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三军忽哗变
赵匡胤黄袍加在身
为了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打扫干净,大门贴上门神,准备食物,裁剪新衣,忙得不亦乐乎。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时节,‘点检做天子’的谶言由深宫传至民间,而且势不可遏,越传越广,遍至京师每处角落,端的人尽咸知,妇孺皆闻。当初柴荣在一堆文书中发现了写着‘点检做天子’的纸条,原本打算慢慢彻查,因此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但是这桩悬案没有查清,他就驾崩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柴荣带不走这个秘密,这句谶言终于一传十,十传百。
显德七年正月初一,群臣换上朝服,陆陆续续来到崇元殿。柴宗训尚未到来,趁着这个空闲,群臣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低声闲谈。这时王继恩走到殿首,清了清嗓子,接着大声道:“诸位大臣噤声,陛下快到了。”群臣当下各就各位,文臣站在右首,武将站到左首,肃然而立,等待柴宗训。过了一会,符太后牵着柴宗训的小手走上丹墀,并排坐到龙椅上。小皇帝头戴冕冠,身穿明黄龙袍,虽然脸上满是稚气,但是正襟端坐,竟有几分天子气象。他虚岁号称七岁,实则还不满六岁。范质是为首相,小皇帝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当下带领群臣拜贺新年。小皇帝甚么也不懂,符太后轻声教他,道:“陛下说群臣免礼。”小皇帝当下道:“群臣免礼。”嗓音稚嫩,也不响亮,站在后面的大臣几乎听不到。
群臣站起身来,范质道:“启奏陛下,先帝威灵长存,必会保佑我大周江山永固,风调雨顺,臣请仍沿用显德年号。”符太后对着小皇帝点了点头,小皇帝道:“准。”符太后又道:“陛下赐宴。”王继恩大声道:“陛下赐宴,君臣共庆新年。”群臣当即谢恩。太监们忙碌开来,搬来矮几,陆续端来佳肴美食、琼浆玉液。群臣席地而坐,一边品酒尝菜,一边目不转瞬的观看宫女们蹁跹起舞。更有甚者,随着乐曲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瞧这模样,似要与宫女们共舞一曲。
大殿上载歌载舞,君臣同乐之际,一名军校冲了进来,大声道:“边关急报。”这个急报突如其来,大出群臣意料之外,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笑容凝结。范质不亏是首相,颇有临危不乱之势,霍然而起,指着众宫女道:“你们退下。”众宫女收了舞姿,众乐工也停了奏曲,一起匆匆退下。范质问道:“甚么急报?”那军校上前数步跪下,呈上军报,道:“辽汉联军,席卷边界,镇州告急,请陛下速发军马,击退敌军。”范质问道:“辽汉共有多少军马?”那军校道:“敌军前锋步骑混杂,约有两万军马,辽帝耶律璟自领中军,差不多有八万军马。”敌人前锋和中军加起来共计十万军马,来势汹汹,群臣都倒吸一口凉气,相顾骇然。主少国疑,朝纲不稳,群臣最担心的就是敌国趁机大举进攻。正是怕甚么却偏偏来甚么,这个节骨眼上,辽汉联军席卷边境,大有亡大周之心。就在群臣大惊失色之际,又一名军校步入大殿,说道定州告急,请求朝廷出兵,抵御强敌,说法和先前那军校没有二致。
军情紧急,群臣惊慌失措,围住三位宰相七嘴八舌。这个道:“敌人来势凶猛,三位宰相赶紧调兵遣将,抵御来犯之敌。国家存亡之际,不可迟疑。”那个道:“我早就说过,辽国和北汉是大周的死敌,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现在举兵南侵,想必谋划已久,万万不能大意。”另一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位宰相赶紧下令罢。”又一个道:“李重进,赶紧招李重进回京,领兵北上,驱逐敌军。”还有一个道:“李重进远在淮南,只怕没等他回京,敌军就打到京师了。”群臣心急如焚,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此起彼伏,吵得范质头昏脑涨,一句话都没有听清,大声道:“你们一个一个说,这般七嘴八舌,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为了避嫌,自从进宫,王溥就没有看赵匡胤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低头看去,但见他正襟端坐,好整以暇,似乎胸有成竹一般。