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小说网>言情小说>缘在此山中>第 88 章 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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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在南市百姓的回忆中,只剩下某年春天的一场大火,烧塌了须尽欢,烧得半个南市浓烟滚滚,连天上的寂灭司都惊动了,但所幸没烧死人。

  至于起火的缘由,无论是南市卿、寂灭司还是九重天阙,全都迟迟没有给出定论。市民们私底下传了几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已有了好几十个版本,连街边跑的小童听了,都觉离谱。

  等时间长了,更多的日子、更多的事压过来,那场大火也就淡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就如同从前年月里头的,一次风灾、一次雨祸、一个不起眼的人的出现和消失。

  过去的都是故事,南市人,永远向前看。

  即便在事发当天,午间烧起来的火,才到了入夜,就从一场祸事沦为了一条谈资。

  方寸居的客房仍旧炙手可热,没有谁会为了一个意外就收拾细软离开这片繁华乐土。马上就到饭点,后厨的柴火烧得噼啪响,一桌接着一桌的席面排着队送出去,跟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的不同,就是住客们席间的话茬里,免不了要忧虑叹息,须尽欢毁得不成样子,这四海内外拔头筹的温柔乡,不知得等到何时才能重开夜宴。

  悬檀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客舍。

  他走得很慢,几乎是踱着步子回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看上去都很专注,又隐隐地,透露出正在走神的端倪。

  大堂里明亮又喧闹,外头的暮色薄薄,他就这么迎头撞进来,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种种是今时还是旧景。

  鼎沸的人声像聚拢的潮水,倏而灌进耳道,吵得人清醒。

  守在门口的伙计认得每一位住上房的贵客,当即迎过来,殷勤招呼:“客官回了,今天外头这动静是真不小,可没惊扰着您吧。”

  悬檀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伙计跟着他,一边问:“晚膳还是给您送到屋里吗?”

  悬檀回了一声好,便自顾自上楼去了。

  客舍里的伙计受惯了吆喝与冷落,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只麻利地跑去后厨通报。

  悬檀回了屋,连口茶水也没顾上喝,就干坐在桌前,将今日的事,见着的没见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后头的盘算,来来回回在脑海中滚动。

  他很忙,思绪忙、人也忙,此时此刻他看顾不了太多旁的东西,甚至于,送饭的伙计上来,他是怎么走过去,怎么开得门,这些,都无暇在脑海中停留。

  直到那伙计多提了一嘴:“还是按前几日的规矩,给您上的两人份的小宴,核桃酥换樱桃煎,白露酒换蜂蜜饮,再加一份牛乳甜酪。都齐了,您请慢用。”

  这伙计的嗓门子实在亮堂,管你思绪不思绪的,就直咧咧往你脑壳上敲。

  悬檀回过头,目光从满桌的菜上一一走过,最后落在了对面的那副碗筷上头。是给瑾俟预备的,她在外头玩,大多时候还是要回来用晚饭的。

  他的目光一顿,也如梦方醒了。

  他所以为的自己忧虑的事,实则并非他真心忧虑的。那只不过是,拿来占着脑子的东西罢了。

  可惜的是,这层自己心中的窗户纸,一旦捅破了,所有回避的真心与真相,就很难朦胧回去了。

  悬檀等了很久,即便是心里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敲开这扇门了。就好像生命里的一个更漏,在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凭空出现,然后隐秘地、缓慢地流转着,而现在,它终于干涸了。

  饭菜早就没了热乎气,半凝固的油脂混着温凉的汤水,无异于对味蕾的折磨,但他浑不在意,就这么一口一口把自己的那一半都吃尽了。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他安慰自己。

  离开归墟,瑾俟至少是安全的,昨夜又得知,和那浮觞小妖在一起,她也会是快乐的。

  说实话,悬檀并不看好浮觞,年少、跳脱、人浮于事。但胜在一颗真心和一腔热忱。

  自己无法交付的东西,总有旁的人会给她,这便是很好了。

  至于其他的倒也无须挂心,毕竟对于归墟主来说,暗中监视一个小妖,又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碾死一个小妖,全都轻而易举。

