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的不明不白,贺兰鸢却知道他绝不会无的放矢,沉吟一番后道:“國者,邦也。若单从字面来看,‘國’可拆解为‘口’与‘或’。‘口’意为四方国土;而‘或’者,从口从戈。其中‘口’为人口、百姓,‘戈’为武器。是以‘國’亦可解为:以兵器之戈,外守国土,内护百姓。”
“以兵器之戈,外守国土,内护百姓。”李凤岐将这句话细细咂摸了一遍,以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口”字:“那国土又凭何来划分?”
他依次点点两个“口”:“此为北昭,此为南越。”说着,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口”,将两者包含其中:“可在数百年前,它们也都自倾覆的大梁朝分裂而来。”
他继续画“口”:“就连东夷与西煌,在更早之前,也属于一国。”
“因帝王之争,才有了国土之争,才有了后来的国人之分。我们如今分为北昭人、南越人、东夷人、西煌人,可焉知更早之前,我的祖先不是同一国人?”
茶水的痕迹很快消弭,只剩下模糊的水渍残留,李凤岐指着那几个因为水渍蔓延而连成一体的“口”字:“太后看,如今它们也合而为一了。”
他说的如此浅显,贺兰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亦惊讶于他的大胆:“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非我一人之力可为。”
两国合而为一,那必有一主一从。如今北昭势大,必定自认为主;可南越亦逐渐强盛,不会自甘为从。
况且从者,从某些方面来说,无异于亡国。便是她肯答应,南越的将士与百姓也不会答应。
这与换一个王上的意义全然不同。
李凤岐却是摇头道:“事在人为。”又道:“太后可曾想过,云亭不愿继承王位,日后南越势必要重新挑选继承人。届时有云亭这个背靠北昭,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前,新王心中岂会无刺?若是太后尚在还能压制一二,可若太后百年之后呢?新王若是赫连静之流,南越与北昭,迟早要有一战。此战不论胜负,云亭必定会被推至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是他反复设想过的情形,古往今来,无数宠妃为家国倾覆背负了骂名。而叶云亭身为男子,只会更为敏感。一旦两国因他兴起战争,造成了伤亡,届时必定会有骂声涌现。即便他已经给了他比肩帝王的权势与荣耀,却无法为他挡住那些难堪的流言蜚语,也无法抹消日后史书上可能背负的骂名。
“再次挑选继承人,我必定会慎之又慎。”他的一番话到底触动了贺兰鸢心底的担忧,但她还蹙眉道:“你这只是最坏的设想。”
“但也不无可能。”李凤岐断然道:“我今日来寻太后,为的便是将这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也尽数抹除。”
贺兰鸢蹙眉不语,显然因他的话陷入两难。
李凤岐见状,索性便添上了最后一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太后觉得,如今北昭与南越,实力如何?”
这回贺兰鸢却是毫不迟疑:“北昭地大物博,但连年遭受天灾,又几番征战,已是人困马乏,亟待休养生息;南越虽小,但海外贸易繁荣,十分富饶,这些年来养精蓄锐,不说比人困马乏的北昭强,但也相差无几。”
这是贺兰鸢的自信。
这些年来,南越海外贸易越发繁荣,国库富裕,军队精良。但无奈版图狭小,人口不丰。若不是叶云亭在北昭,她或许当真会联合东夷,挥师北上,占了北昭的版图。
“太后有一点却是说错了,”李凤岐闻言却是挑眉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神色傲然道:“单看这些外物,南越与北昭确实相差不大。可若是加上我,只需一年,北昭军便能踏平南越。”顿了顿,觉得这到底是叶云亭的母亲,总要顾忌几分情面,又补上一句:“当然,这是太后坐镇南越的情形。若是南越没有太后,我至多只需半年。”m.ensotemple.com
这话实在是嚣张至极。
可贺兰鸢细想一番,他先平西煌,后灭东夷,若真想灭了南越,也不是没有能力。
不过是与她一样,也顾忌着叶云亭罢了。
贺兰鸢笑笑,轻叹一口气:“人老了,磨没了锐气,做起事来顾虑也就多了。你说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见她松口,李凤岐颔首承诺道:“若此事能成,南越合入北昭版图,但仍保留现状,云亭为南越王。与我并治。”
“这些日后再说不迟。”贺兰鸢现在瞧着他糟心的很,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陛下若是无事,便先请回吧。此事我还需好好斟酌。”
谁知李凤岐起了身,却不往外,而是往里走:“这几日朝中无事,我陪云亭在这里小住几日。母亲若是分不出心神来,可将老宅的修缮事宜交于我,我遣工部的工匠来修缮。”
贺兰鸢:……
达成了目的,母亲倒是叫的倒是顺口。
*
李凤岐被下人引着,去了叶云亭的院子。
贺氏旧宅极大,如今又只有两个主人,叶云亭的院子几乎占了整栋宅子十之三四,抵得上外头一栋三进三出的宅子了。就是如今刚刚拾掇出来,大是大,却空旷荒凉了些。伺候的下人不多,满府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显得冷清。
不过下人少也有好处,就是安静。倒是正好叫叶云亭躲了清净,窝在水榭里专心看书。
贺兰鸢那一箱子的游记都搬了回来,他心里好奇,便翻出来慢慢看。试着从字里行间去了解从未谋面的父亲。
结果这一看就入了迷,废寝忘食连晚饭也没吃。
等李凤岐寻来时,就见他斜斜倚在靠枕上,手中拿着书,头已经一点一点了,却还挣扎着想要睁大眼,继续看。
李凤岐看的好笑,挥退了下人,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抽走他手中的书。
手中一空,叶云亭的瞌睡虫也惊跑了一些,努力睁起了眼,不甚清醒地抬头去看,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嘴却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你怎么来了?”
