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一种山精叫石伯公。山谷里随处一喊,引起长长的回声,村人说,那是石伯公在学人说话。石伯公经常恶作剧,喜欢藏人,藏畜生,藏东西,但是似乎怕金属的声音。谁在山里失踪,十有八九是石伯公藏起来了,村里人举着松明,敲锣打脸盆,浩浩荡荡进山找石伯公讨人……
石伯公不见记载,我翻书,觉得类似山魈。《唐韵》说:“山魈,独足鬼,出汀州。”汀州就在我老家附近。宋人洪迈的笔记小说《夷坚志》,讲述了许多福建山精木怪的故事,包括山魈、山都、木客,他统统称之为五通神。宋代闽西北有许多五通神庙。我想,石伯公算得最原始最草根的一种自然崇拜。
图腾遗迹:福建民族融合的见证
福建以多神著称。然而到底有多少神灵?我没有见过统计数字,据林国平先生估计,福建民间信仰的神灵当在1000种以上。至于福建的宫庙,倒是有一个不完全的数字,据2002年FJ省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的调研报告,全省10平方米以上的民间信仰活动场所共25102座,此外尚有数以万计的小土地庙和简陋神龛不在统计之列。
日月山川、水火木石、风雨雷电,在古代福建人看来,都藏着一个神秘精灵。这实际上是早期人类信奉的万物有灵论,也就是学术界所说的原始宗教。太阳公、月亮娘娘、山鬼、水神、龙王、火官、风狮爷、土地公,植物与动物精灵,都有危害或庇护人类的能力,值得人们祈祷、祭祀,这就是自然崇拜。自然崇拜源于人们对神秘事物的无知和畏惧。在历史中,随着知识理性的发展,自然之谜一一解开,自然崇拜就踏上了没落的不归路。
福建保存了众多自然崇拜的遗迹,这是因为福建开化很迟。一般认为,福建最早的居民是闽族,春秋末期,楚怀王灭越国,部分越人溃逃入闽,融合形成一个新的民族——闽越族。西汉初期,闽越族建立起一个闽越国。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灭闽越国,将闽越族北迁到江淮一带。至于汉人成规模入闽,是晋以后的事。唐末五代,汉族移民大量增加,成为主体民族,福建人文初启。
古代南方民族十分迷信鬼神。《汉书•地理志》称越人“信巫鬼,重淫祀”。西汉的越巫闻名天下,曾把宫廷闹得腥风血雨,称巫蛊之祸。我们缺乏闽越人自然崇拜的具体资料,但是许慎《说文解字》说:“闽,东南越,蛇种。”可知他们把自己看成蛇的后裔,以蛇为图腾符号。
图腾崇拜是自然崇拜的一种。虽说万物有灵,但还是亲疏之分,对于采集渔猎的民族来说,动物崇拜最为发达,而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某种动物,往往被他们当成图腾来崇拜,视为自己的祖先。汉人将自己看成龙的传人,山林之中的古代闽人则把自己看成蛇的后裔。我们至今还能从福建流行的自然崇拜里,找到几种先民图腾崇拜的痕迹,并从其中看出古代福建种族融合的过程。
先说蛇崇拜。福建的蛇王庙,以南平樟湖坂的福庆堂最著名。福庆堂又称连公庙、蛇王庙,坐落在闽江边,祀奉蛇神连公师傅。我原以为蛇王庙主祀一条大蟒蛇,到现场一看,却是三位身穿蟒袍的人神,蛇神已经人格化了。传说,连公师傅是蟒蛇精,在古田修炼成仙,有一年樟湖坂闹瘟疫,乡人向他祈祷,他变成一条大蟒蛇飞上天空,口吐火焰,驱散了瘟疫,人们因此立祠纪念。明人谢在杭的《长溪琐语》记载过此事:“水口以上有地名朱船板(今樟湖坂),有蛇王庙,庙内有蛇数百,夏秋之间赛神一次,蛇之大者或缠人腰,或缠人头,出赛。”可见颇有些来历。今天的樟湖坂人仍然在每年七月初七过蛇王节,大人小孩人手一蛇,紧随蛇神的轿舆出巡。蛇崇拜也影响了樟湖坂的其他民俗,例如元宵游蛇灯。
