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他收到一条私信,来自一位高二女生。
私信里提到她长时间遭到班主任的猥亵。
第一次受到侵害后,她便将这事告知父母,然而她的父母并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要是报警了,你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啊?”
他们话里话外是显而易见的羞耻。
那一刻,她像被人当头一棒。
明明她是受害者,可为什么失去未来的人会是她?
在父母的威压下,她只能当作无事发生。
这种纵容态度,更是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无休无止的伤害,让她升起了自杀的念头。
最后,她被救了回来。
自杀未遂这件事在学校传开,对方怕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在这之后,终于停止对她的侵害。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脱。
日日夜夜生活在无法忘记的噩梦里,跌落的深渊之上,有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笑容。
后来,她从同学那里听说这个公众号,踟蹰很久,才决定将她这段经历通过私信的方式诉说给别人听。
她希望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
哪怕,一个也行。
这条私信很快引起萧池重视,正好这位学生就在北城。
等他回北城后,第一时间找到她。
谈话过程中,她渐渐放下戒备。萧池也因此得知她手上握有关于对方犯罪的证据。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萧池却在她父母那碰壁,用的还是之前那套说辞。
——她的前途会被毁了的。
萧池悲哀不已,加害者以“前途”威胁她,而她的至亲亦是如此。
完全意识不到他们口口声声的“为了她好”,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超过两周。
他至今记得,女生无悲无喜的一双眼睛。
也记得,她问他:“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法则吗?”
萧池哑口无言。
她说:“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
“伤害她的人,就是叶兆那狗东西。”
讲完这事后,秦宓已经抽完三支烟。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白茫茫的雾色里,人影幢幢,宛若鬼魅游街。
沈苏溪眼睛眯起来,“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秦宓嘲讽似地一笑,“能怎么样?本来挺开朗活泼的姑娘,现在……”
话说到这,她倏地一顿,把话憋了回去。
沈苏溪不由想起夏禾,想到什么,怔住。
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
如果当初她选择站出来,叶兆的假面会不会因此被揭露?那如今的受害者又是不是不会再出现?
这种想法一产生,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浑身一颤。
秦宓察觉出她的异样,却没联想到她是因为将别人的罪强加在自己身上,才会有现在这副失神的样子。
“苏溪,这件事情交给我们,那些人也该赎罪了。”
“那我呢?”沈苏溪缓慢地说,“如果叶兆在那个时候就得到惩罚,她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神色平静,就像在阐述一个客观事实。
秦宓愣了下,将她的身子掰过来,盯住她眼睛问:“那我问你,你后悔吗?”
沈苏溪摇摇头。
如果让她重来,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在年少时的她心里,没有什么能比沈清更重要。
“你没有伤害任何人。”秦宓轻轻抱住她,“你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苏溪,你很伟大。”
沈苏溪揪住她衣服,将脸埋在她肩上。
秦宓:“所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活得一向自我,不擅长安慰人,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的话能让对方好受些。
让她最好的朋友。
-
这天之后,沈苏溪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世界的中心。hTTps://WWw.eNSOTeMPLe.com
江瑾舟将公司在北城的事务全权转交给堂兄负责,秦宓也时常过来陪她。
就连沈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似乎把沈苏溪的话听进去了,每天变相对她夸上一句,类似于“你拿筷子的姿势很到位”、“你这鞋带绑得不错”这些比肚子里的小肠还要绕的夸奖。
“你们没必要这样的,真的。”沈苏溪压住上扬的弧度,虚情假意地来了一句。
江瑾舟当作没看见她疯狂跳舞的唇角,捏了捏她的掌心算作回应。
人的感情是相互的。
他们在付出的同时,同样见证她的笑容在慢慢变多,也似乎变得比以前更爱撒娇讨宠。
他能理解这种转变。
不是将秘密说出来才觉得轻松,而是在她踽踽独行的这二十余年岁月里,身后终于有了这么多人陪她继续走下去,让她觉得自己有了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仰仗。
沈苏溪连接车载蓝牙,点开一首歌,轻声哼起来。
唱到一半,她忽然停下,笑盈盈地说:“今天夏禾说,是我给了她希望。”
