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去见过你了吗?”赵倾城松开她,轻声问道。
盛澈嗯了一声,从披风里探出手:“是顾家的传家宝吧,还给你。”
“你都没打开看看吗?”赵倾城眼中已经不再有落寞,而是早已预料到的古水无波:“打开看看吧,你不要,它也不会再属于别人了。”
盛澈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用力,片刻后,把另一只手里已经凉透的手炉放下,缓缓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和田玉的吊坠,用金丝软线穿起,成弯月形,正面鲽背面瑟,雕刻精致,栩栩如生。
赵倾城将它从锦盒里拿出来,又从脖颈里勾出几乎相同的另一枚,拼凑成圆满的阴阳八卦图,两枚玉佩合拢那一刻,发出玉质清脆的声响。
“我的这枚是鹣和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多好的寓意。”
话音落下,他想要将手上的吊坠给盛澈戴上。
盛澈微微后退,只听赵倾城温声道:“夫妻一场,你我总该留下点念想。”
她沉凝几息,往前踏出一步,任那冰凉的金丝软线穿过脖颈。
盛澈在披风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垂下眼眸。
其实她已经给自己留下了关于他们二人之间最重要的念想。
赵倾城不顾规矩祖制,大婚之前非要留在交泰殿过夜,盛澈并未阻拦,即便是他想走,她也会开口要他留下。
好在两个人心照不宣,默契十足。
用过晚膳,惜错姑姑伺候盛澈沐浴更衣完毕后已近深夜。
窗棂外寒风呼啸,伴着隐约的簌簌声扑打在窗格上,她重新穿上一套厚重的棉袍,又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坐在书桌前的赵倾城瞧见盛澈这身打扮,自觉起身。
“赵倾城,我们去看雪吧,如果下的够大,你给我堆个雪人好不好。”
“好。”赵倾城没有丝毫的犹豫。
鹅毛一般的雪花自天穹坠下,不知不觉白雪覆地,堆银砌玉,映的天地间犹如白昼一般。
盛澈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身披玄色大氅的九五之尊蹲在那里将地上厚厚的积雪聚成一堆,然后仔仔细细的团成团,再滚一滚压实,又重复方才的动作,慢慢手里的雪球越滚越大。
有时候手太冷,他会往手心里哈一口气,搓一搓再捂在耳朵上,又时不时的回过头来,好像在确认她还在不在。
江南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存不住,是以盛澈其实不太会堆雪人,但看着赵倾城的样子,她照葫芦画瓢的也学会了一点。
等赵倾城指节冻得通红,终于将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堆起,再起身回头时,盛澈正蹲在他身后低头玩着雪,穿着纯白的大氅,小小一个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
“澈儿,雪人堆好了。”赵倾城轻唤一声。
“我马上好。”她应下之后只等了几息,抱着团东西走近,赵倾城这才看清,她手里是一个小小的雪人,和他堆得那个很像。
“我手艺很好吧,一学就会。”盛澈将小雪人摆在赵倾城堆的雪人旁边,又从袖口里拿出两颗晚上吃的龙眼核,按在小雪人的脸上:“让这个小的陪着大的,她就不会孤单了。”
两个并排的雪人,一大一小紧紧挨着,在簌然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亲睦。
雪越下越大,赵倾城本欲带盛澈回殿,她却一转身脚步不停的往后院去。
赵倾城怔了片刻,随即跟上。
后院的小厨房依旧燃着灯火,灶台上的瓦罐里闷着熬了几个时辰的鸡汤鱼汤,盛澈挽起袖摆将细长的面条放进沸水锅里,并不打算瞒着他。
“我手脚慢,就让惜错姑姑提前吊了老汤,但鱼是我钓的,鸡是我挑的,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我做的,估摸着时辰,等子时一到你就能吃到长寿面了。”
盛澈不擅长给人惊喜,不懂得多少风花雪月,这些细心周到的细枝末节,还是和赵倾城学的。
他对自己是真的好,好到盛澈煮面的时候不断想起两人之间的过往,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如果以后孩子问起来,她应该有很多回忆可以讲给他听。
盛澈很庆幸肚子里的孩子如此经得住折腾,甚至连寻常怀孕妇人的恶心呕吐夜不能寐都不曾有过,如果不是风兮寒,她怕是得等肚子大到一定地步才会发现自己做了娘。
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是个好娘亲,一定是。
面煮好,盛澈找来一副勺篦,从两锅老汤里各自盛出热气腾腾的一碗,倒进铺着青菜和荷包蛋的面里,赵倾城想要过去帮她接那只碗,盛澈却佯装不悦的轻声喝止。
“寿星不可以动手,你是不是想抢我的功劳。”
赵倾城只好默默退回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笨拙忙碌的身影,喉头苦涩滚动。
子时的更鼓敲到第三下的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端到了他面前。
“时候赶得正好,生辰安康,赵倾城。”