樟湖是闽江中游重镇,因建水口电站,全镇迁往高处,蛇王庙也于1992年搬迁到了现址。我去的不是时候,看管蛇王庙的人指给我看一个空蛇笼,说蛇都寄存到NP市里养着了,七月初会送回来。倒是蛇王庙的屋顶处处是蛇饰,每個高翘的檐角都探出一条宛转的蛇,正脊盘踞着大蟒蛇,昂首吐信。
蛇王庙对面,隔着空阔的闽江,属于樟湖镇溪口村,有座青蛙神庙。我们开车从水口电站远绕,踏上了一条早已废弃的沙土路,吃尽苦头,两个多小时后赶到溪口,天色已黑。夜幕中望去,蛙神庙位于闽江边一座大池塘中央,三面环水,庙里亮着灯光。同蛇王庙类似,蛙神庙也是上世纪末搬迁重建的,主祀的并非青蛙,而是黑脸蛙神张圣君。相传张圣君是永泰县人,早年以修锄柄为生,人称“张锄柄”,后上闾山学法,救世济民,羽化升天。庙前有座古朴的石雕蛙像,据说为明末清初遗物,给这座简陋的祠庙增添了一点诡异。
在福建古籍里,蛙神崇拜多有记载。清人施鸿保《闽杂记》描述偶然闯入光泽县衙门的一只青蛙神,说是当地民众数千人,以五人为队,鱼贯出入,轮流参拜。他又说,蛙神嗜饮烧酒,又喜欢看戏。樟湖蛙神庙,实为古代闽江流域广泛流行的蛙崇拜残余。如今,每年七月廿一日张圣君生日,溪口村都会举办蛙神出游活动,届时,一种背绿腹白、脑后长有七个黑圆点的青蛙,陪同蛙神一道巡游。
樟湖的蛇崇拜与蛙崇拜,引起了学术界的兴趣,显然它们来源于早期福建两大民族的图腾崇拜。学者多认为,闽人以蛇为图腾符号。越人是发明了水稻的民族,信奉与农业有关的青蛙神。
继闽人与越人之后,第三个大举迁入福建的主要民族是汉族,各地都有大量的龙王庙彰显其图腾符号,我们早已熟悉,此不赘述。
唐宋以后,福建又迁入第四个重要民族——畲族,带来了犬崇拜。畲族人崇拜狗,是因为他们的始祖盘瓠原来就是高辛皇帝的五色毛犬。我在宁化看过描绘畲族起源的连环画,又称“狗王图”。传说,上古犬戎入侵,高辛皇帝下诏,如能斩杀犬戎番王者,就将三公主许配给他。结果皇帝那条名叫盘瓠的狗夜入敌营,咬下番王的首级,成为驸马,繁衍出畲族。福建的犬崇拜主要流行于畲民中间,他们严禁杀狗,也不吃狗肉。
信仰是奇怪的东西,比血统更坚韧绵长。你看闽族与越族都消失了,他们的图腾崇拜却穿越两千多年保存了下来,被另一个民族继承。那些参加蛇王节耍蛇的樟湖人,没有意识到,是一群遥远的陌生人从万物中为他们挑选了这种动物。他们是信仰的义子。
神族进化:藏起了尾巴的神灵
古代的福建,山深林密,处处猛兽毒虫,沿海则有飓风、海啸之灾,生存环境十分恶劣。这种情况加深了人们对信仰的依赖。闽越人是万物有灵论者,万物皆神。随后入闽的北方汉人,未能移风易俗,反而迷上了巫觋文化,古木奇石、山精水怪,瘟神厉鬼,有了更多的信众。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清末。道光年间,周凯主编的《厦门志•风俗记》还在挖苦闽南人胡乱造神:“吴越好鬼,由来已久……邪怪交作,石狮无言而称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百和。酒肉香纸,男妇狂趋。”
