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纪菡刚刚登基成为新帝，虽是件大喜事，可后宫却未添一位嫔妃，如今各宫的娘娘，都是王府里的旧人。
就连本该在春天举办的秀女大选也因禹王谋反之事被无限延后了，荀纪菡自搬入宫中后，来后宫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多数去的还是柔福宫。
除了每月的十五，荀纪菡会来一趟凤鸾宫，其余的时间大多都在华洛神那。
天空晴朗，皇后坐在门廊，脖子微昂，眼神愣愣地盯着那干净澄澈的苍穹，一望就是好久。
她的贴身侍女齐顺捧着一碗热乎乎的汤药从殿中走到了她的身侧，将她唤回了思绪。
“娘娘，时辰到了，该喝药了。”
皇后眸中有一层淡淡的薄膜，贵为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却素颜直发，她的眉头微蹙，嘴角下垂，总给人一种苦怨，难以接近的感觉。
皇后微微闭上了眼帘，闻到那浓郁的苦味便一阵反胃，她挥了挥手，“本宫不想喝，撤了吧。”
齐顺的神色有些为难，“主子，这十三太保是御医特意交代了的，这药最是润肠止痛，娘娘总得关照自己的玉体。”
皇后冷笑一声，眼神却添上几分悲凉，“本宫都这把年纪了，还要滋补什么呀？就算怀上了，本宫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八成也保不住，有宁儿一人就够了。”
听皇后如此泄气，齐顺也不禁感到心疼，主仆多年的情谊，她比这宫里所有人都了解皇后的心思。
她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安慰她道：“主子也别早说这些丧气话，娘娘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还年轻着呢。”
皇后轻笑，“年轻时的底子都坏了，再年轻也没用。”
嬷嬷想起在府邸的时光，几分悲伤几分庆幸，“好在六殿下孝顺，也不枉娘娘那些年受的苦。”
说到自己的儿子，皇后脸上不禁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可嬷嬷这么一提，倒是将心底一些埋藏许久的伤心事挑了起来，鼻尖很快酸涩起来。
荀宁并非是他怀上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之前她怀过两次，却都早产了。
太医说是她年纪太轻的缘故，当她怀上荀宁的时候，在心底便早已暗下决心，一定要保住她怀中的这个孩子。
怀胎十月，要按时用药，还得防备其余侧妃暗地里的手脚，一直到荀宁顺利生下，产房里响起那一道刺耳的哭声——
她累得晕了下去，整整睡了三天，嬷嬷一度以为她再也醒不来了。
皇后从伤感当中抽了出来，狠狠吸了口气，“是呀，有宁儿陪在本宫身边，本宫也就知足了。”
“那娘娘也得好好调理好自己的身子，才能长命百岁，看着殿下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呀。”
齐顺不断劝她喝药，皇后最终还是妥协了，抬起了手，“拿来吧。”
齐顺立即将那碗汤药递给她，皇后一口灌下，满嘴充溢着苦味，令她五官扭曲，齐顺回过神来，立刻入殿替她倒水。
她再次从殿中走了出来，头一瞥，只见走廊的角落闪过了一道人影，他似是害怕被发现了，躲在了柱子后方，只是冒出了一颗人头。
“殿下？”齐顺下意识唤了他一声，皇后随即也抬起头来，注意到了荀宁的身影。
荀宁踟蹰地站了出来，掩下了眼底的慌张，缓缓往皇后的方向走了过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荀宁对着他作揖行礼。
皇后连忙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侧，目光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怎么样？今日师傅都教了什么？”
荀宁回答；“让儿臣背了《诗经》的鸡鸣。”
“背熟了吗？”
荀宁点头，“师傅教的时候儿臣便记住了。”
“是吗？”皇后拉着他的手，“宁儿真聪明。”
荀宁凝视着她，“母后，你的身子还好吗？”
站在一旁的齐顺神色一僵，也不知荀宁方才有没有听见二人的谈话。
皇后淡淡一笑，没有流露出任何疲惫的神情，“母后好着呢，宁儿不用担心，把心思放在功课上最要紧。”
“母后。”
“怎么了？”M.ensoTEmple.Com
荀宁咽了口水，“父皇什么时候会让华阁老教我？”
皇后蓦然一愣，一时间竟无法回答，荀纪菡对荀寅和荀宁的差别对待，已经让满宫的人看了笑话，陛下派几个翰林院士去教嫡子，却让文渊阁大学士去教他自己外太孙，当时旨意下发的时候，她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如此偏心，连名分都不顾了。
皇后若无其事地问：“怎么？那些师傅教得不好吗？”
荀宁摇了摇头，“只是……父皇经常过去七弟的书房……”
他的语气满是欣羡，皇后听了更是心疼自责，恨自己怎么没本事，白白让一个庶子抢了属于宁儿的东西，还不能讨要回来。
荀宁如此用功听话，又是嫡子，怎么陛下就愿意天天陪荀寅玩闹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她心中满是愤懑失望，却无处释放，她微微扬起笑容，安慰荀宁道：“宁儿好好读书，陛下有一天也会过去考察你的功课的，知道吗？”
荀宁点头，皇后随后便道：“来人，带殿下回寝殿。”
齐顺立即屈身领命，牵过了荀宁的手，转身下去了。
两人一边走，嬷嬷很快便察觉了荀宁的脸色沉郁，像是有什么心事。
她便问：“殿下怎么了，看着闷闷不乐的？”
荀宁的脚步骤然停驻下来，抬头看她，“姑姑，母后的身子还好吗？”
齐顺的神色一愣，对上他那双澄亮的眼睛，她勉强笑了笑，“方才皇后娘娘不是都与殿下说了吗？皇后娘娘康健着呢，殿下无需担忧。”
荀宁依然昂头看她，“姑姑，连你都开始骗我了吗？”
她的笑容骤敛，这时才想到，荀宁怕是已然听见了她与皇后的对话。
“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
齐顺转头看了一眼正殿的方向，跟着她蹲下身来，“殿下，奴婢就算说了，殿下也不会明白的。”
