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刚歇,将帅仍未全部归京。沈元宏和沈明玉回京早一些,沈霆回来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归来时,满城百姓恭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一路跟在沈霆率领的军队后面,街道两旁百姓人挤着人,大声高呼。
已五年不见哥哥,沈茴早早带着安煜站在城门上的停望台迎贺。
终于看见兄长的身影,沈茴心里的焦急化成满满欢喜。她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将手搭在墙围,翘首遥望,望着哥哥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看见哥哥侧首望了一眼,然后将马停下。无疑,沈霆这个动作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百姓纷纷顺着沈霆的视线寻过去,便看见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弯腰,朝骆菀伸出手。
骆菀本该与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台迎接沈霆。可是骆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过沈霆七年,哪里承受得了他再有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门,艰难挤在人群里,只为早看见他一些。
被这么多目光望着,骆菀显然有些局促,尴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骆菀犹豫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手递给沈霆,在万人的注视下,被沈霆拉上马。沈霆双臂环过骆菀的腰侧,握着马缰,再次前行。
骆菀听见人群的笑声,她低着头,红着脸小声抱怨:“这么多人看着呢!”
沈霆大笑,低下头凑到骆菀耳边,说:“怕什么?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后跟着的一员年轻副将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别害臊啊!大哥这五年梦里都念着你哩!”
近处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谁跟着起哄:“嫂子别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着一声声喊起“嫂子”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喊,声音一道挨着一道,远处停望台上的沈茴亦隐约听见了。
名门闺秀的出身,让骆菀整张脸都红透了,可偏偏心里被浓烈的欢喜充盈。
知骆菀发窘,沈霆瞬间板起脸,威严扫视周围起哄的百姓,众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哄喊嫂子,只是欢笑却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时,所有威严散尽,他低眉凝望骆菀,只剩柔情。
最怕铁血柔情,跟着起哄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望着双人一马,颇有些艳羡,亦有祝福。
停望台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从哥嫂身上移开,缓缓望向后方跟着的军队每一个士兵脸上的笑容。她愿此番天下初定后,不要再起那么多战事,愿所有将士平安归家,再也不与家人分离。https://m.ensotempl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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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前,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为了商讨婚事。
沈明玉十七岁了,在战场上磨砺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飒爽英姿。因为两次战功,她如今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过沈茴,沈家出来的姑娘当上本朝头一个女将军恐怕惹人非议,理应避嫌。
沈茴摇头,沈明玉的战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凭着战功都应该得此官职。更不应该为了所谓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绩。
沈茴问心无愧。
沈茴与裴徊光的婚事……
这么多年了,沈元宏不答应又能如何?他一声不吭坐在湖边钓鱼,偶尔敲敲腿。腿伤痊愈后再次上战场,让他腿上的旧伤偶尔会疼。不仅如此,这次重回战场,让他身上又落下几处伤,有一次中了箭,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即使这样,他也没后悔,反而将满身的伤痕当成功绩。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离开,寻过来。她挨着沈元宏坐下,和和气气地开口:“就答应了吧?你看裴徊光这五年很安分,没再作恶。上回国库耗尽,咱们阿茴很是忧虑。最后是裴徊光列了份单子,执剑上朝,逼满朝文武拿出单子上规定的钱银。从贪官手里挖到不少钱哩!然后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上钱银……”
沈元宏没吭声。
“还有前年胡地的乌兹、辽伊、疆钴等几个蛮夷之地新岁来朝,估摸着是想欺负咱们帝王年幼,竟为非作歹欺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领东厂的人,将那些个亲王锁上镣铐,一直驱离边境。”
沈元宏望着平静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脸色,继续说:“这几年你们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们府上翻新的事儿都是裴徊光亲自督办的。”
沈元宏终于有了动作,他瞪着沈夫人,斥:“被收买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着他说,而是沉默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人是阿茴选的。做母亲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儿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脸色缓和下来。一想到女儿,他的眼中总是忍不住勾出几分柔情来。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里的鱼竿,“什么破湖,连条鱼都没有!”
“嗯嗯,我一会儿陪你去府外钓鱼?”
沈元宏沉默下来。过去良久,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说:“明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听他转移了话题,沈夫人知道他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着说:“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这孩子养得野,寻门合适的亲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没张罗过……”
“罢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长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将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呐,咱们养点猫猫狗狗吧。那些小东西听话些!”
沈夫人的眼睛亮起来。说到这个,她可感兴趣了。
“好啊!养一只大狗两只猫,咱们天天晚上牵着狗出去溜达消食。等回了屋,还有软乎乎的猫可以抱在怀里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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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高的宦臣会娶妻,可太监娶妻都很低调,不会大操大办。裴徊光成亲,朝中的文武大臣们有点犯愁——礼是一定会到的,可他们要不要亲自过去庆祝?