大殿上所有人都方寸大乱,唯有他处惊不变,端的器宇不凡。他连作手势,示意群臣噤声,道:“大家不要慌乱,军情急报,看来不假,敌军悍然南侵,我大周绝不能坐以待毙。范相,请调兵遣将罢。”范质心想李重进远在淮南,张永德镇守澶州,回到京师再领兵北上就来不及了。韩通要拱卫京师,须臾不能离开一步。除了他们三人,剩下的就是赵匡胤了。赵匡胤年富力强,常年在外征战,更巧的是眼下就在京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大将了,当下道:“赵匡胤。”赵匡胤站起身来,欠身道:“下官在。”范质道:“即刻调兵遣将,北上抵御来犯之敌。”赵匡胤领命说是。范质转身对着小皇帝道:“陛下,敌国举兵悍然南侵,臣命赵匡胤御敌。”小皇帝不懂他说甚么,于是看了看符太后,眼见符太后点了点头,当下道:“准。”
赵匡胤领了兵符,回到殿前司升帐,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的大将们齐聚一堂。赵匡胤道:“慕容延钊。”慕容延钊道:“下官在。”赵匡胤道:“你带领五万军马先期北上,速解镇州、定州之围。”慕容延钊欠身道:“下官领命。”拿了令箭,前往军营召集军马。赵匡胤又道:“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四人齐声道:“末将在。”赵匡胤道:“你们四人各率本部军马随我出征。”四人齐声答是。赵匡胤点了点头,又道:“石守信、王审琦、韩令坤,你们协助韩太尉守卫京师。”三人领命说是。赵匡胤道:“军情紧急,你们都下去各自准备罢。”众将得令,当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这次调兵遣将,殿前军和侍卫亲军都是部分出兵,部分守卫京师,劳逸均沾,互相牵制,似乎无可挑剔。实则侍卫亲军大部军马出征,而殿前军大部精锐留下来了。
众将都走了,偌大的殿前司正堂只剩下赵匡胤一人。回想谋划半年,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终于如愿获取了兵权。只要兵权在手,谋朝篡位,易如反掌。虽然距离改朝换代只有一步之遥,触手可及,但是他异常冷静沉着,反复寻找谋划之中有无疏漏,好及时拨乱反正。赵普走进正堂,眼见赵匡胤坐在椅上闭目沉思,当下道:“太尉在想甚么?”赵匡胤睁开眼睛,道:“我在想获取兵权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步骤一步都不能出错,否则满盘皆输,永无翻身之时。”赵普微微一笑,道:“太尉已经获取了兵权,后面的事水到渠成,还担心甚么?”赵匡胤摇头道:“不是我瞻前顾后,而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系于此事,一点也不能出错。”赵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无路可退了。”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再过一天我就领兵北上了,我走之后,你立刻把家母藏到定力院。”赵普应声说是,又道:“太尉听过‘点检做天子’这句话没有?如今流言四起,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太尉要造反。人们害怕太尉大开杀戒,许多富人和官宦子弟都收拾细软,相继出城逃难了。”赵匡胤霍然而起,怒道:“这句谣言出自何人之口,怎么顷刻之间就传的满城风雨了?”赵普摇头道:“我不知道。”赵匡胤沉吟片刻,道:“出去看看。”李处耘得知赵匡胤要出巡,当下点齐三十名亲兵护卫。
赵匡胤如今是漩涡中心之人,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侧目而视。赵匡胤仔细观察,有人忐忑不安,有人诚惶诚恐。而每次转头的时候,都有人指指点点。正行之间,几辆马车迎面而来。赵匡胤道:“问问他们去哪里?”李处耘答应一声,站到路中间。他拦住去路,马车只得停下,一行人犹是惴惴不安。李处耘眼见马车上都堆满了东西,桌椅板凳,乃至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冷笑一声,问道:“你们行色匆匆,莫约是出城逃难?”一名四旬男子偷偷瞄了赵匡胤一眼,道:“我们不是逃难?”李处耘冷冷道:“大包小包装了几车,不是逃难又是甚么?”那男子急中生智道:“搬家,是搬家。”李处耘回头看了赵匡胤一眼,赵匡胤心想人家既然死心塌地的选择逃难,也不能阻拦,只得道:“既是搬家,就让他们走罢。”那男子如蒙大赦,行礼道:“谢过太尉。”似乎生怕赵匡胤改变主意,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起程。
