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帝努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从练习室醒来时,他后腰被冰凉的地板硌的生疼,大脑也因梦魇牵出的头痛难得迟缓地启动了一回,李帝努想不通他四仰八叉躺在这里昏睡的原因。不论是忙碌行程亦或是不眠的游戏夜晚后,他都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完接下来或长或短的工作,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多需要睡眠的年纪。
练习过所以累了?他坐起来盯着一旁的镜子看,还处于思绪一片空白的宕机状态,一时没想起排练过的曲目。罗渽民站在他几步之遥刷手机,抬眼间见他茫然地转了转脑袋,自然地走过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我们小狗狗醒了?”
不对劲。李帝努没躲开,在感受到罗渽民愉悦心情的一刻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碎片状的回忆纷涌而至,他困惑地眯了眯眼睛:“渽民你……”
“李Jeno李nojam!”一声清亮的高呵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问话,李东赫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手里还端着一杯冰美式:“夕柠找你。”
“找我?”李帝努愣了愣,下意识望向罗渽民:“夕柠找我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李东赫站定,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自己问她去。”
还是李东赫永远不会出错的完美逻辑,李帝努再一次在这位竹马面前哑口无言。他犹豫了片刻,重新打量了一遍罗渽民的面色,而后者仍旧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神情,反而揶揄地扬起眉毛:“你总看我做什么?你们闹矛盾了?”
他和裴夕柠能闹哪门子矛盾。相识七年仍旧摸不清罗渽民脾性,也可能李帝努根本没怎么睡清醒,他感到从这两人口中说出的每句话都透着诡谲。他一头雾水地起了身,在他们莫名殷切的注视下拉开门,视线与立在玄关的裴夕柠正巧相触。
上一次见面分明是昨天没错,李帝努却无端有种同她许久不见的错觉。她裹着修身的短款白色羽绒服,面颊和鼻尖皆被冻得有些红,见到他的一瞬依旧笑意粲然,整个人洋溢着带着点傻气的幸福感。
还未等李帝努开口,她便软着声嘟哝道:“脸色这么不好,哥昨天是不是又熬夜啦?答应过我要调整作息的,最近跑行程那么忙还不能好好吃饭,不休息好可怎么办啊。经纪人哥是不是还在控制哥的饮食?”
她……在讲什么?
他怔愣在原地,对裴夕柠说出的每句话都无从回应,只能下意识点了头。她眨眨眼,忽然从兜里摸出来两包软糖,拉过他宽大的卫衣袖口,如珍视宝地塞到他手中:“来的路上帮哥买的的,千万不要被发现。”
她柔软的小手便这般落在他掌心,裴夕柠垂着眸看不清神色,耳尖却有些烧红,连普通的一句叮嘱都带着语末上扬的娇嗔。李帝努心脏不受控制地扑通直跳,尽管如此,他还是后退了一步,不愿再放任他眼前这场执意上演的闹剧。
“夕柠,”他迎着她困惑的视线,险些被那水汪汪的眸子晃去了神,半晌才艰难地组织好语言:“我们……我们是情侣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第三分钟,李帝努就被罗渽民和李东赫扯着推搡到了录音室的角落严刑逼供,而那两位看起来比当事人要激动百倍:“你疯啦?就算跟夕柠吵架了也不至于说这么伤人的话吧!”
“不是,现在Jeno说的不是这个。”罗渽民比大呼小叫的李东赫冷静一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Jeno是说……他的记忆里和夕柠谈恋爱的部分消失了。”八零小说网
即便在无比混乱的形势下,李帝努幸运地没有丢掉自主思考的能力,这根本不是属于他认知范畴的世界。前一天罗渽民还在结束了颁奖典礼的同时结束了他长跑多年的爱情,队内可谓是阴云密布,哪里来的这番其乐融融的氛围,又哪里来的他和夕柠的恋爱。
甚至同样是练习生起结下的缘分,在数年缠绵后修成正果,而据李东赫绘声绘色的描述,她人生中每个重要节点出席的人都变成了他。汉江公园的自行车,受伤后的二次公演,直播里对黑粉温吞的嘲讽,以及无数次坚定握住她的手……从来都在彼此珍爱。
李帝努低头看着攥在手里的软糖,鼻尖还萦绕着裴夕柠身上淡淡的水果香气,简直是……荒唐至斯。
“这更离谱吧。”李东赫翻了个白眼给他:“你怎么不说把裴夕柠忘了啊?”