迎着满心期待的眼神,赵倾城尝了一口盛澈精心准备的长寿面,心底溢满的苦涩随着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好吃。”他抬头朝她笑。
盛澈也跟着笑:“我煮面的手艺还是张婆婆教的,张婆婆说只要吃了长寿面一定会长命百岁,康乐无虞,以后每年生辰你都不要忘记吃啊。”
“嗯。”
赵倾城头埋进碗里,似乎真的饿了,直到碗见了底,才把筷子放下。
盛澈心满意足,起身搓搓手:“差不多了,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为你做的,你还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大喜的日子,丧气话要在穿上喜服前通通说完。”
赵倾城凝注着盛澈那双带笑的眼睛,缓缓道:“你以后每年生辰也要吃一碗长寿面,也要长命百岁,康乐无虞。”
“好!”盛澈答应的十分干脆。
……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皇宫内张灯结彩织锦绣缎,上京城里酒肆茶楼跟着沾沾喜气挂上了红灯笼,连小商小贩都会扯上二尺红布缠在自己摊子上,宵禁免除三日,男女老少挤满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盛澈自打五更天开始就没闲暇片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穿金戴银簪翡点翠,一副凤冠压得她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惜错瞧着心疼,一直在后面帮盛澈托着脖颈,还时不时还会蹲下身去摆弄两丈多长的喜服裙摆,生怕主子一个不小心踩在上面摔跤。
婚礼太多繁文缛节规矩礼数令盛澈头昏脑涨,若不是有司礼嬷嬷一路小心提点,她怕是连一半的流程都记不住。
直到赵倾城在文武百官山呼海啸一般的跪地恭贺中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过三十九级汉白玉台阶,站在太和殿前接受四海朝拜,盛澈仍旧在恍惚之中,可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和身旁那个人却是如此的真实坚定。
陛下当天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与民同乐。
一天的婚礼下来,盛澈累得腰酸背痛,肚子里从不调皮捣蛋的小东西今日似乎也异常的烦躁,不断的踢腾动弹,以至于盛澈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竟然有些迟来的反胃。
惜错察觉出异样赶紧拿来几颗酸杏脯趁人不注意塞进盛澈手里。
不多时,一众礼部和天鉴司的司礼官簇拥着陛下赶到。
盛澈盖着红盖头,嘴里鼓鼓囊囊的听着司礼官苍老的声音念着些崇祭恭贺的长篇大论,梁稻稷黍红枣花生撒了满满一床铺,她好想捡来吃,可手被一旁坐着的人紧握着,喜服袍角也与他的绑在一起,她只好安分的咽下自己嘴里最后一块杏脯。
绣金红盖头被掀开,盛澈终于看到自己的新郎官。
今日的赵倾城尤其俊美,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惊为天人的精致五官在龙凤红烛的映照下摄人心魄,一身大红喜袍也是锦上添花。
盛澈看入了眼,都认识三年多了,还是瞧不厌。
直到女官憋着笑出声提醒,她才略感失态的把目光垂下。
女官用撒了花瓣金箔的铜盆奉上热水,让帝后盥手,紧接着又从一只雕工考究的瓢瓜里用酒提打出两杯合卺酒奉上,两只酒杯的形脚之间用细细的红丝线绑着。
盛澈依着规矩双手接过酒,可酒杯刚刚凑近鼻尖,她的胃里就一阵翻涌。
近在咫尺的人瞧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动作顿住。
“怎么了澈儿?”
角落默默注视的惜错跟着悬起了一颗心。
“应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里有些不舒服。”盛澈怕待会实在忍不住吐出来,也好提前找到托词。
“那这酒就不喝了。”赵倾城关切道。
一旁的司礼官即刻上前劝阻:“陛下,皇后娘娘,合卺酒被一根红线绑在一起,寓意夫妇一体永不分离,恩爱和睦白头偕老,是极好的喜头,如何也是要喝的。”
司礼官的字字句句都像是扎在盛澈心上,她偷偷看向赵倾城,不敢轻易言语。
“这酒,喝不喝都一样。”赵倾城将盛澈手里的酒拿开。https://m.ensotemple.com
众人脸色顿时精彩纷呈,却不敢置喙。
赵倾城将酒杯放在奉案奴才举过头顶的托案上,又握紧盛澈的手,眸色深重。
“朕与皇后受上苍庇佑,自然会永不分离。”
盛澈看向赵倾城泛红的眼眶,心中五味杂陈,唯有默默点头。
大婚之夜,乾清殿内灯火通明,龙凤烛的红泪一滴滴沿着金台落下,在案桌上聚成一滩,缓慢凝固。
夜半,殿外寒风呼啸,自天穹之上又落下纷扬雪花,掩盖住离去的脚印。
殿内,大红喜袍的帝王衣冠井然,在平整铺陈的龙榻上枯坐一夜。
三日后,盛皇后旧疾复发,崩。
还未染上尘埃的红绸一夜之间换成素白苍凉的帛锦,丧钟敲足二十七下,响彻皇宫内外,陛下罢朝十日,举国同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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