当年郭威兵进开封的时候,天雄军烧杀抢掠,开封百姓无不记忆犹新。而今‘点检做天子’的谶言传的甚嚣尘上,阖城无不心惊胆战,唯恐赵匡胤也来一次血洗开封。穷人无路可退,只能认命。可是富人和官宦却不能认命,各自收拾金银财物,要赶在兵变之前逃出开封。
舆情汹汹,千夫所指,赵匡胤如芒刺在背,再也呆不下去了,只得匆匆回到家中。得知母亲正在厨房擀面,于是来到厨房,道:“阿娘,外面都在传我要造反,满城轰动,我该如何是好?”杜氏尚未说话,小妹却是勃然大怒,竟然抡起擀面杖就打,一边打一边大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大事该当自行决断,回家吓唬咱们做甚么?亏你还是做太尉的人,也不怕丢脸。”杜氏急忙制止,夺过擀面杖,道:“你这是做甚么?那有妹妹杖打哥哥的道理?”小妹瞥了一眼,道:“阿娘,你看看他那样子,我看着就有气。”这一顿擀面杖没有打疼赵匡胤,却把他打醒了,心想:“是啊,事已至此,逃避绝不是办法,再说能逃到哪里去?”默然而出,又回到殿前司,道:“外面舆情汹汹,只怕三位宰相和韩太尉也有耳闻了,一旦他们上奏陛下,一纸诏书就能褫夺我的兵权。到时候莫说领兵出征,便是京师也出不去了。我再不出面澄清,只怕真要要坐实‘点检做天子’的谣言了。”赵普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先稳住他们,免得节外生枝,只要太尉领军出了京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赵匡胤道:“先去韩太尉家。”赵普道:“韩太尉家是龙潭虎穴,先等一等。”又对李处耘道:“快请石守信和王审琦两位将军来。”李处耘领命而去。hTTps://WWw.eNSOTeMPLe.com
就在赵匡胤忖思见了韩通,该当如何措辞的时候,石守信和王审琦走了进来。石守信问道:“太尉传咱们来,有何吩咐?”赵普道:“咱们现在要去韩太尉家,说不定这一去是送肉上案板,自投罗网,再也回不来了。”石守信和王审琦惊闻此言,都耸然动容。石守信道:“下官这就点齐军马,包围韩府。”赵匡胤道:“如果包围韩府,岂不真的不打自招,坐实我要谋反了吗?”赵普道:“这是最坏的打算,你们立刻部署军马,原地待命,万一...咱们真的出不来,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杀进韩府,一路杀进皇宫。”其心思不言而喻,一旦遭遇不测,就斗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石守信和王审琦领命,回到军营,下令军马原地待命。顷刻之间,数万殿前军刀出鞘箭上弦,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气氛凝重肃杀到了极处。
走出殿前司,李处耘道:“太尉,亲兵集结完毕,可以去韩通家了。”赵匡胤见帐下三百五十名亲兵擐甲执兵,杀气腾腾。瞧这阵势,哪里是上门澄清的,分明就是准备大战一场,杀个你死我活,当下道:“一个亲兵都不带。”李处耘大惑不解,道:“太尉...”赵普道:“太尉这么做,自有道理。”李处耘只得挥了挥手,道:“退下。”三百五十名亲兵当即退下。赵匡胤骑上军马,李处耘手牵缰绳,赵普紧随其后,三人轻装简从,径往韩府而去。
来到韩府外,赵匡胤翻身下马,赵普登上台阶叫门。韩氏父子得知赵匡胤登门拜访,又是惊讶又是不解。韩徽问道:“赵匡胤带了多少人?”看门人回道:“他们一共只有三人。”韩徽不信,道:“你看清楚了吗?果真只有三人吗?”看门人道:“看清楚了,千真万确只有三人。”韩徽道:“阿爹,‘点检做天子’这句话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赵匡胤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干脆今天为大周除了这个祸害。我立刻埋伏刀手,阿爹一声令下,我就带人冲出来。”韩通默认不语,既不准允也不反驳。韩徽知道他仍然犹豫不决,急道:“阿爹,机不可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韩通道:“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韩徽见他终于准允,当下召集士卒,提前埋伏在客厅周围。只待韩通一声令下,便即四面八方冲进客厅,将赵匡胤剁成肉酱。