  实际上,悬檀此时没有太多太明显的情绪,说不上难过,也没有懊悔,就是空落落的,好像弄丢了什么。可他生来就该是规整的、完美的,任何外物都不能影响他的完整性。

  但现在,有一些东西悄然地异变了,自身某些部分开始被外物牵连,甚至被夺取。于他而言,这种感觉很陌生。

  这种陌生让他焦虑,竟然也莫名其妙地让他心生贪恋。

  贪恋,这也是一种陌生的感情。

  一环扣上一环,悬檀深陷于无法掌控的漩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得尽快回归墟,纠正这一切。

  撂下筷子,窗外已经黑尽了,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如豆的烛火下,什么都能看见一些,又什么都不甚清晰。

  悬檀往后靠着,将全身的力气都落在椅背上,玉簪硌着后脑,他抬手抽出,墨水一般的长发便流散下来,就这样,他慢慢合上眼,沐浴进昏沉的夜色里。

  说不清过了多久,门外似乎有一些响动,细细碎碎的,几乎能忽略不计,悬檀却像突然活过来一般睁开了眼,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口,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拉开了门。

  瑾俟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似乎是奔波了半日,看起来有些狼狈,除了疲惫之色,脸上还沾了两块灰,裙摆上也蹭了一圈炭磨子,鞋子更是乌黑。

  他们二人相对而立,隔着一扇打开的门和一廊明亮的月光。

  悬檀有一瞬的恍惚,许是从小憩中醒得太急,含混了今与夕、梦与醒的边界,他仿佛再度置身于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秋夜。

  尽管往日与今时早就天差地别。

  瑾俟不再是话也说不清楚的蒙昧小仙,她长成了年轻的姑娘,出落地柔韧而清亮。亦不再灰头土脸回来,寻求归墟主的庇护。

  眼下,她分明正要离开。

  只不过是悬檀突然开门,才暂且留住了她的脚步。

  被吓了一跳,但她只是抿了抿上唇,什么都没有说。

  倒是悬檀,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咽喉却好像是锁住了,可又急着想说些什么,好把眼前的人留住。

  他吞了吞喉咙,最终择出一句:“可是遇上火了吗?有没有伤着?”

  瑾俟摇头,说没有。

  “那怎会搞成这个样子?那个说要跟你一起的小妖呢?”

  他再追问,瑾俟却不说话了。

  在这一小片沉默里,无数种可能性在悬檀的脑海中划过:那小妖失约了、反悔了、看见起火自己逃难去了、骗得钱财跑了、死了......

  他渐渐起了杀心。

  瑾俟突然开口了,细声细气地,好像很难为情。

  “我在大门口,听说里面起了火,我不放心你们。”

  悬檀愣住了,那杀心也半路夭折了。

  瑾俟却只当他一如既往地听不懂这话中的心意,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那么一根情丝,这些事情,他不在乎,也无须在乎。

  这么想来,她也无需羞怯了,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都对牛弹琴了,谁还在乎自己的弦音是否从容不迫呢?

  “午前,我出发去跟浮觞会面,本想同你道别,但你的屋子空着,伙计说,你一早就出门了。我想你既没有退房,就一定是去了南市。”

  瑾俟的语气坦然了许多,接着道:“我和浮觞从南门出发,没走出多远,城里突然爆炸起了大火,我怕你在里头遇了难......”

  “你便折回来找我了。”悬檀轻声,如同自语,“你去火场了吗?”