大臣们没有犯愁很久,因为某一日散朝时,陛下说会去参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开口,满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门参礼。
安煜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关系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前就懵懵懂懂知晓母后与干爹的关系不一般。
刚懂事时,她是听了孙嬷嬷的话,鼓起勇气跑去缠着裴徊光喊干爹,为了自保。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对世间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没有如旁人那样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么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长大,也曾疑惑母后跟干爹走得那样近,会不会有迫不得已的因素?毕竟嫁给一个阉人,到底不是什么喜事,更不被寻常人接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没了。
时间总是能给一切事情一个答案。
至于母后嫁给一个太监是不是过于离经叛道?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本就一直在离经叛道的路上。
安煜回到元龙殿,看见苏为昱垫着脚去书橱里拿书。
安煜身后的太监刚要出声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着小小的苏为昱,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初遇时,苏为昱笑出一对甜甜的小虎牙攥着她的袖子喊哥哥。
苏为昱笑得那样甜,可安煜一眼看出来这笑容是装出来的。
——因为,她像苏为昱这样大的时候,也最会伪装。
她不清楚苏为昱为什么想进宫来,可因为看见了幼时的自己,这种熟悉感,让她将苏为昱带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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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宫里曾有一处三层小楼,一直被闲置着。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扫。如今国库并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铺张,用了最低的预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两个小太监踩着木梯悬挂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着牌匾上的“浩穹楼”三个字。
在玱卿行宫时,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处的名字,又令书法大家亲自题字做了牌匾。后来沈茴在裴徊光的书房无意间发现裴徊光曾亲自题字。猜他是为了免去她的麻烦,才另寻他人题字。
其实,沈茴将裴徊光的题字偷偷带走了,后来回京也带着。如今悬起的牌匾,正是用着裴徊光的字。
这几年,沈茴以身作则,极其节俭,不仅膳食少荤腥,就连糖也吃的极少。重修这座小楼,竟是她这几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儿了。
圆满快步走来禀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边做事,而是成了宫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为此,团圆拉着圆满到沈茴面前评理。团圆说每次有什么事儿,圆满都是正义凌然大道理一堆地动员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吓得双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冲在圆满前面呀!
沈茴笑着让圆满对团圆解释。果然,沈茴一句话没说呢,圆满叭叭讲了两刻钟大道理,将团圆说得心服口服。甚至团圆还红着眼睛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误沈茴与圆满做事。她还发誓以后一定长进……
圆满是来禀告今年采办新一批宫女和太监的事情。宫女到了年纪会出宫,太监们的数量也会各种原因不断减少,宫中每隔两三年都要重新采入。
“如今宫中主子不多,微臣觉得应当减少新宫人的数量。”圆满说。
沈茴想了一下,将圆满报上来的新宫女数量再砍一半,新太监的数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觉得将好好的人弄残为奴,太过残忍。她有心慢慢取缔内宦制度,又能将很多如今太监掌管的职务交给女官来做。她清楚知道内宦制度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渐进。至少在她在时,能少残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抬头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题字,含笑看了一会儿才回去。回去之后,她坐在美人榻上,编一条红色的百结绳。
对于马上来临的大婚,沈茴心里自然期待。
她曾嫁过一次,带着恨与惧惶惶入宫,没有半分成亲的欢喜。不像如今,她数着日子,心中那样期待。嫁衣是母亲和长嫂亲手为她缝制,寄托了对她的祝福。首饰是哥哥给她准备好的。沈茴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自己准备,何况她那样繁忙。是以,她只好亲自来编这条结发的百结绳。
死结一个挨着一个,牢牢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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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要娶妻,这事儿在朝野间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
这邪魔疯子会娶妻?强抢来的吧?娇娘子说不定要哭得肝肠寸断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几日!人人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谁家的新娘子要遭这大殃!
人们纷纷打听,只知沈家近日来似乎在筹备喜事。有人说,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结亲。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个沈明玉。
沈明玉?不能吧!
转眼到了九月二十二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门,朝接亲的车队张望。他们看见红鞍彩绳的高头大马之上,裴徊光一身红衣。就算人人惧他,也不得不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俊昳仙姿得耀人眼。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裴徊光带着的接亲队伍真的去了沈府。
当所有人都在为后卫第一位女将军惋惜时,愕然看见高扎马尾的沈明玉出现在沈府门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看中了沈府哪个丫鬟吧?可娶个丫鬟,也不至于这样的阵仗吧?