韩通命仆人大开正门,亲自出府迎迓。他不擅言辞,也不会虚情假意。贵客登门拜访,就算心中不快,脸上也应该露出笑意。然则竟然没有一丝笑容,硬生生道:“赵太尉请。”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叨扰韩太尉了。”走进客厅,分宾主落座,李处耘和赵普站在赵匡胤身后。韩通是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急不可耐道:“赵太尉,听说你要谋反?”赵匡胤安之若素,笑道:“韩太尉是听谁说的?”韩通冷冷道:“赵太尉还在装糊涂吗?你难道就没有听到‘点检做天子’这句话吗?这句话传的满城风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谋逆。”赵匡胤道:“那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请韩太尉明察。”韩通问道:“何人要陷害于你?”赵匡胤皱眉道:“我不知道,此人处心积虑,编出这句谣言,我也是百口莫辩。”委屈之情,形于辞色。韩通沉声道:“你既然一口咬定有人暗算陷害,可是又交不出人,叫我如何相信你?”赵匡胤道:“今天登门拜访,正是为了澄清这件事,如果韩太尉不信,现在就可以褫夺我的兵权,我没有一句怨言。”
韩通闻得此言,反而心中没有底了,心想倘若谣言是真的,赵匡胤做贼心虚,决计不敢登门拜访。就算登门,也必亲兵前呼后拥,护卫周全。这么只身到访,就不怕羊入虎口,再也出不去了吗?如果谣言是假的,却又交不出造谣生事之人。其实他的官职略低于赵匡胤,真要解除赵匡胤的兵权,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上面还有三位宰相。没有三位宰相的公文或者批条,擅自解除领兵大将的兵权,便是越权。倘若解除了赵匡胤的兵权,谁去领兵御敌?他思来想去,顾虑重重,犹是举棋不定。其实赵匡胤要求解除兵权,也是兵行险招,正是以退为进的兵法。韩徽就手持利刃藏在客厅后面,一墙之隔,赵匡胤与父亲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眼见父亲迟迟不肯下令,自是心急如焚。
过了一会,赵匡胤又道:“世宗皇帝镇守澶州的时候,我就投奔他了,此后一直鞍前马后,追随左右。我有今日之地位,都是世宗皇帝赐的。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萌生异心。”韩通冷冷道:“口说无凭,外面传你要谋反,我如何信你?”赵匡胤霍然而起,对天起誓,道:“如果我有异心,管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通见他发下如此毒誓,不禁耸然动容,沉吟良久,方道:“好罢,我信你这一次。”赵匡胤心中松了口气,道:“既然已经澄清,我就告辞了。”韩通道:“请。”亲自送了三人出去。
韩徽眼见父亲心软,终究放过了赵匡胤,不禁悔恨交加,冲了出去,咬牙道:“阿爹,你怎么能放了他?只要给他出了京师,咱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动手了,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韩通见他大有责备之意,怒道:“你懂个屁。”韩徽见父亲发火动怒,不敢顶撞,垂首不语。过了良久,韩通问道:“你知道太祖皇帝是怎么夺取天下的吗?”韩徽道:“是给刘承祐逼的。”韩通道:“是啊,太祖皇帝原是忠心耿耿,可是刘承祐却平白无故杀了郭氏一族,逼得太祖皇帝不得不反。虽然眼下‘点检做天子’的谣言传的满城风雨,可是毕竟赵匡胤没有一点谋反的迹象。如果逼得急了,纵然他没有反意,也会被逼得铤而走险,就像太祖皇帝当年那样。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一来是为了表明心迹,二来也是有恃无恐。石守信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我敢断言,赵匡胤进来之前,殿前军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今天赵匡胤出不去,石守信他们纵然不为他报仇,为了自己,也会杀的京师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叹息一声,又道:“儿子,杀人容易善后难啊!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处置不当,大周就有灭顶之灾,我宁可相信赵匡胤说的都是真话。”他虽然脾气暴躁,却不鲁莽,诸多顾虑之下,只能相信赵匡胤。韩徽知道再说甚么都已经晚了,当下仰天大叫。