“不来还不知道你准备就在水榭里过夜。”
这水榭建在湖心,四面是镂空雕花的圆门。傍晚的微风轻柔穿过,最是催人欲睡。要是李凤岐这会儿没来,叶云亭多半就在水榭里睡着了。
“我在看书。”叶云亭反驳,一张口却又是一个哈欠,眼尾都泛起了困倦的红。
李凤岐无奈:“这是看了多久?困了就回屋去睡。”再看看伺候的下人,不满摇头:“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给你添件衣裳,改日我跟母亲说一声,得采买几个妥帖周到的下人才行。”
“不想动。”叶云亭困得脑子都转不动了,还撑着跟他说话,不知不觉间带上了绵软的腔调。
“我抱你回去。”李凤岐好笑又好气,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命下人引路,稳稳当当将人抱回了屋里。
屋里按照叶云亭的喜好,布置的十分清雅。内间还摆放了一张工艺十分精细的拔步床。诸如这般的拔步床一般是成婚后才会用到的“婚床”,如今摆在叶云亭的屋子里,亦代表了贺兰鸢的态度。
李凤岐笑了笑,将人放在床榻内侧,替他宽了衣裳除了鞋袜,掖好被子之后,方才去了外间,命人回宫一趟,从御膳房内拿些点心过来温着,防着叶云亭睡醒了肚子饿。顺便再将没处理完的奏折也一并搬来处理了。
……
等叶云亭一觉睡醒,已然是月上中天时分。
屋子里燃着暖黄的烛火,而李凤岐就在床边垂首批阅奏折,神情十分不愉,沾了朱砂的毛笔在奏折上毫不留情的打了个红叉,由此可见其心情之差。
叶云亭目光转到那一堆状似批好的奏折上,一下就清醒了,心中涌上不妙的感觉:“折子都批完了?”
李凤岐这才发现他醒了,侧脸道:“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问完才皱眉回答:“批完了,但这些官员也太不中用了些,这折子上一堆堆全是问题,却没有解决之法,全来问你,那养他们何用?”
他素来没耐心批阅奏折,这些折子大部分都是叶云亭在批,批完之后捡着重要的同他再说一遍。他倒是第一回知道,这些官员只会提问题,却不思如何解决问题。
难怪叶云亭每日里总有处理不完的事!
叶云亭好笑道:“眼下无人可用,只能慢慢培养了。刚开始多少会辛苦些。”
官员大换血之后,倒也不至于同李凤岐说的这般无能。只是这些官员要么是刚顶了缺,要么刚升上来,行事作风难免谨慎,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先行请示定夺。等日后他们摸透了情况,放开了手脚,诸多小事便能自行处置了。
“那也不必惯着他们。”李凤岐指着那一堆被自己画满了红叉的折子,道:“明日早朝,全都打回去重写!”
要真让他把折子当朝退回去,那群朝臣必定又要吓得战战兢兢,叶云亭忍笑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叫周蓟送回去便是,何必生气。”
政务这么多,要是桩桩件件都去生气,恐怕得把自己气病了。
李凤岐摇头,却也没再坚持,只不满地嘀咕道:“那些人也就是瞧着你脾气好。”
若是换成他,免不了挨个踹一脚,再罚回去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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