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姜青玉盯住自己,靳闲声音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瞬。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马背上血淋淋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又是吓得一阵腿软。
作为一个文臣,靳闲写的一手好字,书法甚至得到过皇帝景宏的亲口赞誉。每逢有人举办宴会,他只要写一幅字赠上,便会引来一片羡慕赞叹,令宾主尽欢!
而在写字的双手上,这位礼部侍郎也是费尽了心思!
平日里,他的这双手每日要用温热的羊奶泡浴两次,从不在烈日下暴晒,也不在寒雪中受冻,这个习惯自从他入朝为官后便一直不曾更改,所以将手养的纤细白嫩,宛若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般!
据说,靳闲对自己的手看得比儿女还重,数十年来不曾伤到一分一毫,细心呵护,除了羊奶和水外,唯有在练书法时会沾上各类价值不菲的墨水,至于血腥……
那是从未碰过的!
现在姜青玉让他亲自去扒尸体,令一身官服和双手沾满血腥?
那他还做什么文人?
“李,李大人……”
“世子殿下喊你呢!”
尽管明知姜青玉口中的李大人是自己,但靳闲仍是厚着脸皮将此事甩给了另一位朝中重臣。
因为那人姓李,名摇,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官阶比自己低了一品。
“……”
被靳闲喊到的李摇顿时面如土色。
他和靳闲一样是个文臣,养尊处优惯了,让他提笔写一篇文章倒是不难,但让他去从上千具尸体中翻找自己的儿子,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头砍了算了。
可开口拒绝……
靳闲比他官阶高了一品,他可不敢以下犯上。
“你,去!去把吾儿的尸体寻出来!”
李摇指着府上的一名杂役吩咐道。
“大人,我……”
被叫到的那名杂役一脸为难。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他倒是不怕死人,作为李摇的亲信,他甚至还亲手杀了不少人,沉湖、活埋、焚烧等等皆有尝试。
可他怕自己认不出李摇那个阵亡的儿子啊!
禁卫军全是制式甲胃的打扮,上千具尸体都不曾清洗过,其中定然会有部分人已然面目全非。
若是那位李家公子相貌完好倒也罢了,他费一番苦功夫多半是可以寻到的,可若那位公子不幸在战中被毁了容貌,那他岂不是翻遍上千具尸体都寻不到了?
一旦寻不到,便无法向自家主子交差了,非但得不到嘉奖,反而会被狠狠惩罚!
轻则鞭笞数十下,重则牵连全家!
“怎么,你不愿去?”
李摇见杂役有所犹豫,脸色不由一沉。
“我,我……”
杂役有苦难言。
正在此时。
姜青玉却是轻笑一声,突兀开口:
“礼部侍郎靳闲大人,您最疼惜的儿子为国捐躯,您作为父亲,难道连亲自寻到其尸体,为其收敛入棺都做不到么?”
此言一出。
李摇和那位杂役皆是如临大赦,甚至还偷偷感激地瞥了姜青玉一眼。
“……”
这下又轮到靳闲脸色难看了,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尸体颤抖着身子,一个字都说不出。
随后,他又忍不住朝城头上看了一眼,希望禁卫军统领薛防可以出声援助,代为取尸。
但薛防选择了冷眼旁观。
作为武将,他对于朝堂之上一些文人的作派也很是不喜。
那一千禁卫军再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同僚,没有因剿匪或是镇压叛军而死,也没有因守卫边境、攻克异族而死,反被自己的爹为了讨好皇帝演了一出戏码丢了性命!
简直荒唐!
薛防不敢将怒气撒在景宏身上,但眼下见到一众权贵被姜青玉欺辱,却是不由觉得有几分痛快。
“活该!”
他低声滴咕了一句。
身侧的小太监严高闻言,却是一阵苦笑:
“这位拒北王世子倒是颇有个性,搬来上千具尸体让一众文臣亲自去翻找各自的儿子,简直蛮不讲理啊!”