赵匡胤三人出了韩府,避免了一场自相残杀的大战,阖城都松了口气。赵匡胤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于是来到中书省,请求解除兵权。王溥与范质对望一眼,交换眼色。范质站起身来,沉声道:“辽汉联军大举侵袭,边关告急,这个你想撂挑子不干吗?”赵匡胤欠身道:“下官乃是一介武将,除了打仗除了报效国家,甚么也不会。这次临危受命,发誓要击退敌军,纵然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可是...”范质神情不悦,问道:“可是甚么,不要吞吞吐吐。”赵匡胤道:“外面有些谣言,传的沸沸扬扬,说下官要造反。下官本是清白之身,因此请求解除兵权,让这些谣言不攻自破。”王溥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担心这件事啊!外面有些不利于你的谣言,我和范相、魏相都有耳闻,咱们都相信你是忠臣,绝不行谋逆之事,你自己也不要想的太多。”范质道:“是啊,本相已经知会开封府、皇城司和大理寺了,让他们彻查此事,揪出那个造谣生事之人,还你清白。还警告了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不要以讹传讹,乱嚼舌根。给你交个实底,上至陛下,下至群臣,没有一个人相信谣言。本朝不会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你就安安心心领兵御敌罢。”为了打消赵匡胤的顾虑,极力安慰。
隔天,赵匡胤辞别小皇帝,统领八万军马,北上御敌。他出城的那一刻,阖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想象中的大战没有发生,看来‘点检做天子’就是一句谣言,赵匡胤不会造反,京师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按说边关告急,八万军马势必分出前中后三批,迅速奔赴战场。可是出了京师,三军渐行渐慢,似乎游山玩水,忘了抵御敌军一般。苗训一边信步而行,一边仰望天空,口中啧啧称奇,道:“奇了,奇了!”楚昭辅问道:“苗神仙,你在看甚么?”苗训不仅精通医术,无论甚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而且深谙天文地理。久而久之,军中便以‘神仙’相称。苗训不答反问,道:“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楚昭辅问道:“看甚么?”苗训微微一笑,手指天空,道:“你看,天上此时有两个太阳,一上一下,黑光纵横,摩擦震荡,无休无止。”楚昭辅凝目而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惊呼道:“我看到了,不止两个太阳,下方那个太阳已经把上面的太阳赶跑了。”一面惊呼,一面让三军将士观看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苗训问道:“你可知这是甚么奇观?”楚昭辅摇头道:“我不知道,正要请教苗神仙。”苗训道:“此之谓‘一日克一日’,此天象一出,预示着天下将要易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日便是天子。那个大的太阳赶走了小太阳,江山要改名换姓了。”他日观天象,发觉了‘一日克一日’的奇观,三军将士叹为观止,无不昂首眺望天空。须臾之间,‘一日克一日’的谶言传遍军中。
赵匡胤与高怀德骑马并肩而行,赵匡胤问道:“藏用,你成亲没有?”高怀德道:“我早就成亲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叹息一声,又道:“只可惜我妻子红颜薄命,去世两年了,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赵匡胤闻得此言,正中下怀,笑道:“你可有艳福了。”高怀德不解,问道:“此话怎讲?”赵匡胤道:“前日你和德顺、张令铎他们去我家赴宴,我阿妹瞧中你了,你丧了妻,她亡了夫,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回京之后,你们就立刻成亲。”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这妹子不是一般的人物,响当当的将门虎女,性情泼辣,连我都忌惮三分。我先告诉,好教你心中有个底。”大笑一声,驰马冲了出去。高怀德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怔了一会,大声道:“等等我。”
