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影疾掠,行走间带起一阵风,人消失了,独留下半开半合的窗扉,悠悠摇曳。
望着白褚离开的方向,我将眼泪一抹,哭声戛然而止。
鹤轩把折好的绢帕放在桌角:“你似乎很讨厌他?”
哭累了,我埋头喝口茶,润润嗓子:“我讨厌他,他也讨厌我,大家彼此彼此。”
怀着讪讪的笑意,我起身,为他蓄了半杯茶:“宫……舅舅请用茶。”
他莞尔道:“看起来,你似乎有话想说。”
我难掩心底的疑惑:“适才舅舅与司徒星说起,希望扶青身边能多一些,诸如他和清秋那样的善性之人。可清秋曾险些害死扶青,你,不怪她吗?”
鹤轩笑容微敛,沉吟良久,才道:“清秋只是一颗棋子而已,落在哪个位置,从来都不是她的选择。便要怪,也只能怪执棋人。但可惜……我没胆子怪他。”
执棋人?
我端上茶杯,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盖子,心中忖量片刻:“执棋人是指,天帝?”
鹤轩以沉默回答,未置可否。
我轻拎着盖子,啪嗒一声扣了下去,小心翼翼问出一个问题:“舅舅似乎,对天帝颇有不满?”
这是个大逆不道的问题,鹤轩看了我一眼,并未生气:“哦?何以见得?”
他这般反应,远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我略感意外,徐徐开口:“今日当着扶青的面,舅舅苦口婆心,说了许多。其中几句,子暮恍恍惚惚,隐约听出一些端倪。”
我一遍遍抚过茶杯上的青花纹:“舅舅说——天下人心所向,才是天道。一直以来,天帝将这句话贯彻得很好。”旋即抬眼看向他:“舅舅还说——不过不是为了人心,是为了天下。”
话及此,我指尖顿住,将茶杯缓缓放下:“这说明,或许在舅舅心目中,天帝并不是个心怀苍生的君主?”
鹤轩沉默了须臾,清冷的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摩挲在茶杯边缘打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帝是否心怀苍生我不清楚,但如果权力和苍生,注定难以兼得,我想,他会选择前者。”
我顿生疑窦:“莫非天帝做了什么?”
许是臣子不得妄议上君,又许是没有确凿依据,他起身踱步到窗前,俯瞰街外的喧嚣,并未多说什么:“天帝……很会操控人心。”
操控人心?
我立时便想到容炽,那个觊觎储君之位的天帝长子,清心丹不正是他操控人心的手段和杰作吗?
几乎下意识的,我心潮一涌,脱口而出:“舅舅可知道清心丹?”
鹤轩似是懵了一下,眉心轻皱起来,侧目回眸:“怎么你也问我清心丹?”
呃……
啊?
我两眼茫然:“还有谁问吗?”
他从懵愣中反应过来,握拳抵唇作势一咳,满怀歉意地笑了:“哦,我一个朋友,他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在打听清心丹,所以……”
我当即意会,唯恐失礼冒犯,忙乖觉地摆摆手:“无妨,我只是想问问关于清心丹的事,毕竟舅舅身在仙界,或许对仙界的东西会有所了解。”
鹤轩单手搭着窗台,双眼像镜子一样明晰,仿佛能照见我心中所想:“你想问清心丹有没有解药?”
我方才已经吃得很饱了,听及此话,还是忍不住拿块酥饼,埋头咬下一口,心虚回避他的眼神:“嗯。”
鹤轩唇角一勾:“可真巧,我那朋友,也问的这个。”
旋即又道:“不过他失望了,恐怕你也要失望,因为据我所知,清心丹没有解药。”
方才那口酥饼已然咽下,我嘴里木然空嚼着,食而不知其味:“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便好奇问了出来,至于清心丹有无解药,其实没什么差别。”
虽说难受归难受,但也谈不上多失望,或许对于我而言,没有解药才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便能死心得更彻底,更不留遗憾了。
鹤轩目光一转,沉沉地扫向窗外,不知望着什么地方:“他便没有子暮这般看得开了。”
我恍然失神了一瞬:“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苦自己罢了,执念伤身啊。”
鹤轩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誓要寻到解药,不惜一切代价,我能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堵得慌,像压着石头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如何能寻得到,走错了方向,南辕北辙。”
鹤轩沉声:“所以我给他指了个方向,虽然未必能如愿以偿,但也并非全无希望。”
我一惊,碰翻了茶杯,水淌得到处都是:“什么意思?”
