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有天地和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晏怀熙认真地完成了宋知华每一次给他布置的考题,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避风的角落,点上一盏灯,沉默地翻开他的书籍。
他现在要做一个合格的学生,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可是宋知华检查他成果的时候,约定的地点很奇怪。
有时候是在街边一家不起眼的茶馆,有时候是在莺歌燕舞的酒楼雅间,还有的时候,就在城墙角下一方历经风吹雨打的岩石边。
更奇怪的是有一次,宋知华约他在寺庙里见面。
晏怀熙在佛堂,听那位主持讲《华严经》,听了足足两个时辰,宋知华才珊珊来到。
那位相爷似乎是在考验他,但又隐约像是在捉弄。
晏怀熙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并未心生不满,想着古往今来的大贤都会有些古怪的脾气,也罢。
宋知华站在古寺的屋檐下听雨。
那是入夏之前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绵绵如串珠。绿油油的芭蕉长在台阶两侧,苍老的古木撑开浓绿的树荫,草色鲜活,山岚朦胧。
晏怀熙恭敬地等在一旁,尽管他的心思已经随着袅袅青烟飘向了远处的房屋。
“殿下听这雨,和平常有何不同么?”
宋知华忽然问他,晏怀熙未能听懂这话中玄机,他万般诚恳地回答道:“这古刹静谧,不比市井喧嚣繁华,这雨声听着也冷清许多。”
“那,您喜欢哪一种呢?”
晏怀熙沉吟片刻:“各有各的好,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这京都百里,就应该这样多姿多彩。”
宋知华笑而不语。
他们静默地站在那青色的砖瓦下,一直听到雨声将歇。
晏怀熙觉得自己好像个悟道之人,接受完这场春雨的洗礼,他就能直接飞升。
好在暮鼓声响,他们还是得以下山归家。
出于礼节,晏怀熙先下了马车,给宋知华撑伞。
因为下雨的原因,街上人烟寥寥,他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去向萧贵妃告密。
“爹爹。”
那一声娇软的呼唤,差点让晏怀熙脚下打滑,再“扑通”给人跪下。
那可就真得,太丢人了。
他循声望去,就看见宋可贞提了盏橘色的灯笼走了过来,一个小丫头跟在她身边,给她撑着伞。
明明想见得不得了,可如今真遇见了,晏怀熙却下意识地想避开。
还不是时候。
他的心头浮上一丝酸涩,堪堪侧过头,就被人拉住了袖子。
“怀熙哥哥。”
晏怀熙整个人一怔,躲也不是,迎也不是。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明媚的春天,落花的池塘,自在的娇莺,纷飞的蝴蝶和那袭杏黄的春衫。
晏怀熙红了脸,怎么都遮不住。
他羞赧,他胆怯,他时至今日,仍然平平无奇。
“怀熙哥哥,这灯笼给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别摔着了。”
宋可贞松了拉住他衣袖的手,将那盏灯递给他,晏怀熙稍稍转过身,向她抱拳行礼,遮住了他红透的脸颊:“谢谢。”
“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宋可贞见他脸色不好,还温声哄了哄,“虽然入了夏,但要伤了风,也恼人呢。”
“嗯。”
晏怀熙吸吸鼻子,好像当真有些病了。
宋知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发一言。
雨后的暮色来得极早,很快便是黑夜。
晏怀熙熄了灯,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那条他有过无数次的回宫路上,偶尔遇见一只自院墙上翻下的野猫,好奇地冲他喵喵叫。
“嘘——”
晏怀熙想是心情极好,扔过去他在古刹里摘的几根狗尾巴草,那猫儿凌空叼住,再一转身,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走得真快,仿佛任何事都能让他停留。
晏怀熙回到他在宫内的住处,将那盏灯擦拭干净,小心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才脱去衣袍,焚香沐浴,然后睡下。
梦境里,宋可贞仍然穿着那身清丽脱俗的衣裙,逆着春光向他走来。
“怀熙哥哥。”
她天真烂漫地笑着,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扑入了他的怀中。
少女的身上带着一股晨间微露的清爽味道,令人沉醉。
晏怀熙猛地睁开眼,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细数更漏,乌云还挂在枝头。
现在是后半夜。
晏怀熙抹了一把额上冒出的细汗,赤脚走到了窗前。
今夜无月。
无人替他传递相思。
晏怀熙惆怅地和衣躺下,祈祷着能再次延续那样的梦境。
升平二十年,皇家秋狩。
按祖宗之法,先祭太庙。
晏怀熙远远地,见到了他久未谋面的弟弟,晏怀明。
他们不再是一路人了。
晏怀熙怅惘不已,可面上却丝毫不显。
“五哥。”
晏怀明向他走来,友好且礼貌地打着招呼,晏怀熙也微微颔首:“六弟。”
他们短暂地客套着,又不约而同都保持了沉默。
晏怀明想了许久,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你近来可好?”
“好得很,时常偷溜出宫去玩,这京都声色靡靡,改天我带你见识见识?”