闽中怪力乱神,以瘟神崇拜最为发达,其演变过程,也很有意思。
瘟神崇拜属于原始宗教,可归入精灵崇拜或鬼魂崇拜。古人把多种急性传染病通称为瘟疫,并认为瘟疫之起,是因为疫鬼在人体内作祟,治疗的办法是请巫道来驱赶瘟鬼。问题是巫道的本领不让人放心,屡屡失败,人们就认为瘟鬼魔力特别高强,转而改变策略,开始讨好和贿赂瘟鬼,礼敬它到别处去。瘟鬼于是变成了瘟神。
徐晓望先生认为,福州地区流行的瘟神五帝是由五通神演变而来的。五通神在山区是山精木怪的集合,在福州原为水猴、水鸟、蛤蚌、鲈鱼、水蛙五怪,能行灾布病,人们敬之为五帝、五圣。由怪而帝,动物神就进化为人神,只是神像仍然塑造得狰狞可怖。五帝是福州的显赫神灵,1642年春,福州发生瘟疫,迎神活动持续了半年,可见其盛况。近代学者郭白阳说:“福州淫祀以五帝为最。”
淫祀是一项严厉指控,相当于我们今天的邪教,要拆毁祠庙的。儒家历来反对淫祀。我们知道,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朱子语类》也有“作州郡,须去淫祠”的句子。西汉独尊儒术之后,中原文化逐渐理性化,认为南方鬼神崇拜愚昧落后,遂利用政治和文化权力进行压制和禁毁。依神道设教的观念,北宋朝廷将民间诸神纳入祀典,进行管理,对于有功于国家和地方的正神、善神,通过表彰与敕封的方式,确认它们的正祀地位,例如关公、城隍、妈祖等;凡未编入祀典的鬼神,尤其是南方影响广泛的原始精灵崇拜,如诲淫诲盗的五通神、坏人心术的蛊毒、作恶多端的瘟神,都在官方扫荡淫祀的名册之列。
为了逃避官府打击,唐宋以后,福建的自然神纷纷人格化。你想想,理学家看到神台上供着一条老蛇,或者一只青蛙,万众在下面顶礼膜拜,情何以堪!把蛇王、蛙神人格化,赋予人的形象和性格、品德,士大夫就容易接受了。
五通神虽然改为五帝,但因信众广泛,曝光过度,被眼尖的人戳穿底细,地方官府毫不留情镇压。福州孔庙附近福涧街有间五圣庙,因为改名麻王庙,侥幸逃过历史上的劫难,但眼下因为旧城改造,拆毁大半。我去采访时,在门口来回转悠,怎么也没想到这座破木屋就是曾经威名赫赫的五帝庙。一位妇女热心地帮我们开门,一边说:“这里的神很灵的,有人生病就来拜拜,马上就好。”
我没有看到五帝,荒凉的神龛上,只有一位面色红润手持摺扇的银须老人。麻王庙的负责人郭陈辉后来告诉我,那是麻王爷,五帝的总政;五帝的神像已经丢了;传说麻王爷是太医,被皇帝派到福州医治瘟疫,积劳成疾,殁于庙中,成了五帝的总政爷。如此说,麻王爷是一位造福乡里的正神。显然,当时的庙祝只是把麻王爷当成五帝的幌子。
闽南地区的瘟神称为王爷,祭祀活动比福州更隆重。以送瘟神为例,福州地区基本上是纸扎人马船只,送入江海;闽南地区往往使用真船实物,火烧或送入海中。前几年龙海市鸿渐村烧王船,我亲眼看到一艘四五米长的木船,满载纸扎的花花绿绿神灵、仪仗队和生活用品,游神祭拜之后,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烧了。
王船造的最好的,还是泉州富美宫,据说长达两三丈,不但有纸扎神灵人役,还有活鸡活羊和柴米油盐,极尽奢华。富美宫曾经送出一百多艘结实的王爷船,顺晋江而下,往往安然漂过海峡,被台湾居民拾到,立庙祭祀。福建的神灵传入台湾,通常以分身和分香的方式,只有王爷崇拜还通过漂流这种独特方式分灵。我见过一个资料,在台湾,以王爷为主祀的宫庙数量排名第一,超过了土地庙与妈祖庙。