他温润的声音不徐不疾:“毒在恰当的时候能救人一命,药如若用错了地方,也会害人。万物皆存在两面性,究竟是好还是坏,看你怎么理解。譬如清心丹的清,既有清除之意,亦可作清楚、明了之意。是清除自己的心,还是清楚自己的心,只在服丹者一念之间。”
鹤轩话声微顿:“遗忘了的记忆,无论旁人再如何点播指引,终归只有自己想起来才算真的想起来。倘若非得寻出个解药,或许便是服丹之人,矢志不渝的初心。”
我扶着翻倒的茶杯,手中浸满水泽,从热到凉:“言下之意,除了靠自己,便再无他法吗?”
鹤轩摇摇头笑了:“虽说关键在服丹者初心不渝,可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自当携手并肩形影相依,另一个人又不是死了,怎么能只靠自己呢?”
“哦——”
感情需要两个人携手并肩,可并非所有的感情,都是两个人。
我只有自己。
窗外,鸟雀鸣飞,车马行人如织。我努力隔绝喧嚣,压下心中万千思绪,重新给自己蓄了杯茶:“携手并肩而行,以真心换取真心,尝试用爱化解清心丹,这便是舅舅为他指引的方向?”
鹤轩道:“方向嘛无外乎两种,要么对症下药缓缓而治,要么彻底剜掉腐肉以求新生。你说的是前者,后者或许会很疼,但也不失为一条蹊径,路摆在眼前就看他怎么选了。”
我皱着眉有些没听懂:“剜腐肉?怎么个剜法?能说得简单些吗?”
鹤轩手肘支在窗沿,蜷起修长的指,轻托下颌:“要想砌上新墙,就得先把危墙砸掉,这叫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我更听不懂了:“能再简单些吗”
他举了个极易懂的例子:“譬如一个人跌落悬崖失去记忆,吃再多灵丹妙药都没用,回溯从前也没用。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对着脑袋砸一棒槌,兴许重击之下反而会有奇效呢?”
把豆腐搅成渣再重新凝固一遍?
撕……
我下意识摸摸脑袋:“虽然我觉得这办法不太靠谱,但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便祝他得偿所愿吧。”
听罢,鹤轩只是勾唇,并未见丝毫多余的情绪:“那个人会否得偿所愿我不知,但如果换成扶青的话,便无甚悬念了。”
不待我反应过来,鹤轩紧接,道:“如果换成扶青的话,他恐怕此生注定,终将难遂心愿。”
我委实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扯上扶青,端过杯子的手端在半空,内心颇一阵莫名:“子暮不明白舅舅的意思,为何把那个人换成扶青,便难以得偿心中所愿呢?”
鹤轩尚算温蔼的眉眼顿然一肃:“因为我未必会容忍他到那个时候。”
说话间,他冲我招招手,指着窗外的一个方向:“子暮,你过来,往那边看。”
我应声上前,走到鹤轩身旁站定,竟瞧见他目光所及的方向,被人用竹竿和篷布支起一座简帐。帐下有大夫,还有两个伙计和一名厨娘,正依序为穷苦百姓们施粥施面问诊赠药。hTtPs://M.ensotemple.com
鹤轩压抑着无比凝重的话音,一只手紧扣在窗沿,青筋鼓起:“除了坐诊大夫以外,边上剩下那三个,都来自风华宫,是我的仙侍。”
我猛然惊大了眼睛,几乎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那些人都是你派去的?”
他应该不会是一个吹嘘自己的人,此番将我带到这里来,定有缘由。
帐内忙中有序,帐外黑压压排成一条长龙,有老人有妇人有残废甚至还有小娃娃。他们皆是蜡黄的脸,要么穿着枯草鞋,要么赤足而行,脚底磨出泡,血肉淋漓。
现如今眼下这般场面,鹤轩定然不是第一次见了,可他的脸色却并未比我好多少。
我回仰过头,细细看了他半晌,说出思忖已久的猜测:“今日,舅舅破费请客,选在此地喝茶吃酥饼,便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
鹤轩蓦地问道:“你可知,扶青每犯一次杀孽,我要救多少人才能弥补回来吗?”