听说陛下带着满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连封地的亲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纷纷送来了贺礼。这样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阉贼裴徊光,人们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眼看着裴徊光进了沈府接新娘子,与沈霆熟识的人忍不住问出来:“沈将军,掌印迎娶的是贵府何人啊?”
“幺妹。”
堵在沈府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幺妹不是宫中的太后吗?一张张脸庞上浮现了惊愕和茫然。
沈元宏动了动唇角,板着脸解释:“老夫有四个女儿。三娘与四娘为双生子,正是因为双生子才会体弱。幺女比太后身体更差些,所以养在深闺无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惊奇。围在沈府大门外的人群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沈元宏转头,目光复杂地望向裴徊光走进府内的背影。他刚刚说的话,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嚣张惯了,这一生做了无数次指鹿为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为马一回,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愿意沈茴的身上有了与阉人有染的污点。
沈茴身着嫁衣,坐在房内等候,母亲和长嫂陪在她身边。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慢扬起唇角。
“把长寿面吃一些。”沈夫人将亲手煮的面递给沈茴。
今日不仅是她与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着母亲煮的长寿面,软而香。
“怎么忘了染指甲?”骆菀瞧着沈茴干干净净的指尖儿,着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欢。”沈茴温声说。
——不是她不喜欢,是裴徊光不喜欢她染指甲。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婆子在门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将刚吃了两口的长寿面放下,抬起眼睛望着她笑:“母亲,我会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笑着转过脸来,笑着说:“愿我闺女从今以后与佳婿和和美美举案齐眉!”
“走吧!”沈夫人将遮面的团扇塞到沈茴手里,催着她别误吉时。
挂着红绸的双开木门被缓缓拉开,门里门外的一双新人望见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递出手,沈茴抿唇将手心轻轻放在他掌中。她迈过门槛,站在裴徊光身边。全福人满脸堆笑,口中念着贺喜的吉利话,将一条长长的红绳绑在一双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着沈茴,沈茴垂眼望着绑在两个人腕上红绳。她听着喜庆的全福人满口贺喜话,心里笑着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她说的真好听。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将绑在两个人腕上之间的红绳团在一起塞进沈茴的手中,喜气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紧了,切记不要让它落地了!”
沈茴认真点头。
沈茴与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厅拜别父亲。沈元宏纵使心里对这婚事不满意,真到了这一天,也不愿女儿又半分不顺心,扯起脸上的老皮笑起来。
拜过父亲,就要转身往外走,坐上花轿到裴府。
骆菀低声叮嘱:“走出去之后别忘了举扇。”
沈茴乖乖点头。
她将所有的叮嘱都记在心里,不肯出半点差错。
裴徊光将她的郑重装在心里。
贴着大大的鸳鸯剪纸的厅门被拉开,暖阳照进来。沈茴刚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裴徊光抬手,手掌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了刺目的阳光。
沈茴睁开眼睛,撞进裴徊光的目光里。他低声:“举扇。”
沈茴赶忙弯着唇轻轻点头,将绣着祥云连理枝的团扇举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泪,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声说好话:“细节见真心,咱们女婿会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余光发现远处的亲戚望过来,他又赶忙扯起脸上老皮笑出来。
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门。
围在府门外的人早已等久,一双双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长得什么样子。
团扇挡在面前,又不能将整张脸彻底遮住。待沈茴往前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见了沈茴的侧脸。
“真的和太后长得一模一样……”
“废话。双生子当然长得一样!”
“没想到太后还有个孪生妹妹,瞒得这么深。更没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结亲了……”
沈茴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她轻轻侧首,望向身边的裴徊光。
裴徊光将沈茴送进花轿,才转身往前面的马走去。
沈茴歪着头,从遮面的团扇一侧望出去,盯着裴徊光的背影,她紧张地徐徐放着手心里的红线团。她记着全福人的叮嘱,不能让绑在两人腕上的红绳落了地!
感受着腕上的红绳,裴徊光慢放了脚步。
裴徊光上了马,沉月将花轿的轿帘放下,结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
沈家人站在府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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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喜宴坐满了人,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们的小厮、眼线急匆匆刚回来,说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后孪生妹妹的事情。
太后的孪生妹妹?
文武大臣们沉默着。都是多年混于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么好糊弄的。更何况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几乎每天都能接触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亲回来,一双双精明的眼睛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众人的审视目光中,缓步走过长长的红绸铺路。
安煜起身,满座文武官员跟着站起来。
“朕恭贺掌印,恭贺小姨母。”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发话,他们只好将疑惑咽下去。
裴徊光与沈茴谢恩,一同走到红绸尽头,将要迈进门槛,裴徊光侧首,并不压低声线地开口:“蔻蔻,当心门槛。”
裴徊光的话清晰地传进朝臣的耳中,有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虽说女子闺名当避讳,可是朝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后闺名的啊!