赵匡胤刚出京师,赵氏家人就从后门出了府邸,悄无声息来到定力院。赵普安顿好他们之后,追上赵匡胤,道:“太尉,老夫人已经安顿好了。”赵匡胤点了点头,道:“今晚就在陈桥驿住下。”赵普应声说是。
陈桥驿距离开封不过四十里,三军行军虽然慢慢腾腾,可是抵达的时候还没有天黑。虽然军情十万火急,但是赵匡胤却没有心情继续行军,而是下令安营扎寨。他自己则一头钻进了驿站的客房,再也没有出来。照这个样子行军,抵达镇州、定州,不知要走到甚么时候。李处耘格外忙碌,四处联络,最后带领众将小闯进赵普的房间。赵普正在灯下看书,虽然众将没有招呼一声就擅自闯入,却显得镇定如恒,沉声道:“你们要做甚么?”王彦升瞪大眼睛,粗声粗气道:“诸军无主,咱们要策太尉为天子!”李处耘道:“苗神仙日观天象,天上大太阳赶走了小太阳,大太阳就是太尉。太尉天命所归,吾等愿策太尉为天子。”赵普重重‘哼’了一声,把书籍摔在桌上,站起身来,义正言辞道:“太尉赤胆忠心,效忠周室,如果听到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决计不会轻饶的。速速退下,各自歇息,明天继续行军。”
众将校受了斥责,悻悻而出,但是仍然聚集在一起,不肯散去。王彦升道:“我不管,今天必须滴策立太尉为天子,谁拦我,我就跟谁急。”说到最后,已然咬牙切齿,拔出了长剑。高怀德道:“要是赵书记不答应呢?”张令铎道:“今日之事,好比射出去的箭,绝没有回头的道理,赵书记不答应也要答应。”罗彦环也拔出长剑,道:“大家跟我走,再回去找赵书记。”众将第二次闯进房间,这次与第一次迥然不同,一个个持剑擎刀,目吐凶光,杀气腾腾。赵普依然好整以暇,不为所动,道:“你们又回来做甚么?”王彦升道:“按照军规,军中凡有议论谋逆者格杀勿论,如果太尉不从,咱们这些人都是死罪,太尉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我等受刑不成?”赵普似乎被众将校诚心打动,沉吟片刻,终于慢条斯理道:“策立天子,国之大事,尔等怎能如此放肆狂妄?如今外寇压境,国家岌岌可危,不如等到退敌之后,再慢慢商议。”众将校急了,失去了耐心,当下声嘶力竭大吼起来。李处耘道:“主少国疑,少主懵懂无知,就算将士奋力杀敌,少主也不知道。莫若先立太尉为天子,然后北征。”王彦升把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道:“赵书记再不答允,我就死在你的面前。”赵普眼见群情汹汹,无可阻止,知道火候到了,再装下去,反而适得其反,于是颔首道:“好罢,既然你们死心塌地要策立太尉为天子,我答应你们就是。”暗中谋划半年,终于水到渠成,众将校无不欢呼雀跃,喜悦之情,形于辞色。李处耘道:“我们要见太尉。”赵普道:“太尉吃醉了酒,已经睡下了,明天再行策立之礼。”自任殿前都虞候,赵匡胤定下军规,不许军中酗酒,有违此令者,轻则杖脊二十,重则除籍。他深知上行下效的道理,一言一行皆为表率,身体力行,从不在军中饮酒。此番在北上御敌的路上,竟然喝得烂醉如泥,宿醉不醒,简直是骗人的鬼话。
众将校退下之后,赵普来到赵匡胤的房间。赵匡胤精神亢奋,目光炯然有神,毫无酲醉之态。赵普道:“火候到了,诸军明日就行策立之礼了。”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告诉众将,我即位之后,答应给他们的赏赐只会多不会少。”正说之间,李处耘和军使郭延赟走了进来。赵普把黄袍交到他的手里,道:“明天伺机给太尉穿上黄袍,只要黄袍加身,就名正言顺了。”李处耘道:“下官明白。”赵匡胤对郭延赟,道:“你立刻快马回到开封,告诉石守信和王审琦,这里一切顺利,大军明日就返回开封,要他们做好准备,迎接大军进城。”郭延赟应声说是。
第二天,也就是显德七年正月初四,天还没有亮,将士们就已经起来了。房门紧闭,看样子赵匡胤仍然宿醉未醒。按照事先的谋划,众将校涌进驿站,士卒们里三层外三层,把驿站围的水泄不通,鼓噪呐喊,声势惊天动地。赵普面色冷峻,沉声道:“你们想做甚么?”王彦升嚷道:“我们要见太尉。”赵普道:“太尉未醒,有事等他醒了再说。”众将校心急如焚,急不可待,不愿再等了。李处耘道:“撞开房门。”不由分说,撞开了房门。赵匡胤惊醒过来,睡眼惺忪之中但见众将校直闯进来,惊道:“你们做甚么?”众将校齐刷刷跪下,大声道:“少帝幼弱,诸军无主,我等愿策太尉为天子。”赵匡胤吓了一跳,从床上下到地面,斥道:“你们胡说甚么?聚众谋逆,罪无可恕,你们这样,都是死罪。”顿了一顿,又道:“念在你们是初犯,本太尉不予追究,这次就算了,再有妄言废立者,军法从事。”李处耘抖开事先准备好的黄袍,道:“为太尉穿上黄袍。”众将校七手八脚,为赵匡胤穿上黄袍。赵匡胤虽然拒绝,但是终究势单力薄,双拳难敌众手,被逼着穿上黄袍。事先量体裁衣,黄袍穿在身上,十分合体。