他将拳头越攥越紧,不等我回答,便道:“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我不知不觉脱口:“舅……舅……”
鹤轩仿若未闻,似是在说服自己,又似是在讲给我听:“扶青手起刀落,多少条无辜性命就此枉送,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末了,他轻闭双眼,指骨揉摁在眉心上:“或许等到忍无可忍的那天,我会选择及时止损,为苍生百姓————除掉他。”
我手抖拽上鹤轩的衣角:“什么叫……除掉……他?”
他一点一点撑开眼眸,隐在手掌的阴翳下,看上去疲惫极了:“我自知不敌扶青的魔功,然则打蛇打七寸,他有弱点。”
紧跟着道:“至少现在就是扶青最弱的时候,我若铁了心要除掉他,一点都不难。”
我脸色僵得难看:“不,他会改,他定会改的!”
鹤轩自嘲般笑了笑:“你瞧他方才可有一丝悔改的模样?”
边说边摇头:“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抱有期待。”
一语方罢,转身便要往里走,我急得扯开嗓门直嚷嚷:“我逼着他改!”
鹤轩倏地驻足,却未回头,只道:“不必勉强。”
我顶着一张笑脸往上凑:“不勉强不勉强,为舅舅分忧,是应该的。”
下一瞬,他便转阴为晴,脸上的愁云尽化作喜气,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哦那就辛苦你了。”
等等!
我感觉好像上当了,才要说话就被他摁下,根本寻不到改口的机会:“你坐会儿,这里的酥饼好吃,我去让小二打包些带走。”
他走得实在匆忙,甚至都赶不上推门,一记穿墙术便消失了。
我捡起从他身上掉出来的黑铁牌牌,歪着脑袋翻来覆去打量了许久,这穿墙术使得不大精髓啊。
仿佛是玄铁制成的牌子,托在手里颇有些重量,一面雕着黑色火焰,一面刻了个诛字。
看着既不像通行令,也不像证明身份的令,倒更像是用来杀人的令。
诛?
诛谁?
这个念头,激得我心下一凉,似有刺骨寒意涌遍全身。
鹤轩恰在这时推门进来,将牌子从我手上一抽,并附上亲和的笑容:“呀,这是我的,一不小心落下了。”
说完带上门又走了。
白褚翻窗而入,拍干净衣服上的灰,透过门缝往外瞟了一眼:“他是故意掉出来让你看见的。”
我错愕:“你确定吗?”
白褚一副不想理我的眼神:“他再不济,好歹也是一宫之主,会连区区穿墙术都驾驭不了?”
续又笃定道:“是一时疏忽,还是刻意为之,我比你分得清楚。”
我时刻注意着门外:“那是块什么牌子,他假意掉出来,所图为何啊?”
白褚沉默了一阵:“那块令牌上沾了很重的魔气,反正不可能来自风华宫,更不可能来自仙界。”
我仔细解读他这番话:“你是说,那铁牌子,来自魔界吗?”
再一想:“会不会是扶青?”
白褚摇头:“令牌或许来自魔界,但应该和主子没什么直接关系,因为沾染在那上面的魔气我根本就不认识。”
这回答委实出乎我的意料:“也就是说,魔气非但不属于扶青,甚至不属于你所知的任何一个人?”
白褚拧着眉做思考状:“至少,现如今的魔界,应该已经没有这号人了。”
我小心探问了一句:“你觉得那块令牌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褚眸色一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十有八九,是诛魂令。”
我不解:“为什么要猜?”
白褚眼皮子一翻:“因为我没见过诛魂令。”
我揶揄一笑:“真是意想不到,你跟随扶青许多年,竟也会有没见过的东西?”
白褚浑不在意:“那又怎么样,别说主子没用过诛魂令,就算他用过也不必非得让我看见吧?”
我挑着眉毛环胸抱臂:“自己主子用过什么没用过什么,他若不提你便不知,失职啊。”
他仍是淡淡的语气,像块石头一样,情绪不显:“你有空在这儿找我的茬,不若动动脑子想一想,鹤轩掉出那块令牌,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想了想:“与其咱俩做没有意义的猜测,莫如等下回去问问扶青,想必他会更有头绪。”
听到扶青两个字,白褚低眉陷入沉思,进而焦躁地开始踱步。
良久,他长呼出一口气,停在鹤轩适才站定的窗扉前:“不能问,最好连提都别提,我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心下微惊:“有多非同小可?”