  仿佛是错觉,瑾俟在他的眼中捉到了一丝颤抖,就好像是坚如磐石的镜面上,裂开了细小的纹路。但瑾俟已经不会再被这样微渺的希望而打动了,“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仙塾论辩的题目,可惜她用了自己的真心去校验。

  “也没那么夸张。”她敛了敛眉目,风轻云淡,“只是运气不好,和你岔开了时间,多走了些路罢了。”

  当时,她先赶回了客舍,没见着人,又匆匆往南市跑。大火烧起来,城中的人鱼贯着往外涌,唯独她往里进。须尽欢周围好些武卫忙着救火,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她只能绕着火场走了一大圈,跟着疏散的人群一路找、一路问,听说有些贵客被特别安顿在南市监,便又往那边跑。

  来来回回折腾半天,连悬檀的影子都没摸着,眼看日暮将尽,瑾俟决定最后回方寸居碰碰运气。其实她一进来就问过门口的伙计了,之所以上楼来,只是想最后看一眼,图个安心。

  不料,悬檀打开了这扇门。

  现在,他们隔着一扇门,面面相对。悬檀退开一步,让出了进门的路。

  “先进来吧,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瑾俟没有动,她轻轻地摇头:“既然你安然无恙,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悬檀扶着门板的手紧了又紧,他提着一口气,问:“那个浮觞小妖,还在等你吗?”

  “啊......他先走了。”瑾俟的语气中并不见遗憾,“他将目的地告诉了我,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去找他。”

  “今日先住下吧,夜深了。”悬檀仍旧撑着门板。

  瑾俟笑了起来:“黑夜又如何?我们可是神仙,只要想,何时不能行路?”

  这话说得很对,悬檀没法反驳,默了默,只得回道:“我们回归墟吧,你是......你是归墟的仙。”

  他的声音很轻,因为他也明白,此言是多么无凭无理且无力,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任性而为。

  悬檀竟会拿出这句话来当说辞,这句话,在从前,明明总是先由瑾俟当做救命稻草般提起。

  “我也只是,生于那里的仙罢了。而且真要算起来,我待在归墟的日子远没有在仙塾的多,看来归墟并算不上我的故乡。”她很平静地、条分缕析地,将曾经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一点点剥离出去,“更何况,这世间天高地阔,与其在归墟谋个千百年安稳的神职,我更想走走看看,自由来去。”

  话说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悬檀眼看着,瑾俟后退了一步,步伐并不利索。

  倏然之间,悬檀的心中升起一股近乎草莽的冲动,急切地,他走出了那扇门。

  “留下吧,至少,等你脚上的伤痊愈。”

  廊中月光清明,拢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影子也因此交叠在一起。

  瑾俟没料到他会发觉,因为真的只是小伤罢了。

  “没什么的,不小心被断木划了一下而已。”

  悬檀没再争辩,而是直接半跪下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真的只有一道浅浅的口子。

  “悬檀!”瑾俟有点急了,“你干什么?”

  悬檀松开了手,却仍是跪着,整个人如同垂落在地一般,显得有些颓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只知道,这些话若不说出口,堵在心间喉头,总有一天会窒息而亡。

  “你是自由自在的仙。”他喃喃。

  “是我,是我想你留下来。”

  廊中静了很久。

  瑾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悬檀垂下去的头颅,还有散落在地面上,墨色的长发。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正在发烫。

  她说:“我真的看不明白你。”

  悬檀闻声,才抬起头,他说:“我也是刚刚,才看明白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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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

  逐神坎,北市监。

  花灼还没有醒,屋中极暖,炭火烧得劈啪作响,他陷在一层层厚实柔软的床褥里,苍白可破的面颊上,这才浮出一点点浅粉的血色。安神香和浓郁的中药味混在一起,方能暂时压一压身上的剧痛,得睡个安稳觉。

  雪白的中衣,领口微微敞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日头尚好,咏夜特意开了半扇窗,阳光带着暖意围拢过来,他看上去好像静默欲放的夜昙。m.ensotemple.com