“文人最是记仇,他这般不尊重文人,只怕今日过后,京城内抹黑拒北王府的文章又得满天飞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偷瞄了景漓一眼。
只见景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位病公子身上,一言不发,脸上满是他从未见过的柔情……
以及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是她的公子,在紫烟院蛰伏了十几年,一直被人视为扶不起的草包,可今日终是化龙。
那一日雪天,她被带离王府之时,他说过,不久后会来京城见自己。
现在,他做到了。
“殿下对拒北王世子还真是一片痴情啊!”
一旁,小太监见状,不由内心复杂。
“岂有此理!”
正在此时,城下又有一位权贵站了出来,指着姜青玉以及一众安北军大斥道:
“姜青玉,吾等之子皆因你而死!你非但没有感到一丝羞愧,也不向我们表达一句歉意,反而用他们的尸体来当众折辱我们!”
“你良心何在?”
“莫非让吾等文人双手染上鲜血,让一众外人看着吾等在尸山血海中翻找自己儿子的尸体,便会令你感到痛快么?”
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立时引来了一众权贵的附和。
“陆大人所言极是!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姜氏父子的北境,所以请收起你的贼匪脾性!”
“吾等孩儿在天有灵,若是得知自己死后,尸体被人利用来这般羞辱其父,定然会后悔昨夜拼死保护了你这位拒北王世子!”
“吾儿因护你而亡,你应该朝吾等下跪致歉才是!”
“对,跪!”
“跪!”
……
一位位权贵又恢复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面目,一张张尖牙利嘴叫嚣着要让姜青玉下跪致歉,引得一众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这群官老爷们的架子还真大,居然想让拒北王世子下跪?便不怕安北军中有人按捺不住怒意愤然拔刀么?”
“可我听了他们的对话,认为这位世子殿下的言行的确很过分啊!这群官老爷的儿子为了保护他死了,他不道一句谢致一声歉倒也罢了,反而让做了一辈子文人的官老爷们亲手去尸体堆里翻找自己儿子的尸体!如此贼匪行径,也难怪这群人带着棺材拦在北门哭丧了!”
“害,你一个卖炊饼的和官老爷们共情什么?这叫恶人还需恶人磨!这群官老爷仗着头上有顶官帽子,平日里在京城无法无天,作恶多端,如果拒北王世子这次入京可以狠狠将这群人整治一番,无论用的什么法子,我都第一个拍手叫好!”
“唉,难啊!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是一群毒蛇,而且说不定毒蛇背后还有一条真龙……”
“嘘,住口,你不要命啦!”
……
“……”
另一侧,姜青玉听着嘈杂的议论声,并未开口,只是冷冷盯着抢先开口的那个权贵。
他认得此人,正议大夫陆光,官阶四品,是朝中对拒北王府恶意最大的权臣之一,原先只是个并不起眼的七品文散官,但六年前针对拒北王姜秋水在一日内连写了三封奏章,进谏了削减雍州封地、减少北境兵权,以及册立王府次子姜青剑为世子三件事,言辞犀利,从而一举成名。
尽管当时三封奏章都被景宏评价为华而不实,一笑置之,令陆光很是郁闷,可时任宰相的严回却在私下请他入府下了一局棋,并在半年后将他的官阶提升了一品。
两年后,又连升两品,任职正议大夫。
成了正议大夫后,陆光行事张扬,并变本加厉地在朝堂上针对拒北王府,即使这一次姜氏父子借着冬猎大比收服了北狄,他的嘴里仍是吐不出一句好话,还带头写了一封奏章重提削减拒北王封地和兵权一事,并劝谏景宏册封姜青剑为并州别驾,日后顺势晋升刺史,和姜青玉争权夺势,同室操戈!
今日,和其余权贵不同,陆光带来了三副棺材。
因为不久前,他将仅有的三个成年儿子全部送入了董深所带的那一支禁卫军中,其中包括了一直以来都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
三人无一例外,尽皆战死!
另外……
姜青玉了解到,陆光还有一个外人不知的秘密——
此人曾和雍州蒋家的家主蒋禹做了五年同窗。
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一直劝谏景宏册封王府次子姜青剑为世子了。
对于这种卖子求荣的狠人,姜青玉向来是颇为鄙夷的。
但不得不说,这一类狠人有时候的确能给人带来巨大的麻烦。
“姜青玉!”
