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燃烧着褚凰的灵体,可他的眼神却如沉尸的湖,冰冷中透着埋葬万般的死气。
他知紫霄心中已是一片荒芜,不敬天地,不畏神明,他等的不过是五十年后的这一契机,他笃定,褚凰不会因王母的自愿献祭而轻易反悔,致使前功尽弃。
对峙间,像是千年冰川裂开罅隙,一步不慎,便将葬身于万丈沟壑。
然而褚凰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一切因他而起,那不必要的怜悯,他未曾问过鲛人可愿续命,说到底,是他自私。鲛人似乎也知,偏执如他,是最怕形单影只的,总要有人拉住他,教他仍旧与这世间有一丝关联。当时被他救回的鲛人的眼神,感激中又夹杂着复杂的神情,似一声温柔的叹息。他承他的好意,繁衍生息,让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来陪伴他,助他一臂之力。
紫霄是最像先祖的那一个,无论是那双湛蓝的眼眸,还是湛蓝中潜伏的隐匿着悲恸的暗流。只是他从不与褚凰诉说什么见闻,更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
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而言,又有什么是值得言说的?利用他褚凰也好,亵渎神灵也罢,一切终将埋入再无轮回的永寂中。如今,权当是挽回当年自以为是的一念之差,慎重地再一次诀别。
最初的镜中,奄奄一息的鲛人,依旧躺在那黑漆漆的滑腻的礁石上。一头青丝渐渐失去光泽,枯萎如暴晒的纠缠的海藻,凌乱在微微起伏的胸前。月色的冷,无情地侵蚀每一寸灰白干裂的肌肤。
时隔多年,又知了结局,褚凰不再如当年那般痛不欲生。挚友即将离世的绝望和不曾追问他身世的悔恨,曾一度淹没了当时不愿放手的他。
鲛人望着他,湛蓝的双瞳渐渐覆盖了细小的白色的晶体,像是海上飘起的漫天的雪。
褐色花纹的海螺终究被递到了褚凰手中,随着鲛人心满意足地合上眼,那海螺也仿佛有了生命,拼命往他掌心里钻,似要寄宿在他心间,躲避生死永隔的割裂。
褚凰低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那带着光泽的湿漉漉的海螺分明安安静静地在他的掌心静默着,冰冷得像一座久寂的坟。
褚凰从未哀悼过谁,他的哀伤总是化为燃烬一切的烈火,将过去付之一炬。
这一次,是他主动选择的别离,他不熟悉那种慢慢从心底爬上来的水银一般的沉重。它们灌满通往这段记忆的路,成了一池月光聚成的毒,无人能渡。
紫霄的身影,在由远及近的镜中,渐次消失。久远的回忆,凝缩如一片片散落的花瓣,绕着褚凰打了个转,被风吹远了。
然而,落幕前的缝隙,忽然被一把掀开。一只手,伸入褚凰跟前的最后一面镜中,一把握住正消失的紫霄的胳膊,将他从镜中拽了出来。
“你的命是我续的。”那相貌平平,却以惊世骇俗之姿悄无声息出现在此处的穿着道袍的男子道。
他的左眼是寻常的黑,右眼却碧绿清明,是他爱人的眼。
“悠鸣因你而死,这世间也因你而倾覆,你却想得个善终?”当年,为了弥补他师傅犯下的大错,他曾以自己阳寿为鲛人续那盏魂灯。可他如何都想不到,当初那奄奄一息被生刮了鱼尾的鲛人,竟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
这百年,他离开涂山,东躲西藏,言不由衷,不惜成为试验品,混入缉妖司,都不过是为了寻找爱人死亡的真相,如今终究是找到了,可那罪魁祸首已是魂飞魄散。深仇大恨,落空在生死的沟壑间,能做的,不过是悠鸣若还活着,他必会做的。
穿着华丽衣裳的紫霄骤然被拖出镜子,就像忽然被捞上岸的鱼,玄诚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百妖谱的“鲛人”二字如墨色的牢笼,兜头罩下来,使得他的身子如千斤重。勉力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一只眼,那能捕捉灵力波动的妖眼,如今又得了百妖谱的助阵,愈发地不同凡响,像是能将万事万物都看透。
他们的下方,出现了一个早就布下的法阵,法阵笼罩着一口井。那井中有井,连通九界。