“不是……我跟夕柠不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可能朋友都算不上,我不知道……”
“随机抽查,夕柠生日?”
被打断的李帝努不经控制地顺着他的思路脱口而出:“七月十四……”
“你还装……朋友都算不上你把人家生日记那么牢!”李东赫得到了想要求证的东西,遂扭过头大声“嘁”了一声:“有矛盾了就该直接去解决,犯不着绕这么大一圈编故事,糊弄谁啊nojam?”
这如何能解释的清。本就是一同成长起来的,她又始终与渽民存在着匪浅的关系,再怎么绕也走不散,又或者李帝努最初便对她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关心。习惯性的牵挂太多,哪怕在标准定义里演变成了不太熟稔的朋友,讲出她的近况仍旧很轻易。
始终都……很轻易。
李帝努一向不擅长说明,于是在这时候转头看向了罗渽民,随即重重地叹了声气:“……那是因为别的原因,我记忆里的夕柠在和……算了。”
在讨论下去得到的结果会变得愈发匪夷所思,李帝努已经开始疑心,根本不存在什么记忆出错,他就是穿越到了一场不合逻辑的滑稽梦境。故事的主人公错位,剧情也出乎意料,该让李帝努如何接受他们口中的“事实”。
“怎么就算了?你到底几个意思啊?”
“等等。”偏生罗渽民在这会儿与他共感了,可想而知他投去的目光该有多深刻:“你不会觉得是我在和夕柠谈恋爱吧?”
现在大抵不是说正答的好时机。
李帝努沉默,三人陷入了自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场寂静。
最后还是逃不过花时间同他们解释李帝努视角中的种种,他讲得口干舌燥,一边用贫瘠的语言描绘那场他身为盘观者见证的传奇爱情,眼前一边浮现着裴夕柠在他面前露出的破碎而受伤的神情,与现实场景无数次重叠交错。
他认识的裴夕柠,从来不会对他展现一丝一毫的消极情绪,在他面前也始终是笑眼弯弯。她原本便是坚定又沉着的女孩,示弱的模样少之又少,更不会流露给李帝努半分。
尽管默念过无数次这不过是幻境,可她实在太鲜活了。裴夕柠眼底的光一寸寸黯下来时,李帝努倏地有了拥抱她的冲动,不分缘由地安慰她,管他出于什么该死的身份。
可他做不到。李帝努在意识到无法从这个被施了魔法般的空间里逃离时,第一反应是可耻地逃避。在深深浅浅的数年里,她是罗渽民绝无仅有的初恋,是董思成至亲至纯的妹妹,几乎与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挂着羁绊,唯独不属于他。
裴夕柠不应该属于他。
他没有成为别人爱人的经历,更不知应当如何处理如此棘手的情况,因此连躲开她都不熟练。李帝努磕磕绊绊地向她道歉,也根本不忍心戳穿他记忆中的现实,努力而笨拙地在她面前扮演着男朋友的角色:“对不起,我那天不太清醒,我以为我在做梦。”
她盯着他看,一张俏丽的小脸紧绷着,并没有说话。
他想他一定做得非常差劲,因为他做不到坦然地与她拥抱牵手,连在她身侧坐下时都保持了十足的社交距离。不过裴夕柠找来的几分钟功夫,两人已然在相互问候里耗空了毕生客套话的储备量,终究是无话可说。
李帝努将定来的焦糖玛奇朵推到她面前,他不记得上一次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点落在回忆中哪个不起眼的节点,他拙劣的演技怎么能骗过细腻如她:“夕柠,我们聊聊?”