  咏夜搬了个小凳靠着床边,时不时用手贴贴他的额头,又时不时地掐着时间数他胸口起伏的频率。

  小心翼翼、心有余悸。

  来北市当晚,花灼就开始高烧,烧了一宿一天又半宿,竹苓与咏夜便寸步不离地守了一一宿一天又半宿。药石针刺并济,北市的奇珍灵药下锅无数,这才将他体内的邪火压了下去。

  趁着状态平稳,竹苓赶紧回去眯了一觉,再这么熬下去,她行针的手都要开始抖了。

  眼下天已大亮,咏夜到外厅简单洗漱罢,就又回来守着,一刻不敢懈怠。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有人叩门。

  侍从送早膳,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北市卿西明夫人。

  北市卿人到中年,皮肤已不再吹弹可破,但身姿挺拔,气态昂扬,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风范。常言总爱说岁月不败美人,落到西明夫人身上,倒更像是她将岁月拿捏在手中了。

  咏夜恭敬俯首,问了一声:“西明夫人。”

  虽然还没摸清这位北市卿的底细,但雪中送炭的恩情,那是实打实的,故而咏夜对西明夫人总是敬重有礼。

  不过西明夫人本人,显然没有将这次举手之劳当回事,她还沉浸在隔壁死对头被千刀万剐的痛快里,满面红光,心情格外舒畅。

  “中山神不用跟我客气,这回您可是帮我们北市出了一口恶气,合该我感激您才对。”

  这北市卿一开口,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就破了功,听着倒似个爽辣痛快人。

  “还是要谢的。”面对这份敞亮,咏夜紧绷多时的戒心松了松,诚恳道,“多亏了夫人,为我们开大门,还用了您那么多奇珍药材。”

  “嗐。”西明夫人摆摆手,“那药材就是用来救人的,物尽其用,比放在盒子里搁千八百年的好。”

  更何况,在她的盘算里,东西没了可以再找,但卖中山神主一个人情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赶上的。

  说罢她略朝内间扫了一眼,关切花灼的伤势:“神官如何了?”

  “还没醒,不过好在平稳了不少。”

  “若有什么需要,补品药材什么的,山神只管跟我说。”

  寒暄了几句,西明夫人便开始说起此番的来意。

  “我今日来,确有一事。昨儿夜里,南市的两位魁首娘子在我北市门外求见中山神,说有要事相告。当时神官情况危急,我便自作主张没来打扰,就先将她们安置在北市外围的院子里。您看现在......”

  噢对,十一娘。差点忙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呢。

  咏夜想了想,指尖轻敲在桌沿上,然后停住,平和道:“恐要劳烦夫人多收留她们几日了,花灼情况不好,旁的事,且先等着吧。”

  西明夫人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中山神是要留人。可既是留人,又不给那人传个准话,既是要让对方等,却不给个日子约见。这就是要拘着,又要晾着。看来中山神虽面上不表,这心里头,定是运着气呢。

  西明夫人心领神会,应下咏夜的托付,心里好奇,但也不多问,只顺着话茬道:“我明白,爱人重伤未愈,谁都是要牵肠挂肚的,我也不拉着您多说了,等神官好起来,大家得闲品茶,再与您细说我与那谭延昭的仇怨。届时,您可得跟我好好讲讲他跪地求饶的惨相。”

  半开着玩笑,这话说得格外热闹,咏夜的神思却停在了开头的地方。

  爱人。

  听得这个词,她不由微微屏住了唇角。

  没有反驳,只是又道了谢,送着北市卿出门。

  早膳很丰盛,咏夜却没心思多吃几口,潦草喝了半碗粥,就回里屋去了。

  她已两天没合眼了,倒也没觉得有多困倦,神思被拎着、紧绷着,就像挂了线的木偶,这条牵挂没松下来之前,这双眼就瞪着合不上。

  午后,小药神来过一趟,说凶险已过,当下睡着只是身体亏欠需养养精神,约莫明日就能转醒。又配了一副汤药,配料繁多,炮制复杂,她需从现在开始准备,然后拿小炉子慢慢煨着,待花灼醒了,第一时间灌下去。