裴徊光与沈茴走进堂厅行礼。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面朝门外湛蓝的天野。
“二拜高堂——”
两人再转过来,跪拜阿姆与哑叔。哑叔傻呵呵地笑着,阿姆却眼圈红红的。她已知晓裴徊光就是她的小珖,也知道了她的小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心疼之后,她又感恩——活着就好。
“夫妻交拜——”
两人对视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红绳略抬手腕,不让两人之间的红绳贴地。
裴徊光抬抬眼,瞥见沈茴小心翼翼翘起的手腕,慢慢扬唇。
她这样珍重又欢喜,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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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的洞房可没人敢闹。
那么多身份不凡的来宾坐在席间,裴徊光甚至连敬酒都懒得搭理他们。他将沈茴的手攥在掌中,连着被她紧紧攥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握在掌中。
喜娘说了好些喜词,然后将两把用红绸系在一起的喜剪分别递给两位新人。
给裴徊光当喜娘怕不怕?那当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经验,已让喜娘练就了这般本能的讨喜的嘴和讨喜的笑。她刚将喜剪递给两人,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她的脸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说。
喜娘赶忙应了一声,一边笑着说吉利话一边往外走,她关门的那一刻,还望着坐在床榻上的一对新人笑。只是房门一关,她脸上的笑立刻散了,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行,身为喜娘今天必须笑!她很快又扬起一张喜庆的笑脸,挺胸抬头地往外走。
喜房内,只裴徊光与沈茴两个人。
两个人握着喜剪,剪下一缕对方的发。
沈茴拿出早就准备的大红百结绳,将两个人的发一圈圈缠住,紧密裹缠,不分你我,再打一个死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徊光拿出亲手雕的红玉盒,将两个人的结发放进盒中。再解开两个人腕上绑了一路的红绳,一并放进去。
沈茴将红玉盒盖上,小心落了锁。
钥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过,钥匙化为了灰烬。
这红玉喜盒再也打不开。
沈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说:“说点什么吧?”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还要喝交杯酒。”
“对对对。”沈茴瞬间有点懊恼,“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裴徊光侧身,端起床头几上两个红玉杯,递给沈茴一杯。两个人勾过手腕,凝望着对方的眼眸饮下合欢酒。
不知道杯子里是什么酒,两个人只尝出了甜。
然后呢?
沈茴拼命想着可落下哪一步,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小声说:“好安静。”
于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满朝文武来参宴,那么多人,却并没有多热闹。一个个臣子或满脸狐疑,或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应当拿出参加喜宴的态度来。”裴徊光脸上挂着脸,语气也轻缓。
可因为是裴徊光,他说的话,旁人免不得谨慎。
片刻后,席间接连出现一道道恭贺声。
裴徊光满意地颔首,慢悠悠地说:“如李大人这般笑着,才是来参加婚宴的样子。”
席间继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贺,与此同时还有欢笑声,仿佛这些人真的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婚礼。
片刻后,喜房里的沈茴隐约听见了外面的道喜笑闹声,猜到裴徊光又吓唬人了,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进来,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沈茴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听见了吗?他们都在祝我们白头偕老。”
沈茴弯着眼睛说:“我还听见了恩爱厮守、蜜里调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将轻吻落在沈茴翘起的唇角,去细细感受这一刻她的欢喜。
她欢喜,他便欢喜。
两个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多少次肌肤之亲,可今日是两人的大婚时,一切便有了另外一种郑重的意义。
两个人凝望着对方的眼睛,专注又认真地亲吻,甚至虔诚。
大红的床褥凌乱,喜服交叠相覆落在地面。
颈上黑玉戒与骨坠反反复复相碰,红色的系绳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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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玉喜欢热闹,也来了裴府。她虽是女儿身,却和男子们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轻武将。她与几位年轻的武将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让她明艳的脸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儿个个都长了张漂亮脸蛋。
沈明玉心里想着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说不定心酸舍不得,宴席还没结束,起身离席归家。
坐在角落里的聆疾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沈明玉虽饮了酒,可并没有醉,她从不允许自己醉酒。她觉察出来有人跟踪自己,走到僻静处才停下来。她转身,抱着胳膊冷眼等着,直到看见聆疾走近,她有点意外。
这几年战事不断,禁军中人也有上过战场,包括聆疾。
这五年,沈明玉与聆疾私下没什么接触,可没少一起并肩作战,死生与共。
“你在跟着我?”沈明玉将抱着的胳膊放下来,站直身体,稍微有点淑女的模样。
聆疾点头。他朝沈明玉走来,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离,望着她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明玉愣了。
“哈。”沈明玉笑,“指挥使这话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皱了下眉,沉默一息,才再度开口:“你若说是,我才好去沈家提亲。”
沈明玉心想自己脸上发热一定是因为喝了那么多酒。她别开眼,顺便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儿。
聆疾等了一会儿,再问一遍:“喜欢吗?”