黄袍加身,众将校又跪到赵匡胤面前。赵匡胤愁眉苦脸道:“你们这是何苦呢?”这个时候,该轮到赵普出场了。他神情似笑非笑,道:“黄袍已然加身,就算再脱下来,也已经晚了。”李处耘道:“小皇帝话都说不清楚,更不要说处置军国大事了。诸军无主,策立太尉为天子,众望所归。如果再推辞,只怕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赵匡胤眼见生米煮成了熟饭,只得昂头长叹,勉为其难道:“既然众将军拥立翊戴,非要逼我做天子,我还有甚么可以说的?”众将校见他答允,无不欢欣鼓舞。赵普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军罢。”赵匡胤环视众将校,道:“你们策立我为天子,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愿意唯命是从吗?”众将校齐声道:“愿意。”赵匡胤又道:“既然如此,我就与你们约法三章。第一,我曾侍奉过太后和少主,不得骚扰。第二,群臣从前与我是同僚,不得欺凌。第三,进城之后,不得仗势横行,必须秋毫无犯,肆不易市。”众将士齐声唱诺。
在进城之前,还有一公一私两件事要做。赵匡胤又道:“楚昭辅。”楚昭辅躬身道:“在。”赵匡胤微微一笑,道:“你先进城,告诉我娘,我就要即位称帝了。”高中状元都有专人报喜,夺取天下,这么大的彩头,就算没有赏赐,也会有人争着抢着去做。楚昭辅唯恐别人抢彩头,急忙领命说是。赵匡胤又道:“潘美。”潘美躬身道:“在。”赵匡胤道:“你先进宫告诉太后、少主及群臣,诸将拥立我为天子了。”登上大殿,指着柴宗训的鼻子,告诉他皇帝轮流做,今天到赵家,诸军已经策立赵匡胤为天子了,要他从龙椅上下来。少主拿赵匡胤没有办法,难道还不能杀了潘美泄愤吗?这个差事比起楚昭辅的美差,千差万别,其实就是送命。众人猜想潘美必定会百般推辞,殊不知他竟然爽快的答应了。赵匡胤道:“你们先出发,大军随后就到。”潘美此番进宫,十有八九血洒大殿,幸存的机会实在渺茫之极。众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的扼腕叹息有的幸灾乐祸。
楚昭辅来到定力院,主持领他来到密室。楚昭辅见了杜氏,纳头便拜。杜氏心中惊疑不定,问道:“先生不是跟元朗出征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楚昭辅笑道:“老夫人莫急,太尉命我回来,报个平安。诸军已经策立太尉为天子了,大军正在回京的路上。”杜氏闻得此言,神色自若,自言自语道:“元朗早就说过,将有大事发生,原来竟是这件大事。”又对楚昭辅道:“请先生告诉元朗,我们都好。他该做甚么就去做罢,不用担心我们。”赵匡义终是少年心情,二哥做了天子,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喜事了,高兴的手舞足蹈,道:“阿娘,我想出去迎接二哥。”杜氏颔首道:“去罢。”楚昭辅道:“老夫人,大军尚未进城,时局还不明朗,请你再委屈一下,等到尘埃落定,太尉就会遣人接你。”杜氏颔首说好。
潘美进入大殿的时候,还没有散朝。范质问道:“你不是随军出征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潘美毫无惧色,微微一笑,道:“我现在回来,是告诉太后、少主和各位大臣,诸军已经策立赵太尉为天子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范质怒道:“你说甚么?”潘美面不改色,生怕众人没有听清楚,再重复一遍,一字一顿道:“诸军已经策立赵太尉为天子了。”范质怒道:“你们这是谋逆,天理不容。”潘美道:“范相息怒,主少国疑,诸军策立赵太尉为天子,既是人心所向,也是天命所归。”顿了一顿,又道:“孟子有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赵太尉慈悲仁厚,回军之前与三军约法三章,不得骚扰太后和少主,不得欺凌众大臣,不得掠夺民间财物。”惊怒交集之下,范质一把抓住王溥的手腕,道:“原来边关告急是假的,未经查验就仓促遣将,你我之罪也。”他蓄着长长的指甲,而王溥养尊处优,保养的肌肤嫩滑,吹弹可破,竟被指甲抓破。咬牙忍住疼痛,作声不得。
群臣惊慌失措,围住范质和王溥,这个道:“你们未经查验军情就仓促遣将,现在好了,赵匡胤杀回来了,该如何是好?”那个道:“二位宰相,大军就要回来了,快想办法呀!”范质给他们吵得头都大了,道:“你们安静,让我好好想想。”又一个道:“都火烧眉毛了,范相快想办法啊!”突遭大变,范质也毫无头绪,别的大臣更是方寸大乱、手足无措。除了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以外,别无作为。