晏怀熙咧开嘴笑,将溢到喉咙口的苦涩一遍又一遍地咽下去。
晏怀明似乎很意外,他低眉,神情怏怏:“你当真这么想?我以为都是他们诬陷你的。”
诬陷这个词,就用得很微妙。
晏怀熙知道,他要么在晚上偷偷翻出院墙,要么就是寻一些理由,去到那些声色犬马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是去读书的。
只会当他是个浪荡子。
他明白,这么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很有利。
能够打成目的就好,别人的评价不重要,尤其是那些故意中伤他的人。
晏怀熙的余光又瞥了眼那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和她的宝贝儿子,微微垂眸:“怀明,祭祀大典过后不久,就是秋狩,五哥就不陪你了。”
“你不去?”
“去啊。”晏怀熙露出一个极其坦然的笑容,“那么多京都贵女看着呢,我怎么可能不去?”
晏怀明哑然,然后默默走了。
他们不能交谈太久,那么多人,看着呢。
晏怀熙长舒一口气,罢了,都随他去吧。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场秋狩出了个大意外。
晏怀明被一只野虎咬伤了,伤得鲜血淋漓,折了半条命进去。
晏怀熙得知消息的时候,本来在伤春悲秋,哀叹着不能给他的可贞送生辰礼物,结果听到这件事,他连那点小心思都来不及想,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出他所藏起来的全部名贵药品,用布包裹好,又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跑了。https://www.ensotemple.com
“别有事啊。”
晏怀熙轻叹,但到了晏怀明的住处,面对那扇紧闭的大门,他又犹豫了。
透过那稀疏的门缝,他看到里边灯火通明,不同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动着,偶尔传来几句交谈,大抵都是讨论晏怀明的伤势。
有人在,那应该死不了。
晏怀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他觉着,还是要看一眼人再走。
于是他躲在墙角,守了一夜。
晏怀熙发觉,他真得睡不好,不是做梦,就是有心事。
这样不行,他英俊的面貌容易沧桑。
晏怀熙坐在寂静的夜色里,思考着他听闻的秋狩一事。
听说楼州来了个名叫邱迟意的少年,力压众人,夺了第二。
为什么得第二,晏怀熙明白的。
“楼州?”
印象中,那是兵家重地,从巍峨群山里走出来的郎君,怎么可能只是区区第二?
晏怀熙嗤笑,听闻陛下赏了这个邱迟意一盏越窑九秋风露青瓷香炉,后面的事情,他不用猜也知道。
那香炉,萧贵妃曾经也想要了去,但陛下没有给,萧贵妃为此还和母亲抱怨过,无非是自怜自艾,哀叹自己容颜老去,陛下不再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
晏怀熙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难免喟叹,这世上,多得是缺乏自知之明的人。
他一直坐到黎明,第一缕曙光照在了那低矮的院墙上。
三四个陌生人从门内走出来,站到了两边,老者和他的学徒一边,少年和一个青年站在另一边。
晏怀熙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一记下了他们的面貌特征。
他们交谈了几句,那个青年才送老者和他的学徒离开,而那个少年转身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个菜篮子。
晏怀熙微微一怔,才彻底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
怎么说呢,很清俊,眼尾、鼻头和嘴唇都很红,像是哭了一整夜。
他仰头,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深吸吐纳,这才打起精神,往街上走去。
究竟是谁?
晏怀熙满心疑惑。
他背着包裹,爬上院墙,想去偷偷看一眼他的弟弟。
但很快,他又迅速矮下身,落到了地上。
院子里有人在守着。
晏怀熙紧张地转进拐角,从一家烧饼店的侧门蹿了出去。
晏怀明的住处就靠着京都最繁华的那条十里长街,他如果被看见,就只能隐藏进人群。
晏怀熙在每家药铺打听药材的价格,说是自己手头缺钱,要卖了存的名贵药物。
“找你们这里最有名望的先生,我要和他谈,省得你们不识货。”
晏怀熙吊着他的丹凤眼,活脱脱一个砸场子的。
店里的小伙计见他的着装打扮,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主,只好一五一十地照办。
晏怀熙一家一家地试,最终找到了那个给晏怀明看病的老先生。
他注视着对方慈祥的眉眼,爽快地答应了交易。
“五两银子,小爷的酒钱。”
他顽劣地笑着,接过老先生手里带着余温的银钱,掂了掂,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晏怀熙买了一笼包子,分给路边玩耍的孩童,最后一个,他吃了一半,剩下半个,扔给了流浪的狗儿。
他在下一次与宋知华见面的时候,询问了一个问题。
“相爷,定远侯有义子吗?”
宋知华略感意外:“殿下也听闻那件事了?”
晏怀熙点点头:“我知道了。”
对方反问:“那您认为如何?”
“我见过他,感觉不是一般人。”
晏怀熙回忆起他见过的一切,认真回答道,“我想他,应该很照顾我弟弟。”
他难得坦率地在别人面前,承认晏怀明是他弟弟,哪怕这个人,是宋知华,他敬爱的老师。
国相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怀远没有义子,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叫杨青苑。”
这是宋知华的答案。
晏怀熙沉默片刻,缓缓向他行礼:“学生明白了。”
杨青苑。
他有些高兴,看样子,他那个弟弟,也该有人疼了。
但晏怀熙想想自己,又不免失落。
他还没有,触碰到他心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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