沈明玉古怪地看着他。
“许久前便想问你。一是你年纪还小,二是战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明玉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点头,“刚十七没多久。”
沈明玉将脚边的一块石子儿朝聆疾踢过去,他也不躲。看着石子儿准确落在他靴子上,她才问:“什么时候提亲?”
“聘礼早已备好。随时都可以。”
“那就现在。”沈明玉朝聆疾走过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说:“那我先回去取聘礼。”
“明天补也成的!”沈明玉拉着聆疾往家走,“他们整日明示暗示,你可总算来救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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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又过去五年,属于三个女子的十年之约到了。
盛和十年,为皇帝举办的生辰宴上,安煜十五年来第一次着红妆,震惊朝野。
朝臣们嘈杂议论,仪态尽失。可他们很快发现武将沈霆、周显道、周显知,文臣左右丞,甚至连司礼监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晓。
定局已成。
沈茴为安煜亲自挽发落笄。
安煜垂目望着腕上的那粒菩提珠。十年为帝,让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这粒菩提珠的由来。
她抬起眼,望着温柔为她插上步摇的沈茴,轻声唤:“母后。”
沈茴弯唇对她笑,说:“煜儿真好看。”
安煜这一生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疼爱,难过之后释然。她明白人生有得失,即使没有父母疼爱,亦会在旁处有所得。她在国中各地办了许多善堂,收留被抛弃的孩童,不仅管温饱,亦让他们读书学本事。愿这些孩子日后能为国效劳,更能找到自我,有所得。
“好啦。”沈茴说。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释,威严开口:“众爱卿平身——”
华丽的明黄襦装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盘龙。
苏为昱望着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饶有趣味地自语:“唔,这样更有趣了呢。”
他换上乖顺表情,朝万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从此,安煜换上绣龙女儿装,为女帝。
反对?
谁人可反?
从帝十年,论政绩,匪寇反贼尽消,就连番邦亦再次温顺如羔羊。论权利,兵权在握,权臣拜跪。论民心,设善堂、医堂、建桥修路,大减税责,民不聊生已成过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岁时天真的畅想——
“我们要做出一番政绩来,让这满目疮痍的山河恢复原本繁华昌盛的模样。届时,再昭告天下,为子民带来这一切安康喜乐的帝王,是女皇帝。”
梦想与痴想往往一步之遥。即使如痴想的梦想遥远得仿若天方夜谭引人发笑,可只要有,并为之努力,就有实现的可能性。
·
不久后,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并不清闲。安煜信任她,她也想为盛世努力终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称帝这十年绝大部分的功绩都是来自沈茴的决断。
沈茴处理完学堂的事情,换上常服与裴徊光出宫。
人们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携手的两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至于有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后孪生妹妹?
这并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桥上,望着河边热闹的市井。人人脸上带着喜色,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晚霞洒照,渡上温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个人脸上的笑。
也许沈茴是对的。这世间的善恶有时难分,绝大多数人的心底都存着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开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卫氏人。说不定就有卫氏后人在远处那群欢笑的人群里。
沈茴脚步轻快地跑来,她手里握着两串甜甜的糖葫芦,递了一支给裴徊光。两个人并肩站在桥上,吃着糖葫芦望着远处安乐的百姓。
河面水波潋滟,映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过头望着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变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变裴徊光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这世间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无疆,善意永不泯。
夕阳彻底沉落后两个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着,绵长的钟声远远传来,寺内一片宁和。
裴徊光卑身立于慈悲的佛像前,缓诵忏经。
旁人若知这邪魔人物竟会诵忏经,定要感叹他虔诚得像个笑话。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诚诵念。
从一开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恶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余生这样短,不够与她厮守。
他开始怕,怕地狱里没有她,怕没有来生与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余生每一日,一日也不与她分开。
·
盛和二十九年,太后崩逝,举国哀恸。
是夜,裴徊光开棺而入,将缱绻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录第十一重,为自戕。自裴徊光选择修炼邪功时,已为自己布了结局——用自戕结束今生所犯之恶。只因沈茴的存在,鬼录十一重推迟至今。
卫珖缓缓阖目紧拥沈茴在怀,至永恒。
生同日,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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