荀宁眉头微微皱起，“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齐顺的笑容苦涩，“因为殿下是男子呀，又怎能明白生育之苦？”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荀宁垂下了眼睫，轻轻呢喃道：“是因为我吗？”
齐顺听见了，立即否认：“殿下胡思乱想什么呢？皇后娘娘的身子不管是好是坏，都与殿下毫无关系，明白吗？”
“若不是我，那姑姑怎么又提到了生育之事？”
齐顺被他这话噎住，荀宁的口才当真是长进了不少，一两句再也糊弄不了了。
齐顺苦笑，“娘娘的病在生殿下前早就落下了，老毛病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殿下也无需愧疚自责。殿下的年纪还小，皇后娘娘只是不想殿下频添烦忧，这才缄口不言的。”
她拉过了荀宁的手，“既然殿下说自个儿大了，那以后就该有个大人的样子，殿下心里清楚，皇后娘娘最想要的是什么。”
荀宁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口气，“我知道，母后想要我成为太子。”
齐顺微笑，看荀宁如此乖巧懂事，她有些欣慰，“走吧，先回去休息。”
…………
几日后。
荀宁听完了课，没有耽搁离开了书阁，没有去哪，直径便往凤鸾宫的方向回去。
在空荡的宫道上，远远一个瘦削的身影迎面朝他走来，他一愣，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遇上沈玉泽。
沈玉泽手上捧着托盘，上面叠着零散的奏章，应当是刚刚从文渊阁出来。
沈玉泽随后也注意到了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退到了走道旁。
荀宁缓缓走近，他侧首打量了他几眼，模样与去年相比倒是没怎么变，就是人瘦了些，人看着也严肃了许多。
沈玉泽是荀寅从前的玩伴，他对他自然没什么好感，不过一想到前几日他被华洛神羞辱，心底便一阵暗爽。
他还是从齐顺姑姑的口中听到的，想来沈玉泽一定是恨透了丽妃和七弟吧？
直到他顿下脚步，沈玉泽便恭敬道：“参见六殿下。”
“免礼。”荀宁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
沈玉泽这才直起身来，正要离开，荀宁又喊住了他，“我让你离开了吗？”
他这便又转回了身，看向荀宁，“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荀宁拉拢着脸，“你现在在父皇跟前伺候，对吗？”
沈玉泽淡淡说道：“小的是在养德殿当差。”
荀宁看了看周围，随后沉下了声音，“你现在是要回去养德殿吗？”
沈玉泽稍稍抬起眼眸，看他的眼神意味深沉，“回殿下，是的。”
荀宁又问：“今天父皇是不是又去了七弟那？”
沈玉泽并非蠢人，荀宁小心翼翼的语气，还隐约带着酸气，他很快便猜到他的意图。
沈玉泽心中冷笑一声，只是简短回答：“小的不知。”
听他如此敷衍，荀宁脸色浮上一层怒气，“你不是在养德殿伺候吗？怎么会不知？”
沈玉泽镇定回答：“小的是在养德殿伺候，但时常替晏公公跑腿，陛下的去向，小的不知，还请殿下恕罪。”
荀宁沉下了气，“要我恕你的罪也可以，但你得替我办件事。”
沈玉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可依然隐藏着笑意，没有表露出来。
“还请殿下吩咐。”
荀宁踟蹰片刻，后道：“父皇以后要去柔福宫，我要你帮我拦着。”
沈玉泽微微抬头，随后说：“陛下要去哪处宫殿，岂是小的说拦就能拦的？承蒙殿下高看，这忙玉泽不能帮。”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犹豫，荀宁怒气浮上心头，没想到他如此不识相。
荀宁扫了他几眼，眼角闪过了几分鄙夷之色，从前他还是堂堂的贵勋子弟，现在却成了宫中的内侍，尊卑有别，他用不着低声下气地去求他，有损自己嫡皇子的身份。
他冷哼了一声，“你别后悔，在柔福宫的事我都听说了，她这么对你，你却甘愿维诺，没想到你沈玉泽居然是个欺软怕硬的。”随后他垂下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裆上。
沈玉泽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落处，脸色瞬间刷白，他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全身忍不住颤栗地后退几步，他握着托盘的双手一抖，上面的奏章便往下跌落——
一些奏章跌在了荀宁的脚背上，沈玉泽立即道歉：“小的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荀宁的眉头微微一蹙，原本没有打算怪罪，可当他低下头，只见自己脚上的那本奏折上写着华锦秋的名字……
沈玉泽跪下身，正要伸手去拾，荀宁忽然一个抬脚，直接把奏章踢出了几米之外。
沈玉泽的手僵在半空，还未回过神来，荀宁便倏然转身，继续行走了。
沈玉泽抬头，看着他的脚步匆匆走远，紧绷的精神瞬间松懈下来，他肩膀微耷，双手撑着膝盖，蹲在原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荀宁的话在他脑海里打转，他低垂着眸，脸色虽然平静，内心却似有海浪翻腾。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碍着荀寅，才始终压着对华洛神的恨意。
还是说……那只是借口。
明明是华家将沈家置于死地的，他难道不想报仇吗？
方才荀宁明明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怎么可以回绝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为了荀寅而错失将来报仇的机会，他只觉自己有愧父亲的嘱托，自责不已。
他真自私。
沈玉泽将奏章一一拾起，放回了托盘，将那一肚子的愧意埋下，又继续往养德殿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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