果不其然,下一瞬,只见陆光不紧不慢地摘下了官帽,脱下了朝服、官靴,将其叠好置于一旁,随后只穿了一袭白色长衫,赤足朝前走去:
“姜青玉,你不是要吾等亲手去翻找自己的子嗣尸体么?”
“好,便依你所言!”
“昨夜一战,全程不足半个时辰,本官三个儿子便尽皆阵亡,今日本官倒是要看看,要花费多久才能将三人尸体全部寻到!”
陆光回身朝着一众权贵作揖行礼,又道:
“诸位,请派人去将所有府上挂白的同僚请来北门,并告知他们,拒北王世子已经将吾等子嗣的尸体带回来了,不过他存心刁难,要亲眼看着吾等亲手翻找尸体。”
“如此也好,吾等便在北门外一一上前寻尸。”
“不过,本官还有一个问题……”
他又看向姜青玉,质问道:
“在一千具禁卫军尸体全部被人认领走之前,相信世子殿下应该也无颜先行入京吧?”
此言一出。
所有权贵皆是微微一怔,继而很有默契地会心一笑。
他们都理解陆光此举的用意了。
一千具禁卫军尸体,让人一个个上去翻找,少说也得耗上数日数夜。
他们这群地头蛇自然是耗得起的,可姜青玉不一样。
一介世子,奉旨入京,最后却因为收尸一事被挡在京城外,数日数夜不得入内。
此事一旦传出,对姜氏父子的名望肯定是一大打击,而他们作为参与者也定会声名迭起,受到景宏重用,升官加爵!
这一刻,所有人都望着姜青玉,猜测这位新晋世子会作何回应。
尸体是他带来的,翻找尸体也是他提出的,假若此时让步,那可真是有些丢脸了。
但显然姜青玉不会让步。
只见他一脸平静,澹澹说了句:
“那是自然。”
“我会等诸位大人将尸体都认领回去之后再入城。”
他停顿了一下,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强调了一声:
“不过,不只是你们的子嗣,而是每一具尸体!”
可惜陆光并没有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否则定然会慎重考虑第一个站出来翻找尸体。
“如此甚好!”
听到回应后,他脸色肃然,开始赤着双足朝前走去。
由于眼下是寒冬,而这位正议大夫本身只是个武学修为并不出众的文人,所以没走几步他的双足便被冻得通红。
但他没有因此表现出一丝痛苦,只是在众人注视下徐徐往前走去。
姜青玉立于马车上,轻轻抬手。
顿时,挡在前方的安北军将士齐齐侧身移步,为陆光让开了一条路。
陆光也不畏惧,径直沿着安北军让出的小路朝前走去,一步未停。
一众权贵望着这一幕,为其提心吊胆的同时,也在暗暗钦佩不已,自叹弗如。
此时,在陆光两侧全是安北军,任何一人忍不住拔刀,都可以将其人头分离!
可陆光却神态从容,步伐平稳,似乎笃定了这群人不敢拔刀杀了自己。
哪怕他们中有不少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愤怒和凶狠,似是一头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可见这位将三个儿子全部送入禁卫军送死的正议大夫真的是个狠人。
“怎么老是这姓陆的出风头?”
礼部侍郎靳闲见到这一幕,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妒忌。
可一想到要亲手在上千具尸体中翻找,他又觉得有几分自愧不如。
“真要一个个上前寻找么?”