白褚道:“如果那块玄铁令牌是能见光的东西,鹤轩为何不直接拿到主子面前,为何要假意从身上掉出来?除非他想做成某一件事,但这件事却不能以风华宫宫主,亦或者说不能以魔君舅舅的身份去做。”
我小声问:“是杀人的事吗?”
他一语不发望向窗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皱得很深,很错愕:“嗯。”
我感受到他神色中的异样:“你猜出答案了对不对?”
白褚余光瞥过来,眼神不大友好,更像是警告:“我只能告诉你三点——”
“其一,那块玄铁令牌,也未必一定就是诛魂令。”
“其二,诛魂令乃魔界之物,是蕴聚着施术者法力的夺命杀器。需由施术者分离出体内足够多的法力注入其中并锁上咒诀加以封存,因不如直接杀人来得痛快方便且对自身亦有损耗,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施用,也不是谁都能用的。此令一出,受诛者必难逃死劫,绝不会有侥幸活下去的可能。”
“其三,我基本确信,鹤轩不会背叛仙界,更不会帮助妖魔伤害仙僚,所以诛魂令要杀的人一定在魔界。略掉鹤轩,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有魔界的人要杀了魔界的人。”
纵使开着窗户,房间里却还是气闷,我想到令牌上那个诛字,心里涌上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白褚定是知道了什么,该说的他都说了,剩下没说的,不能问。
譬如,诛魂令的施术者是谁,要杀的又是谁?
至于鹤轩假装不经意掉出令牌的举动,其实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没那么难猜。
面对扶青的时候,鹤轩知晓碍于身份所限,有太多话不能说太多事不能做。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就是找一个人,替他去说,去做。
我木在原地消化了很久:“鹤轩宫主故意掉出令牌,约莫是想借着我这张嘴,替他传达一些不便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的话吧。”
难怪白褚不同意去问扶青,魔界的人要杀魔界的人,万一让扶青知道了,恐怕得出事。
我脸色有些萎,白褚悠哉站近两步,似要报方才的揶揄之仇:“难过吗,若是自家舅舅,绝不会这样利用你的。”
我剜他一眼:“无伤大雅的利用,为什么要难过,我才不在乎。”
白褚点点头表示赞同:“是啊,这话说得,可太有道理了。反正你也目的不纯,各取所需就好,何必在乎?”
目的不纯?
我指着他正欲掐腰质问一句,自己不过是想要个舅舅,怎么就目的不纯了?
岂料这厮忽然朝我走来,仗着个子高俯了俯腰,眯眼笑得不怀好意:“怎么样,跟主子喊一个舅舅,有没有体会到夫唱妇随的感觉?”
我极力稳住嘴角,指在半空的手一颤,眼睛提溜溜转了几圈,随着这张脸垂下又抬起,质询声如兔子般纯良无害:“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白褚啧啧摇头:“你的手抖成这样,清白两个字写出来,只怕也是歪扭不堪吧?”
“…………”
鹤轩这时推门进来,提着买好的酥饼,宛如神兵天降:“我打包了两份酥饼,一份甜的一份不甜的,你们是再坐坐还是回去?”
我心下大松,眼含一腔热泪迎上去,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万丈光芒:“走走走赶紧走!”
鹤轩惑然:“怎么了?”
白褚在后面怪声怪调跟了一句:“怎么了?”
我腿软跌了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上,幸而扶着桌子,才堪堪稳住:“我是说,走走走赶紧走,酥饼要趁热才好吃,否则凉掉了会发硬的。”
说完,我主动帮忙接过酥饼,转身扶着栏杆逃也似的咚咚跑下了楼。
离开茶肆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途径衣饰铺子,鹤轩舅爱之心发作,为扶青相中了一块腰佩。其价值算不上名贵,成色也算不上好,却雕着四个字——岁岁无忧。
扶青坐拥魔君之位衣食无缺,独独就缺这四个字,岁岁无忧。
岂料从衣饰铺子里走出去没多久,他碰上个戴斗笠的偷儿,两人擦肩一撞……
直至拐出大半条街,他一摸袖才发现,岁岁无忧没了。
鹤轩很生气。
待回到熟悉的地方时,见奉虔守在门外,他袖子一甩,更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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