我去看富美宫,意外地发现竟是一座很小的宫庙,久被烟熏火燎,祀奉着萧太傅和24位王爷。萧太傅名叫萧望之,黑脸、长须、仪表堂堂,历史上实有其人,是西汉大臣,以正直清廉著称,在这里成了所有王爷的统领。他手下的24位王爷个个都是良善之辈,正气浩然。其实,闽南人并不将王爷当成瘟神,而是当成管理瘟部厉鬼的神灵,与福州的麻王爷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瘟神在闽南也修成正果。也许因为这原因,王爷崇拜最终逃过历代官府的打击,在今天还拥有广大信众。
从五通神庙变成五帝庙、麻王庙,瘟神祠变成王爷府,反映了福建自然崇拜在代表北方文化的政治权力高压下的顽强蜕变。经过一次次改造,自然神摆脱了低贱出身,恶鬼最终演变成正神,越来越接近儒家的价值观。
福州猴王庙的演变最有戏剧性。借助流行文化,猴王完成了从动物神到人格神的转变,并随孙悟空一起立地成佛。没人敢说齐天府是淫祀了。
早在唐宋时期,闽中各地就有猴精传说和猴王崇拜,最后汇总为丹霞大圣。据《闽都别记》,丹霞大圣是一只全身红毛的猴精,到处为非作歹,因犯下奸淫妇女的罪过,被临水夫人陈靖姑抓住,阉去淫根,安顿于乌石山宿猿洞。丹霞大圣改过自新后,修得法力无边,显圣佑民,“城市乡村皆有齐天府,俗呼猴王庙。”一些学者认为,福州的猴王丹霞大圣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
自从《西游记》流行之后,各地猴王庙按照孙悟空的形象改造丹霞大圣,多祭祀斗战胜佛。福州水部门兜火巷里的齐天府,成佛后的孙悟空正襟危坐,双目圆睁,不改火眼金睛,气势慑人。福州闽安镇齐天府的猴王也是斗战胜佛,道貌岸然,金光灿灿,只是神像塑造得尖嘴猴腮,一副不安分的猢狲模样,两边还写着“花果山”“水帘洞”的字眼。
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福建的猴王崇拜曾经启发了《西游记》,反过来,《西游记》流行后又改变了福建的猴王崇拜。现在,要找到一座与孙悟空无关的丹霞大圣庙已经很不容易。宋元以后,理学改变了福建文化的走向,神族被迫进化,自然神都藏起了自己的尾巴。有时我们简直被他们的前世今生弄糊涂了。
造神时代:闽中区域神诞生记
唐宋时期,汉人成为福建的主体民族,刚刚完成文化整合,其创造力就蓬勃爆发,在信仰领域的表现是大量造神。今天影响较大的一些神灵,究其生活年代,多半处于这个时期。当时人们对福建风气的评价,与秦汉时代人们评论闽越人的习俗差不多。中唐诗人刘禹锡论福建:“闽有负海之饶,其民悍而俗鬼。”《宋史•地理志》谈福建路民风,称“其俗信鬼尙祀”。一片巫风鬼雨。
但汉族移民也提高了八闽的造神水平,所造多为人格神。那个疯狂造神的时代,但凡善于抓鬼的道士,法术高明的禅师,悬壶济世的巫医,造福乡里的先贤,甚至举止怪异的奇人,死后都可能被人立个牌位,烧把香,祝祷一番。一旦祈祷有应,马上传为奇迹,引来更多的信徒和香火。信众增多之后,就有本钱立祠建庙,汇总灵异事迹,从而招徕更多的信徒。一代又一代,薪尽火传,流传至今。