她这才“嗯”了一声,随即平静叙述道:“我听东赫哥说了……Jeno哥你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哥不用感到抱歉,我是添麻烦的人才对。”
“……没有,是我的错。”尽管并不是第一遭板起脸讨论尴尬的事态,听着裴夕柠没太大起伏的语调,李帝努还是不自主哽了一刻,心脏被人扯着下坠般难受:“是我给你带来困扰了,我会尽快……”
李帝努说不下去了。是尽快整理好情绪,还是尽快斩断这段不健康关系?好像于他而言,朝她蹙起眉头都并非易事,如何能做到干脆利落地将她推开,老天爷实在是开了个并不有趣的玩笑。
“我在Jeno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很恶劣的人吗?”他突然听到她问着,眼睛也泛着晶晶亮的光,李帝努一瞬间慌了神:“当然不是……你先别哭啊。”
“我没有哭,我只是有想听到的回答。”裴夕柠别过脸,瓮声瓮气道:“突然发生了这种事,我知道只能算我倒霉,可至少还是要问清楚了才甘心,哥可以不跟我说谎。”
李帝努手忙脚乱地替她翻出外卖包装里的纸巾,递过去时,却被她轻轻推开了:“我知道哥现在不喜欢我……不用做这种事情,其实也没有让我感到好受。”
他这才停下毫无意义的忙碌,沉默了过长的时间,才笨嘴笨舌地反驳:“你没有变,还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子,我也没有不喜欢你……”
分明是世间所有美好的集合体,靠近和推远都舍不得,李帝努从来都是喜欢的。
该说改变的是他们间不可逆转的关系吗?李帝努也想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她的欢欣,可始终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他还是被围困在迷宫里的旅人,因为太久没见到指明灯,早就忘记了光亮原本的样子。
在他连酝酿措辞都变得困难的瞬间,眼前那张漂亮的面庞忽然近在咫尺,紧接着便是落在唇上的一片柔软。从未料想过她的主动,李帝努全部理智终于在这一线彻底崩盘,大脑忠于身体的本能,在她抽离之际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自主加深了这个吻。
李帝努在这一刻终于相信他们描绘的并非虚言,他和裴夕柠,至少在这一个空间,是相伴多年的爱人。他打开了某个无形开关一般,简直无师自通似的,在与她亲近时如此自如地攻略城池,交付了浑身燃烧的冲动与热情。
面上沾了些许湿凉,李帝努从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是裴夕柠的眼泪:“明明就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装作从前的样子?为什么还记得我喜欢喝的饮料,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推开我?”
“不是的……不是的。”
他眼前开始一幕幕浮现跳跃着不该属于他的回忆,与裴夕柠的相处点滴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映过,恍惚到他又开始疑心搂在怀中的女孩是否真实存在。
翻阅跳动的记忆按了暂停键,他看到了那个令裴夕柠黯然神伤的夜晚,李帝努同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披了外套出门,原本只想骑着自行车去找道英哥谈心,鬼使神差地却按了九层,然后将错就错地敲开了裴夕柠的房门。
并没有许多话要讲,李帝努只是一遍一遍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迹,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不要哭了。裴夕柠最后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其实连嘴角上扬都牵强的很,仍旧有种破碎的美感,她总那么惹人心疼。
最后李帝努轻轻拥了拥她,分明她才是心怀祈愿要振作起来的人,他却在她靠到怀里时自私地闭了眼。他并不信奉鬼神,还是在这一刻向上面那位留了信——仍旧是那句话,如果换做是他,他决计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会将她视作口中糖、掌中珠,只可惜是肖想罢了,他们最初便走上了注定不会再有结局的道路。
——除非重新开始,除非上天垂怜。
“是我食言了,对不起,我还是让你难过了。”年少时汹涌的爱意席卷而来,李帝努眼角发热,轻吻着她的额角:“都是我的错,夕柠,我都想起来了。”
“即便现在不处于现实也没关系,再无醒来的可能也无所谓。”
在他不自觉追随着她的二十余年里,爱慕与悸动悉数埋藏投射在阴翳里,他不曾设想自己的人生会为此出现偏移差池。不愿与好友争纷,不想为一点捕捉不住的感情而冒进,他生性谨慎处事周全,压抑兜转良久,终究还是投身于那片未知海域。
大抵裴夕柠便是他人生卷中,最浪漫旖旎的一场清醒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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