  竹苓走后,屋中又静下来。

  有了小药神的诊断,咏夜心里头松快不少,但花灼一刻没醒,就一刻不敢大意。

  她靠着床栏,目光缓慢地游移。

  这个时刻,很适合细细地想些什么事情,一些平日里不敢细想,又或是不愿面对的事情。

  咏夜本以为自己会犹豫很久,焦虑很久,但事实上,她从没如现在这般坦然,大概是因为她的心早已预先作出了决定。

  有些决定需要深思熟虑,有些却可以在一瞬间完成,看似是冲动的,但其中的缘故只有当事者才最有发言权,此时此刻,咏夜再清楚不过,这并非一次冒险,她只是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她安静地守着他,和前两日一样,不同的是,时间仿佛流逝得更快了。暮色沉下来,咏夜方回过神,她无声地笑了笑,还真是从来没想过,什么都不做,光是看着一个人,就能这么过一天。

  天气很好,远山边的云霭就像燃烧的紫色焰火,按照人间的说法,火烧暮云,明天的日头会更明朗。

  云涯就是在这个时候过到了北市监。但显然,她的心情和“明朗”二字毫无关系。

  准确地说,她脸黑得几乎要将谁活吃了。所幸刚进大门时,先遇见了在外廊下煎药的竹苓,得了花灼情况转好的消息,这才将满头满脸的怒气略散了些,也将杀人的心思,暂且换成了骂人的心思。

  不错,要杀要骂的对象,正是南市卿,谭延昭。

  据云涯所言,谭延昭这“狗东西”,玩得一手狡兔三窟的好算计。整件事里头,咏夜与十一娘合谋出逃是真,被南市卿阻拒于边界之内是真,屠尽武卫、重伤南市卿是真。但同时,南市以追击之名,险些害中山神官丧命也是真。

  可问题就在于,要死要活地折腾半日,并无人因此丧命。

  或者说,除开被活活烧死的须尽欢中人、受命送死的把守须尽欢的武卫、被大火波及的零星几个妖客、西大门口被无辜殃及的那个卖茶水的热情小伙计,还有界碑处猞猁的尸体背后,全军覆没的武卫血流成河。除开这些,并无被九重天阙法条庇佑的人,因此丧命。

  归根结底,这只是一场造化神与逐神坎,一个特权和另一个特权的对峙。

  须尽欢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中山主仆助十一娘出逃究竟是路见不平还是另有图谋。

  这些细节与小事,根本没有必要放在案上深究。

  所以,一纸论罪书从世外司传到寂灭司,再往上,直递到西王母面前,谭延昭也只得了“处事失当”四字,封了须尽欢,撤了他养私兵的权力,往后南市的护卫全由世外司亲自擢选、调遣,甚至还专门派了仙使常驻南市,以行督查之职。

  搞了一大通,最后竟还留着他南市卿的乌纱帽。

  “我懂西王母的意思,没法子革职赐死,便将他架成一个傀儡市卿。但他只要躲在这个官衔后头,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云涯微觑了觑上眼睑,当她不能直接动手要了谁的命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如此,只要想想办法,拿了他的官帽,没了庇护,那是明着杀、暗着杀,或者干脆就放着不给治伤,怎么着不是死呢?”

  云涯满脑子只想要谭延昭死,但咏夜真正关心的却不是他的命。

  “要是连罪名都定好了,难道已经准备放人了?”

  死不死的先另说,放人,那可不行。

  “且出不来呢。”云涯撇了撇嘴,想起昨日里那堆名为谭延昭的,会呼吸的烂肉,有点恶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给你揍成什么鬼样子,骨头都快撑不住皮了。先关在南市监,养伤养到脑子清楚了,能说明白话了,再审。若能审出新东西,也好罪加一等。”

  “他肚子里还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听说,云家问话的手段尤其了得......”