玄诚拽着紫霄向下坠去,这变故发生在刹那间,燃烧着灵体的褚凰被王母的心脏吸收了大半,只方收回的右手仍露在外头。
他咬牙往回抽,可人类的共同意识如一只饥肠辘辘的兽,吸吮着他的灵体,致使拉扯间裂开一道口子。褚凰的肩胛上像长了张血淋淋的嘴,可他仍旧用力往回撤,直到那口子裂到心脏,直到几乎撕扯下来的手勉力抓住了紫霄的手腕。
海螺落入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紫霄被玄诚自背后拽着,上方拉住他的褚凰的手,使得他悬空在那一处。
此时,王母倒挂的身形已入得镜中,钟声长鸣,以镜为平面,光芒一阵阵扩散开去,像波光粼粼的向四周延展的湖面,直至整个空间被割裂成了人间与天界。
上苍收回了对人间的眷顾,世间灵力都簇拥着女神归位。九天之上,逆转盘托举着的昆仑,在时光中游弋,一圈一圈地逆转年轮。昆仑上的仙树愈发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开遍每一处仙境,不分四季。山脚下的弱水环绕着焰火,倾泻的霞光中,连绵的宫殿如蛰伏的水虺,即将昂起头颅。
紫霄被百妖谱禁锢着,动弹不得。
他发冠歪斜,珍珠自长袍上滚落,鱼尾悬空着,狼狈得身不由己。可他的神情却在注视着褚凰的重瞳时,渐渐柔和,像暮色降临前最后一缕金红的霞光。
“回昆仑,这与你无关。”
褚凰已做到了他所承诺的,而玄诚,是他的命数。
额前鸦青色的宝石微微一闪,褚凰的指尖像是被扎入了千万根针一般,回过神来时,已是略微松了力道。而紫霄的那只手,已是轻轻一挣,就此便从他拼尽全力的救赎中逃离。
世代相传的独属于王族的宝石碎裂成无数片,如星辰的尘埃,涌向褚凰肩膀斜至胸口的狰狞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缝补,将他的灵体修复得完好如初。
这本是紫霄最后的机会,可他全倾覆在了褚凰身上,亦如当年,褚凰奋不顾身地为他先祖衔来琅琊玉。
紫霄向下坠去,和玄诚一同坠入井中。
最后一眼,褚凰已与那颗跃动的心脏融为一体,终是得偿所愿。
——
下坠的瞬间,天地如沙漏翻转。
坠落成了飞升,盛喻睁眼时,已是被一股力量托起,入得碧玉色的天柱内。
内部像是个中空的巨大笔直的玻璃试管,灵气与魔气时而激荡,时而汇聚,八颗赤红的不死草的种子,像是引力点,将灵力塑造成螺旋上升的动态的阶梯,涌动着,裹挟着,将盛喻送往九天之上。
天柱之外,空间的碎片如被刮下的鱼鳞,迅速后退着剥落,露出空洞的无尽的黑暗。
盛喻在令人晕眩的“飞升中”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唯一一个被不死草复活的人类,也因此,在人间彻底倾覆时,他能登极乐。
随着天柱将他送往灵力聚集的核心,越是接近昆仑,盛喻越能感觉到肉身的轻盈,它不再成为他的束缚,不再禁锢他的心魂。他的意识无限扩张,扩张到□□之外,甚至九天都像是他的一部分,他能感知到中央缓缓旋转的昆仑,能感知每一片云霞的凝聚和消散,能感知每一缕光的耀眼与泯灭。
他的意识渐渐地与那两股托举他的力量融为一体,他骤然意识到了他们是谁。
熟悉的感觉令他惊讶,此时,肉身不过是个给肉眼凡胎看的聚形的容器。
可他的思想仍有拘泥,拘于泥他的情感,他的牵绊。
他想问,但又似乎不用问了。
盛喻的意识凝聚在他搜寻的灵体之上。
他终于看见了人首蛇身的楼白雅、楼青锦,恢复成白狐形态的胡萧萧,以及接住长枪正要去救他的楚言,他们全都在这一场分崩离析中,静止成了天柱外侧不断生长、环绕的浮雕,渐渐被覆盖上青白的玉色。
下落的轩辕剑斜插在这浮雕的结尾,像仓促落下帷幕时的一声喟叹。
他们已被塑成历史,奠成过往,向神献祭着娱神的祝词与祭文。
盛喻的上方,旋转的天阶随着他意识的剧烈波动而到了尽头。转眼间,他已立在昆仑神宫的中央。
周遭环绕着他的,是宫殿的九门,其中,八道宫门的匾额上依次书写着“伤”、“休”、“景”、“开”、“杜”、“生”、“惊”、“死”,只正对着他的第九道宫门上,空无一字,像是等一个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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