各地的开基祖最容易被人奉为神灵。唐代的陈元光,因为率众平定蛮獠叛乱,创建漳州,被尊为开漳圣王。闽王王审知奠定了福建经济与人文的基础,被誉为“开闽王”和“八闽人祖”,是全福建共奉的开基祖。在闽北,练氏夫人因为使建州(今建瓯)免除屠城之难,被推崇为“全城之母”,成为护城女神。俎豆千秋,香火万年,这是人们对有功于地方的前贤的一种纪念方式。
闽中佛教也在这时进入鼎盛时代,在巫觋文化的底色中,一些著名禅师为了证明佛法无边,不但经常为民众降妖伏魔,还在祈晴、降雨、治病、送子等世俗活动中大显身手,从而变成俗神。这方面的例子很多,例如平和的三平祖师、安溪的清水祖师、闽西的定光古佛、武夷山的扣冰古佛等等。
然而人们崇祀最多的,还是能够显灵和赶鬼的巫道。地方志记载了许许多多巫觋死后为人供奉的案例,妈祖、保生大帝和临水夫人,这三位福建最有影响力的神灵,生前都属于巫道之流。
临水夫人陈靖姑是闽江流域最大的信仰。我在福州仓山寻觅她的遗迹。其出生地下渡,现存一幢小巧精致的福州式建筑,是搬迁后重建的,院子里有口龙泉古井。塔亭娘奶祖庙门面很小,古旧,紧掩门扉。我转到上渡龙潭角,临河的陈靖姑祈雨处颇为局促,只是一个供奉南海观音、临水陈太后及其师傅闾山许真君的小庙,窗外闽江湛绿。我正想临水夫人的祖庙不该如此狭小,抬头望见街道对面的山腰有座巍峨的宫祠,便拾级而上,原来这是新建的陈靖姑祈雨处宫庙。殿宇宏敞,神像高大,除了陈太后、观音、许真君,还供奉了临水夫人系统的众多神灵,林九娘、李三娘、虎婆奶、白鸡奶和丹霞大圣等。
宋元时代,陈靖姑只是一个普通神灵。据明万历《古田县志》,我们知道她出生于唐代的一个巫觋世家,自己也是一位女巫,嫁给古田人刘杞,因为祈雨而坠胎,不幸罹难,死前发愿要解救世上妇女难产的痛苦。清代出现了《晋安逸志》、《陈靖姑传》、《临水平妖记》等神话,将她生前死后的事迹重新演绎。根据影响较大的《闽都别记》记载:观音弹指血化身为陈靖姑,于904年正月十五出生,16岁抗婚离家出走,入闽江底的闾山学法术,诸法皆精,惟独不学扶胎救产之术。艺成归来,陈靖姑大显身手,扫除福州一带的妖魔鬼怪。24岁时怀孕家居,其兄陈守元在闽王宫中祈雨不至,罪当斩首,哭求妹妹帮忙,陈靖姑只好脱胎祈雨,被长坑鬼与白蛇精乘机害死。陈靖姑成神后,更是屡显神迹,率领手下36姑婆到处驱鬼伏魔,解救妇孺的困厄。
临水夫人是很有特色的神灵,专司保胎育儿、护佑妇女儿童。其信众主要集中在福州和闽东方言区,受其辐射,闽北和浙南也有不少临水宫,福州移民把临水夫人的信仰带到了台湾和海外。
闽南地区影响最大的神灵是保生大帝。保生大帝的祖宫有两处,都在九龙江入海口北岸,龙海白礁的慈济西宫和厦门青礁的慈济东宫。白礁与青礁,两个村子的街道现在完全连在一起,却分别属于漳州与厦门。祖宫之争闹了一千年。
保生大帝名叫吴本(一说夲),据南宋进士杨志撰写的《慈济宫记》,吴本是北宋青礁人,其父叫吴通,母亲为黄氏,生于979年旧历三月十五日,死于1036年五月初二,享年57岁。吴本从小就不喜欢玩耍,不吃荤,也没有娶妻,成年后悬壶济世,医术高明,远近奉为神医,死后受到乡人的祭祀,屡现神迹,宋朝廷多次褒封。
闽南民间通称吴本为慈济真人、吴真人、大道公、保生大帝等。保生大帝的封号来自明代,传说吴真人显灵治好了明成祖文皇后的乳疾,因此敕封。郑振满先生《保生大帝考》一文认为该封号很可能出于后人杜撰。虽然是杜撰,却很精当,因为吴真人的专业是治病救人,以医药神知名。宋代的福建,沼泽山林,细菌毒虫孳生,是人们闻之色变的瘴疠之地,又缺医少药,医药神特别受到欢迎,所以迅速传遍闽南。明清时期,闽南移民携吴真人神像入台,成为当地对付瘴疟的利器。近年来,每年神诞节,海峡两岸都有众多分灵庙的进香团来到两个慈济祖宫谒祖,仪式隆重,场面盛大,蔚为壮观。