  这话,咏夜没说完,云涯当即心领神会:“我堂哥亲自审,他的手艺,可是我们全家最好的。”

  寂灭司川总领审人,素有个“穿肠破肚”的名号,大多数时间用来比喻将犯人肚中的秘密搜刮干净,但有的时候,也取字面意思来用。

  不过,无论表面义还是比喻义,放在谭延昭身上,都很妥当。

  “那到时,就要劳川总领费心了。这一回也要多谢小少主出手相助,若非有你,那天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咏夜想行个谢礼,被拦下了。也是话说到这里,云涯才顾得上解释自己此番的来意。

  南市的事,牵连世外司,前前后后闹得挺大,九重天阙消息灵通的那批人已然在传,说云家小少主心血来潮跑到逐神坎玩,被拒之门外,大怒,遂砸门。结果好巧不巧砸出一档子大事。

  这套说辞,是川傕点了头授意让传的,至于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说起来,要捋回半个月前,咏夜从青要山行至逐神坎。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花灼托庆忌小妖跑了一趟东荒,将长秋宫的妖异,连同他们到逐神坎的前因后果一并告知了云少君云翳。巧的是,咏夜他们前脚刚走,武罗山神当日就上了九重天阙,同一档子事,一模一样的说法,报给了寂灭司。

  武罗自是知道寂灭司出兵谨慎,所以特别留了心眼,绕过了前堂里章程滥多的司承,直接找的川傕。且还拿捏了十分正当理由,提及了去年里钟鼓山那档子事,再联系着眼下长秋宫的怪异,“古神”二字惊天动地呈在案上,别说寂灭司了,庆禾殿的大门都能敲开。

  云翳与川傕兄弟俩,私底下一合计,觉得这件事能不能跟古神挂上钩子且另当别论,当下里最凶险的关键,还是在逐神坎。但逐神坎不同于长秋宫,逐神坎风平浪静,多少年来一点祸事没出过,师出无名。况且他们一个是云少君,一个是寂灭总领,都是权势滔天的人物,切忌越权谋私。

  于是乎,他们那没个神职、整日闲散的妹妹,就跑来逐神坎玩了。

  “那谭延昭当真狡诈,要不是花灼留了后手,他还想先到世外司贼喊捉贼。”云涯随着咏夜到里间探病,花灼仍睡着,她立刻压低了声音。

  咏夜先拿手背贴了贴花灼的额头和脸颊,温度正常,不烧。又探脉息,正常。再拿小刷子沾了温水,润了花灼的嘴唇,最后掖了被角。

  云涯在旁,看完这一套轻车熟路的动作,略略沉吟了片刻,便默默退出了内间,在外头等。

  小少主怎么才进来,又出去。咏夜不解其意,只好跟上。

  云涯径直去了前厅,直到拉开足够的距离,确认花灼就算醒了也听不见,她这才看着咏夜,罕见地露出犹豫之色,压低了声量问:“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他心悦你很久了,这事你知道吧?”

  咏夜被问得一懵,当下里不知该怎么解释,但与此同时,她也很好奇。

  “他,跟你说过?”

  “不是我,是跟我哥。就在......”云涯回忆着,“噢,你在沉桐手下救他那回,事后他跟我哥聊过。云翳说,那狐狸是喜欢你,喜欢多时了,但他原先不敢,也觉得自己不配,所以才会兜兜转转,总是想跑。也不知道我哥怎么劝的,总之那次以后,他就决定要留在你身边了。”

  听此话,咏夜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云涯说的,跟她一贯的认知略有些出入。

  说实话,花灼的情思从何所起,又为何一往情深,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有深究过。并非不在意,而是刻意地不愿去想。从花灼坦白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逃避,在完美的现状被未知的情感冲撞后,她一边抗拒又一边逃避。

  直到现在,借他人之口,才终于知道,花灼的喜欢比她以为的,来得更早,也更久。

  而花灼曾经的徘徊,他的出走又回归,他的妄自菲薄,咏夜一概不知。却又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之时,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咏夜突然觉得很难过。

  “我......我从前总是觉得,如果要去爱上谁,要在自己的生命中附加一个人,是很麻烦也很冒险的事。就会牵肠挂肚地,绊住我的脚步、我的刀。我曾见过有人因此而死。”