这期间,沈苏溪去见过夏禾几次。其中一次,她同学也在。
包括给萧池发去私信的那名女生。
夏禾的状态看上去要比之前好很多,有那么一瞬间,沈苏溪觉得那些糟心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她依然还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小女生。
直到来看望她的同学陆续离开后,她眼睛里的光霎时暗淡下去。
在对上沈苏溪的目光后,忽然又亮起来。
——快乐不纯粹了。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今天。
“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沈苏溪看着夏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我们都再等一会。”
叶兆,或者说像叶兆这样的人,就像在下水道盘踞的脏鼠,隐匿在黑暗和污秽里,很好地将自己藏住。人人都嫌弃它们的肮脏,因而很少有人愿意靠近它们,更无从知晓它们的庞大数量。
现在终于有人愿意迈出这第一步,她们手持的光束,足以将藏在里头的混乱照得一清二楚。
调查结果显示,叶兆的罪行远不止这一两起,甚至在沈苏溪之前,就有了受害者。
这数十年,并非所有受害者都选择将自己这段经历隐瞒下来,但不管她们通过何种方式检举,都是无疾而终。
因为她们没有证据。
因为他给旁观者营造的假象过于成功。
也因为,知情者的包庇。
对于伤害两个字强行拖走了夏禾的注意力,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捕捉到沈苏溪口中的“我们”究竟有什么深层含义。
沈苏溪离开前,被夏禾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细瘦羸弱,却莫名有力。
“苏溪姐,谢谢你。”她的眼睛里有光溢出。
沈苏溪顿了下,揉揉她头发,“谢什么?是你保护了你自己。”
夏禾摇头,“只有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
“我本来……”她忽然停下,看着她,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是你救了我。”
沈苏溪呼吸一滞。
在秦宓的开解下,她淡化了对夏禾这些人的愧疚,可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依然觉得自己是让她们受到伤害的纵容者。
但现在,夏禾对她说——
谢谢你。
是你救了我。
那时,沈苏溪笑着回应她:“我也要谢谢你。”
-
年三十那天,江盛赵菱夫妇来到北城,两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
本来只是一顿寻常不过的饭,中途赵菱忽然起了个头,饭桌上的话题猝不及防地转成“这俩孩子越看越般配,所以什么时候定日子呀?我看明天就不错呀!”、“婚礼决定在哪办啊?我看北城就不错呀!”
趁她在说出“准备生几个孩子?我看一足球队就不错呀”之前,沈苏溪找了个借口,拉上江瑾舟就跑。
饭店在江边,江上偶尔划过几艘游轮,割裂水中倒映着的美景。江的对面,灯红酒绿,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繁华自成一派。
桥两边的人行道上站着不少看烟火的行人,沈苏溪找了个空隙插进去。
江瑾舟以半拥抱的姿势站在她身后,两手搭在围栏上。
沈苏溪玩了会他的手指,才抬眼往半空看去。
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零点的钟声响起。
江瑾舟低头覆在她耳边,“苏溪,许个愿。”
沈苏溪下意识就答:“今年暴富。”
江瑾舟:“?”
沈苏溪:“……”
哦一不小心就真情实感了。
空气突然有了一瞬的停滞。
沈苏溪抿了下唇,“刚才谁说话了?”
“隔壁传来的声音。”江瑾舟面无表情地说。
隔壁女生听到后惊了:“……?”
虽然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什么时候说出来了?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耳朵全有问题?
等到女生被他们吓跑后,沈苏溪嘴角抽了抽,不经意听见另一边传来一道软软绵绵的女声。
“十八岁快乐呀,今天又比昨天更爱你了呢。”
沈苏溪:“……”
沈苏溪回忆起十八岁的江瑾舟,用相当惋惜的口吻说,“想早恋。”
江瑾舟:“……”
江瑾舟没说话,沈苏溪自动脑补出了“你都多大了你知道吗?愿望和痴心妄想还是有区别的”这层意思。
“……”
愿望要是容易实现,那还叫什么愿望?
没等她开口,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字,“好。”
虽然觉得他在空口开支票,但沈苏溪还是很满意地翘了翘唇角。
算了。
就当自己永远十八。
想起一件事,沈苏溪问:“秦宓说,我是你的冬日暖阳。”
她别过头去找他的眼睛,“为什么啊?”
江瑾舟一顿,下意识扣紧她,“准确来说,是难得的冬日暖阳。”
“难得?”沈苏溪没听明白。
难得。
难得的并非是晴天在冬日里出现的概率,而是在凛冽的寒风里,照在你身上的阳光每一寸都显得格外珍贵难得。
她带来的这道暖阳,是足以照亮他阴暗囚牢的光。
告诉他:总有一天,他也能重获自由。
因他这番解释,沈苏溪想起他那同样算不上轻松的过往,“那我呢?”
她闭了闭眼,“我也能彻底自由吗?”
“会的。”他的语气异常坚定。
这座困住你二十余年的囚牢。
我会一步步地带你走出来。
所以。
你别怕。
沈苏溪闪神片刻,笑弯眼睛。
她偏过头,微扬下巴,去寻他的嘴唇。
他稍稍低头,让她的姿势好受些。
“阿舟,”不知过了多久,她说,“春天快到了。”
一切也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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