在青礁东宫,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保生大帝药签。药签分内科、外科和儿科,藏在不同的橱柜里。一张张小小的签纸条,粉红或米黄,铅印着三四种药物、分量和服用方法。我父亲是退休老中医,我将慈济东宫的药签给他看,他的意见是,药味少、药量很轻,即使服用错了也没什么大问题;他还认为药签的配药相当专业,讲究君臣佐使;有的药名他不懂,大约使用了当地的草药。
福建的地方神灵成百上千,绝大多数只影响很小一个区域。这主要是福建地理与语言的破碎造成的。闽西、闽北等山区,交通不便,方言众多,传播不易,数县同祀的神灵很少。闽南、莆仙和福州沿海地区,地势平坦,方言覆盖区较广,产生了不少信众广泛的跨县域神灵。另外,福建主要神灵集中在闽东南沿海地区,也与文化和经济相关,与闽北相比,闽东南开发较迟,又比较富裕,推动信仰传播的资金比较雄厚。
物极必反。造神时代的晚期,闽北诞生了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也称理学。闽学的学术渊源来自北方洛学,合称程朱学派。作为福建本土产生的理性思潮,理学对八闽巫觋文化给予致命的打击,终结了福建的造神时代。
人情冷暖:上帝与天后的悲喜剧
闽侯青口镇青圃村有个灵济宫,是二徐真人的祖宫,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灵济宫就在村内,但是不好找,巷道狭窄弯曲,不能通车。山门额题“金鳌门”三字,两边对联为:“欲观BJ皇帝殿,先看青圃灵济宫。”好大的口气!右侧的木构御碑亭有些倾斜,但是大气磅礴,地道的明代风格。高大的石碑,残缺的龟趺,浑厚壮观,碑文为明成祖亲撰,内阁首辅解缙书丹,真是难得的精品。
倒是联语吹嘘的灵济宫挺寒酸。宫庙为青砖砌成,简朴的近代风格,据记载为1940年重修。殿内相当宽敞,但是梁柱太多,有点小家子气。前厅为戏台,后堂一排三间神殿,正中额题“御封洪恩上帝”,神位上端坐着龙袍加身的徐知证、徐知谔兄弟。两位上帝隐居在闽侯县一个闹哄哄的村子里,我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多神灵的事迹是胡编乱造的,但二徐真人倒真的被封过上帝。
徐知证、徐知谔兄弟是五代南唐将领,率师入闽,秋毫无犯,人们因此祭祀。宋元时代,他们只是普通的地方小神。明初,灵济宫道士用仙药治好了明成祖的疾病,皇上十分感激,下令重建闽侯灵济宫,还在BJ建了一座规模更加宏大的灵济宫,以便时时敬奉。此后数代明帝也都崇信二徐真人,不断加封封号,1486年,明宪宗封二徐真人为“金阙上帝”和“玉阙上帝”,达到顶峰。1488年,在内阁大臣的强烈反对下,“上帝”称号被革去,仍为真君。二徐真人在“上帝”的位子上只呆了两年,席不暇暖。
谈完上帝,再说天后。
妈祖,又称天妃、天后,莆田人。按说莆仙语人口少于闽南语和闽东语,信众较少,但偏偏妈祖脱颖而出,赢得了福建各地广泛信仰。我在浦城与宁化都看见过天后宫,足见她在闽北闽西也受欢迎。