他紧盯着已经走到一匹战马前的陆光,又瞥了一眼战马上的四具血淋淋的禁卫军尸体,下意识双腿发软,往后缩了半步。
与之表现截然相反的是,陆光背对众人,伸出双手用衣袖认真擦拭着一具尸体的脸颊。
待到擦去血污后,再辨认其面目,确定不是自己子嗣,便朝其低头鞠躬,默哀片刻,再接着换下一人。
一人,二人,三人……
陆光很有耐心,也很有胆魄,孑然一身在上千具尸体中翻找,身子不曾颤抖一分,也不曾表现出一分疲倦。
终于,在历经半个时辰,翻找了近百具尸体后。
他终于寻到了第一具自己子嗣的尸体。
那是一个面容青涩的男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死前脸上挂着稚嫩的笑容。
他的致命伤在背部,似乎是还在与人谈笑风生时被人从背后袭击,一刀捅穿并搅碎了心脏,立时毙命。
“彦儿……”
陆光双手捧着孩子的脸颊,先是愣在原地,下一刻又老泪纵横:
“彦儿,爹来带你,带你回家了。”
说罢,陆光吃力地将尸体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并背在身上,又回头转身,艰难地往北门一步步走去。
姜青玉的目光一直在此人身上。
阵亡儿子的尸体压弯了陆光的腰,一袭白衫被血染红,双足冻得淤青,看上去有几分落魄可怜。
由于尸体早已僵硬,所以陆光背上尸体的姿势有一点怪异,显得他背人的动作不是很协调,甚至有一些好笑。
可没有一人会笑话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默默看着陆光将儿子的尸体背到北门,眼神显露同情。
唯有陆家的几个妇人在大哭不止。
“哭什么!”
陆光亲手将尸体置于棺材内,随后朝着几个妇人怒目而视:
“不许哭!彦儿是楚国的英雄,他死的荣耀,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说着,他又再次回头转身,往安北军所在的位置走去。
因为除了陆彦外,他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找到。
“陆大人……”
有人忍不住上前劝阻:
“要不算了吧,我怕您……撑不下去。”
也有人朝着姜青玉愤然质问道:
“世子殿下,这下您满意了么?”
姜青玉没有理会那人,只是看向陆光,语气冷澹地问道:
“陆大人,还能继续么?”
陆光点了点头,推开了劝阻的那人,一脸决然:
“放心,本官撑得住!”
“今日纵是冻死累死,本官也得将三个儿子全部寻到,收敛入馆!”
他的本意是将姜青玉一行人拦在北门之外,眼下正是拖延时间、打击姜氏父子名望的好机会,又岂可主动放弃?
……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陆光都在众人注视下翻寻尸体,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只找了不到三百具便找齐了三个儿子的尸体。
不过有人却是注意到,姜青玉偷偷打了个手势,令麾下之人暗自驱赶战马,调换了一些尸体的位置,所以才让陆光那么快找齐了尸体。
一众权贵都认为,这是拒北王世子服软的表现。
与此同时。
北门发生的事情传至整个京城,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正在府上哭丧的权贵们得到同僚的传讯,也都闻声赶来,想要为阻拦世子入京出一份力。
“咳,咳……”
此刻,将三位儿子尸体尽数收敛入棺的陆光终是再也撑不住了,面色惨白,扶着棺木狂吐不止。
他的双足冻得发紫发肿,失去了知觉,一袭白衫成了红衣,身上满是一阵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全然不复往日一尘不染的形象!
“这,这下……”
“世子殿下应该痛快了吧?”
陆光惨然一笑,同时扫了一圈周围人,见包括一众百姓甚至五百安北军在内,所有人都对自己表露出了同情、不忍和钦佩。
于是他预见了,今日之后,自己定将平步青云,在朝中地位节节攀升!
“下一个,谁去?”
陆光看向一众权贵。
话音落下,便立即有人争前恐后地回应道:
“我,我去!”
“我去!”
“还是我去吧,可不能让北境贼匪小瞧了我们京城文人!”
……
这是个难得的一举成名以及向景宏表达忠诚的机会,权贵们并非愚笨之人,自然懂得牢牢把握。
陆光见到这一幕,满是欣慰。
今日,他的表现可以算是完美无缺了。
接下来,只需在一旁候着,便可坐视拒北王府一行人声败名裂。
然而……
正当陆光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之时,耳旁却突然响起了姜青玉冷冷的声音:
“诸位大人不必争抢,且在一旁排队候着便是!”
“不过眼下还没轮到下一人呢!”
“陆大人……”
“您是不是忘了,除了三位子嗣外,还有七具尸体也应该由你来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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