遭遇变故,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们除了抱怨指责,无计可施。韩通眼见指望不上他们,当即奔出大殿,回到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召集军马。大部侍卫亲军跟随赵匡胤北征去了,剩下的小半守城。急切之间,只召集了三四百名士卒。韩通道:“赵匡胤终于还是反了,绝不能坐以待毙。”韩徽咬牙切齿道:“阿爹,我没有说错罢,当日要是你听我的话,杀了那厮,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韩通叹道:“现在说甚么都晚了,立刻兵分两路,你带领军马去捉拿赵匡胤的家人,我去殿前司。”父子二人当下兵分两路。
韩徽带领一队军马直奔定力院,主持静若止水,合什道:“敝院没有藏匿赵家人,你们去别处找罢。”韩徽冷笑一声,道:“有人告发,赵家人就藏在这里。”主持道:“如果你不信我的话,可以搜。”韩徽当下道:“仔仔细细的搜,不要放过每个角落,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赵家人。”众士卒得令,当下分散开来,翻箱倒箧,大肆搜索。他们把寺院里翻得乱七八糟,主持并不阻止,只是闭目诵读经文。密室隐秘之极,除了主持本人,再也没有人知道。士卒们搜遍每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韩徽虽然知道主持说谎,但是搜也搜了找也找了,总不能杀人罢,无可奈何,只得收兵。
赵匡胤带领三军行至开封城北陈桥门外,不但城门紧闭,而且增派了守军。李处耘对着城上大声道:“诸军已经策立了赵太尉为天子了,赶紧打开城门。”一名军校道:“咱们接到了韩太尉的军令,不得打开城门。”李处耘道:“韩通已经被解除了兵权,他的话算不得数。”另一名军校道:“谁解除了韩太尉的兵权,咱们怎么不知道?”先前那军校道:“天无二日,天子就在皇宫里,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天子?你们聚众谋反,都是死罪。”指着赵匡胤,又道:“赵匡胤,还不下马就擒?”李处耘怒道:“你们姓甚么叫甚么?”那两名军校当下自报了姓名,一个姓乔一个姓陆。赵普眼见威逼行不通,于是改为利诱,道:“只要你们打开城门,就连升三级,机会难得,可要抓住。”两名军校丝毫不为所动,道:“要咱们打开城门,做梦都不要想了,除非你们插上翅膀飞进来。”他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下可惹恼了王彦升。他目露凶光,拔出宝剑,道:“不要跟他们废话,干脆杀进城去。”赵匡胤的本意是顺顺利利禅位,而不是杀得血雨腥风,尸横遍野,当下道:“收了长剑。”
数万军马拥挤在城外进退两难,只隔一道城墙,就是进不去,军心开始鼓噪不安起来。按说里应外合,石守信得到三军回师的讯息,早就该接管城门了。可能城门守军没有换人,石守信也迟迟没有露面。难道城中已经天翻地覆,厮杀起来了?赵匡胤不知道城中的情形,神情变得凝重,转头看了赵普一眼。赵普看出他神情焦躁不安,深知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乱,略一沉吟,道:“既然此路不通,我们就改走别的城门罢。”开封城不止一座城门,陈桥门不开门,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何必僵持不下?赵匡胤心念转动,于是带领三军转了个弯,来到封丘门。封丘门守军但见城外八万军马密密麻麻,人喊马嘶,声势浩大之极,早就吓得心慌腿软了,不等赵匡胤开口,先行打开了城门。
军马鱼贯而入,赵匡胤道:“张令铎,你带领一部军马回去军营。”张令铎答应一声,带领一部军马回往军营。赵匡胤又道:“高怀德,你分派军马把守各个道路要口,不要打扰到百姓,务必做到秋毫无犯。”高怀德领命说是,挥手道:“跟我来。”赵匡胤看了罗彦环一眼,道:“带领军马保护皇宫,谁敢擅取皇宫里的一针一线,谁敢对太后和少主无礼,格杀勿论。”说的好听是保护皇宫,其实就占领皇宫。但是唯恐士卒得意忘形,趁机烧杀抢掠甚至凌辱宫女,因此再次郑重其事的重申军纪。罗彦环领命而去,上万军马呼啸着直奔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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