现存最早记载妈祖事迹的文字,当属1150年特奏名进士廖鹏飞的《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该文说:“(神)姓林氏,湄洲屿人,初,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可见妈祖生前只是湄洲屿上一个能预知祸福的女巫,死后被人立个小庙祭祀。1190年,因为显灵解旱被敕封为灵惠妃,这是宋朝给她的最高封号。宋代的妈祖十分平凡,甚至没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航海——树立权威。作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大港,QZ市舶司每年春冬两次,祈风于九日山的通远王。可见通远王才是宋代最显赫的海神。
转机出现在元代。1281年,由于护送漕运有功,元世祖忽必烈册封湄洲神女为“护国明应天妃”。她从一个普通的凡间神变成上天的尊神,管辖四海诸神妖怪,并确立了海上保护神的独尊地位。清朝统治者对妈祖非常友善,累计嘉封15次,至咸丰七年,妈祖得到的谥号达64个字,用尽了好字词,全文如下:
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福佑群生诚感咸孚显神赞顺垂慈笃佑安澜利运泽覃海宇恬波宣惠导流衍庆靖洋锡祉恩周德溥卫漕保泰振武绥疆天后之神
清代的褒封,最重要的是1684年,平定台湾后的施琅请封妈祖,康熙高兴之余,慷慨地把“天后”的名号送了出去。天妃是上帝的次妻,天后则是上帝的正配,这意味着妈祖已经晋升为与上帝同级别的神祗了。妈祖的神格至此达到极限。
在妈祖身份日益尊贵、影响日益扩大的情况下,神化妈祖的努力也开始了,历代不断增益,拼凑出一本妈祖的完整传记。明末,有关妈祖的生平已经达成共识:她的名字叫林默娘,是莆田都巡检林愿的季女,出生于960年旧历三月二十三日,未嫁,于987年九月初九白日飞升,享年28岁。佛道两教也开始争夺妈祖,明末《天妃显圣录》出面调和,按佛教系统叙述天妃的诞生,说天妃的母亲梦见观音给她药丸服下,遂有孕;为了弥补道教的损失,说天妃少女时照妆于井,有神人捧一双铜符从井中出来给她,13岁时又有老道士前来教授玄微秘法。可见天妃的诞生固然是观音显灵,学的却是道教正法。儒教长期排斥妈祖,直到清朝封妈祖为天后,态度才有转变,莆田学者陈池养写了篇《孝女事实》,重点着落在林氏救父葬兄的行为上,把天妃当成一个孝女。
妈祖是航海神,明清两代,妈祖信仰被福建水手带到沿海各地,在台湾,妈祖是信众最广泛的神灵,近代以闽粤沿海居民为主体的移民浪潮,更将妈祖信仰传播向东南亚国家,甚至美洲和欧洲。可以说,哪里有华人聚居地,哪里就有妈祖信仰。
我于2005年初去过湄洲屿,那是一个面积14平方公里的小岛,渡轮每小时一班。岛上,妈祖石像高大巍峨,相思树与松林簌簌有声,庙宇群气势恢宏,依山而建。我看见身穿一色大红花衣服的妇女们,肩挎绣着“妈祖保佑平安”的布袋包,来到一座又一座宫庙,在神像前殷勤跪拜,虔诚上香。回程的渡船上,遇上一个来自台湾的进香团,人人身穿黄衣,佩带胸卡,有几人怀里还紧抱着一个小妈祖。我问是不是请了妈祖回去?
“早就请了,现在让妈祖回娘家。”
“多久回一次?”