  “你觉得同他在一起,会耽误你自己,或者说,你引以为傲的东西,会因此变得优柔寡断?”云涯当真仔细想了想,毕竟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出现过诸如此类的问题,于是她选择简单粗暴地将其归拢到熟悉的领域进行分析。

  “不是。”归拢之后,她觉得十分不解,“我不明白。就比方说,有人攻下了魔地的一座城,如果他本身够强,自然可以再攻下第二座,但如果他这人的水平也就那样了,还硬要强攻第二城,那必死无疑啊。你呢,原先只用顾自己,现在多了个狐狸,那看顾两个人,肯定是比独一个要难的,就看你能不能应付这个难事了。你能应付吗?”

  云涯偏着头,又仔细将咏夜这段时间的光辉事迹想了一遍,坦然自答:“你这不应付得挺好吗?”

  咏夜愣了愣,她的脑海中有霎时的断档,就好像闪雷晃过的煞白。末了,她轻声仿佛自语:“小少主说得很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目前看起来,我好像能把它做好。”

  云涯摸不着头脑,咏夜这反应,让她有点懵,对于情爱之事,她没经历过,每每谈及,也并不在乎。这种事多简单,遇上了喜欢的男子,能成最好,不能成,那就强取豪夺呗,还能怎么的?所以,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刚刚那套说辞对咏夜的影响有多大。

  此时,我们简单粗暴的恋爱天才,云涯小少主只是觉得狐疑,并且拿不准,自己这番劝解到底有没有帮上狐狸的忙,咏夜最终又是个什么态度。

  抱着如此惴惴的心思,她又和咏夜说了会儿话,准备告辞。

  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猝然一回头,不行,事关狐狸生死,还是得找补几句。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云涯决定跳出自己攻城略地的舒适圈,恳切道,“你是想说‘软肋’,像我们这样成天打杀的人,一旦爱上了谁,有了牵绊,就无异有了软肋。这种鬼话我从来不信。我觉得,人只要够强,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爱上一个人,就有了软肋?那只能证明她的肋骨本身就不够硬。”

  咏夜反应了反应,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在云涯错愕的神色中,她说:“小少主放心,往后我会看顾好他的,也会时时警醒自己,让我的肋骨,一直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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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舒舒坦坦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个任务,让谭延昭开口,然后,要了他的狗命。

  夜色沉下来,北市监已经在传晚膳了。

  咏夜还是没什么胃口,实在不饿,主要是困,好几天没合眼了,越困越吃不下东西。

  大盘小碟摆了一桌子,她连筷子都没动。索性还是回去,在床尾的软凳里窝着,虽然还是合不上眼,但多少也能歇一歇神思。

  花灼的呼吸很平稳,咏夜的目光也随之起伏,一时间入了神。

  平心而论,咏夜从未真正沉迷于什么东西。

  酒吗?喝酒也酿酒,酩酊大醉过,但要真说有多上瘾,却非也。刀法呢?当然也一门心思扑在上面,但对于如她这般极其理智的人来说,防身之术在精进,却不在痴迷。

  所以,还是头一回,她觉得自己沉入下去了。

  而花灼就是在这个时候转醒的。

  他的长睫动了动,呢喃了一声气音,迟疑地睁开了眼。记忆还落在几日前的腥风血雨中,有点接不上趟。

  咏夜竟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她也迟疑了片刻,就保持着方才的凝视,呆愣住了。

  直到花灼笑了笑,笑得费力,却格外生动。

  他还不知无畏地打趣道:“你这什么眼神,仿佛要将我吃了。”

  咏夜没理他这茬,回魂一般腾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招呼着外头的侍者,速速通报小药神。

