谈起如何区分新旧纸张及陈旧笔墨之事。
从前的她只当做闲杂知识记着,如何也不曾想还有能派的上用场的一日。
若文初给她来的那些书信,一直用旧纸倒也好说,可关键是前几年都用的新纸,为何如今却突然改用旧纸?
若单单是旧纸倒也好说,可关键是那墨迹与纸张浑然一体,明显不是后期所写。
这新旧纸张与墨迹,一两个月大概看不出端倪,可一年两年呢?纵是保管的再好,防氧化措施做的再到位,细看的话还是依旧能察觉出异样来。
现在她心里有种极不好的猜测,这种猜测让她无法再保持冷静,甚至无法再与他虚与委蛇下去!
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现在就要。
“逢春孤身在京,也没个熟悉人守在身旁,我心中实在挂念。朝中能人无数,江州也并非缺他夫子不成,不妨将其调遣回京任职,可成?”
她不说一字怀疑,可那目光的审视与冰冷,却让他的心不断下沉。
“阿苑,你怀疑我。”他对上她的视线,突然笑了声,眸里却没有笑意:“也罢,既是你要求,那就如你意罢。”
“我这就去安排京官过去接替他的位置,不过他在江州的职务举足轻重,官员过去交接职务需要一定的时间。”
“半年,半年之后我保证他人能完好无损的回到京城,可成?”
“若你还疑心,届时我就将他人带到你面前,如何?”
语罢,他冷冷扔了手里面团,几步朝门外走去,径自与她擦身而过。
“今日月团是吃不成了,你去吩咐人将那些都扔了罢。”
门外候着的管事嬷嬷噤若寒蝉,诺诺点头。
不欢而散的两人,夜里都齐齐失眠了。
晋滁辗转反侧,心下沉重的反复思量,不知究竟是哪处算漏了。
明明做那件事之前,他将所有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几乎做到了算无遗漏,万无一失的。到底是哪处算漏了,惹了她怀疑?
他焦虑,忧躁,既怕今日的缓兵之计稳不住她,又忧半年之后该要如何应对。
强烈的不安下,他索性掀被下地,趋步来到殿外,抬头朝不远处的那九层宫阙望着。
月光下的宫阙犹似被蒙了层朦胧细纱,清冷而又神秘。
不安的心好似得到了安抚,慢慢的回落下来。
他目光迷离的久久望着,口中低低呢喃:阿苑……
林苑同样睡不着。
她仔细复刻着今日他的一举一动,每个神态每句话,琢磨了许久,依旧没发现其中的异常。
难道是她多疑了?
他说的言之凿凿,表情也毫无异样,面对她时却似没有心虚的迹象。
这一夜,她毫无睡意,心烦之余就披了件衣裳,步上楼去想看看夜景透透气。
站在高高的宫阙上,她而后就见到了那站在乾清宫殿外的高大身躯。好像,他也正朝她的方向望着。
林苑双眸微眯。
其实一直以来,她有个疑问常徘徊她脑中,那就是他为何不肯与她同塌而眠?
从前她觉得这般挺好,自己反倒是解脱了些,便也懒得细究其缘由,可如今若要细想的话,他这行为着实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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