“每年都回。已经回了三四次了。她也会想家的。”
我觉得在信徒眼里,妈祖太有人情味了,像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在福建的神灵中,二徐真人获得的御赐封号最高,其次是妈祖。一帝一后,命运大不相同。二徐真人仅仅得宠于明皇室,没有广大的信众基础,一旦改朝换代,清皇室对他们失去兴趣,就迅速衰落。湄洲神女慈悲博爱,为底层民众所亲近,她在航海救护方面的功能,与福建灿烂的海洋文化相结合,加上统治者推波助澜,遂变成风行海内外的明星神灵。
看看湄洲屿宏伟的天后祖庙,再看看灵济宫破落的上帝寓所,世态炎凉,让人感慨良多。
神人之间:造神者的光荣
福建本土神灵众多,脉络复杂,叙述起来十分困难。幸好徐晓望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源流》和林国平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早已做过梳理,本文许多材料与观点引自这两本著作,谨致谢意!现在我从书桌抬起头,思考一些缠绕心中的问题。
第一个感慨是,古代闽人,不论闽越人,还是中古时代的汉族移民,他们与神灵的关系多么亲密啊!我们说,出于软弱和无知,他们造神。然而,造神者又是多么豪迈的一个名字。他们睁大清新、幼稚的眼睛,从万物之中寻找神灵的身影,一旦有所得,当即行动。据《八闽通志》记载,连江县灵津庙,俗称浮石王庙,人们仅仅因为看到一块石头浮在水面,随波逐流,“众异之,遂立庙”。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一年,我从外地捡了块浮石回家,放在脸盆里载沉载浮,得意洋洋显示给家人,他们弄明白了这是特殊的火山石,石中多气泡,便兴味索然,浮石也不知扔哪里去了。www.ensotemple.com
科学理性是自然崇拜的天敌。随着知识的增加,世界越来越物化,我们也逐渐失去了创造神灵的能力——我们偶尔也造神,像肥皂泡一样,总是瞬间破灭。这显然是一种进步,人类变得更加自信,坚强。同时我们也变得更加孤单,孑然一身。
神是什么?是奇迹,是事物内在最不可思议的意义,是精神的自我沉思。没有神灵的人们,终生匍匐在大地上,受到现实环境的种种约束,精神世界窄小。一旦他们接纳了神灵,就竖立起精神之维,世界有了高度,他们开始思考比天空更高比死亡更远的事物。宗教能够把一个松散的民族打造成钢刀。想一想希伯来人吧,他们在世上漂泊千年,终于凭借信仰回到原地;再想想阿拉伯人,谁知道六世纪以前他们在哪里?但是先知穆罕默德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从此成为世界史的主角之一。
福建人也是这样。郑成功率领闽南子弟远征台湾,白礁人就去慈济宫祈祷,请了一尊保生大帝的神像放在战船上,一同跨海东征。漳泉人下南洋前,总是要先到家乡的保护神那里讨点香灰,随身携带,一到客居地就供祀家中,有条件则建起祠庙。人们称赞闽南人善于航海,比其他民系走得更远,那是因为他们有海神庇护,不论走到那里,家乡的神灵都与他们同在。
读台湾早期开发史,我能感受到神灵与信众的生动关系。惠安移民聚集的地方供奉青山公,安溪人供奉清水祖师,南安人供奉广泽尊王,平和人供奉三平祖师,同安人供奉保生大帝,福州人供奉临水夫人,客家人供奉定光古佛……看他们的神灵,就明白这些移民的祖籍。一旦各县移民发生械斗,双方挥舞着各自保护神的旗帜冲锋陷阵。同安人与南安人火拼,就是保生大帝与广泽尊王对垒;漳州人与客家人冲突,就是开漳圣王与定光古佛相持;当然民间的和解也意味着神灵的握手。那个时代,人民与神明之间,相濡以沫,生死相依,一起走过幽暗的历史。
神灵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项充满争议的遗产。无论如何,我仍然感激有那么多神灵陪伴我们的民族一路同行。许多神灵至今活跃,慰藉千百万人的心灵。我在天后宫、慈济宫、临水宫驻留,青烟缭绕,香氛弥漫,我看到善男信女的脸上焕发虔诚的光辉。我觉得,不论最初那些造神者多么卑微、愚昧、畏惧,他们的创造物的确光芒四射,甚至照亮了千年之后的我们。
还有什么光荣,抵得上创造一个超越我们生命的神灵?
200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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