  这一声传唤下去,整个北市卿登时忙起来了。

  竹苓来得极快,她本就在外廊下头煨着药,一得了信儿,端着药碗就赶过来了。

  几个女侍去报西明夫人,又几个小厮跑出去传信云涯与川傕。西明夫人又亲派了贴身的女侍来问候。

  来来去去全是人,屋中闹了许久,倒是咏夜和花灼,甚至都没能得空说上一句话。

  竹苓详细看过花灼的情况,幸而一切都在转好,便留下那碗药,出去开新方子配药去了。一众人便也随着她散了。

  终于,这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药很烫,咏夜拿小勺慢慢搅动着,经刚才那么一岔开,有些本该借着冲劲说出来的话,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花灼不知她的心境,只见她沉默着,似是有话要说。他反而有些没底,或许又是要说些,将人丢开了,推远了的话吗?

  这么想着,他略略暗下眼眸,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颇为乖巧,也愈发惴惴地看着咏夜的动作。

  咏夜撂下汤匙,仍低着头,嗓音也压得很低,问他:“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花灼的语气颤动着。

  “你说,喜欢我,还说,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咏夜一点一点地抬起眼,对上花灼的眉目,那双潋潋的狐狸眼中,正涌动着热烈的波光。

  “即便是现在,也还喜欢吗?”她继续问。

  花灼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刚才一直屏在怀中,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为什么不呢?”他松下背脊,专注地与咏夜对视,“而且,我说的是‘爱’,也没有说‘恐怕’。”在咏夜略显困惑的目光中,他笑道,“我当时说,活了三千多岁,除了你,从没爱上过谁,以后也不会。如果,你觉得‘爱’这个说辞太过了,那我也可以换个词,就说喜欢、倾慕。但我可以肯定地回复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永远倾慕于你。”

  因为心间的动荡,花灼的嗓音止不住地发抖。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会是独自一个,不会真的喜欢上谁。但是现在,花灼,我不再害怕了。”咏夜自己感觉不到,她此时的目光有多坚定,她只是原原本本地把心里的话全翻出来,“可能在很久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花灼却急着抢过了话头。

  他急着为她的决定铺设一条安全的退路。

  “你的一切,什么都不会变的,阿夜,从今以后,你仍然可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只需要接受我,然后,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腻了、烦了,你永远都有离开我的权力。”

  相比于咏夜的坚定,花灼正在谨慎地,捧着一块好不容易得来的糖果。

  咏夜突然意识到,是她让花灼变得这样小心翼翼。

  她还记得,往生伞外袒露心迹时,花灼的强势与热烈,可现在......

  是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原状,反而摧折了别人的心,是她的抗拒,让他本该引以为傲的感情,变成了一场卑微的试探。

  咏夜的眼睛热得发烫,心里的酸涩冲上头顶,呛得几乎喘上不来气。

  眼泪砸下来,她从没这样不管不顾地哭过。

  在这之前,她熟悉很多种同样强烈的、同样令人牵肠挂肚的感情,比如愤怒、恐惧、悲痛、思念。但如此看来,爱这种感情,果然是不同的。

  爱是无法克制的。

  “阿夜。”见她哭,花灼有点慌了。

  咏夜摇头,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我希望你,可以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地支配你的爱意。”她哭泣着,选择使用了那个词汇“爱”,“我希望你能不顾一切的爱我,神可以活万岁,在这一万岁里,我们谁都不要变心。”

  她向来不信“永远”,也不信“一生一世”,即便在此刻也依然清醒地不信。但也是在这个当下,矛盾但是真切地,她发觉爱与理智,两者并不同轨但偶有交集,在这个交点之上,永恒的爱得以成立,一生一世的诺言,被需求、被索取,急不可待。

  -

  【然后他们就亲亲了。怎么亲的不能在这里说,会被锁。】

  -

  夜已经深了,二更的梆子已响过许久了。快到望日,天上的月亮现出满盈之相,今夜有风,云也淡薄,显得月光愈发亮,甚至要盖过了屋中的一点烛豆。

  掬水月在手。

  “阿夜。”他低头蹭了蹭,在她耳边轻轻说,“一万年,你不能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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