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显郑重,他的立后大典和登基大典设在了一起,待在太极殿前行过登基仪式,即按照册立皇后的礼节,点了太尉为使,司徒副之,奉玺书前往公府迎娶妻子谢氏。
典礼十分盛大,盖因他自觉前时婚仪委屈了妻子之故。负责戍卫的是精心挑选的禁军武士,地上铺着的是并州进贡的红线毯,连她的皇后嫁衣也是召集了三千织女整整制作了三月才成。
巨大的婚车与盛大的接迎队伍行进在里坊街巷,几乎将巷子都堵塞住,不得已将两侧的坊墙拆除,直至行至铜雀大道上才通敞了些。
沿途皆是围观的百姓,立在障帷及由禁军组成的人墙之后,艳羡地看着皇后婚车驶过。
从南朝战俘,到魏王外室,再到魏王正妃、皇后,她这一路都好似走得格外顺利,魏王对她极尽宠爱,一心一意,便是其前夫犯下谋逆大罪也未影响半分。
如今既被册为皇后,身为女人,能拥有的最大的荣耀也莫过于此了,谁又说生女无用呢。
婚车之中,谢窈身着袆衣,头戴花冠,精心修饰的面容鲜妍妩媚,面上却怏怏不乐。
车外那些喜庆的礼乐、人群的祝贺称礼,都好似一阵阵是与她毫不相干的虚空,陡然与她割裂开来。
织金绣凤的袖中已藏了把短刀,镶满宝石的剑柄硌得手心发疼,才让她有了片刻的真实感。
这柄短刀,还是六年前在汝南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不知为什么一直被她留到了今天。他本来很讨厌她,是那次遭人刺杀,误以为她替他挡剑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就送了这把刀给她。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今天也是时候用它来做个了断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既然陆郎和阿芙已经用生命教会她怎样活才是有意义的活,今日,她便去寻他们。
车驾经过铜驼大道,进入宫城正门阊阖门,早有文武大臣等候在此,待长御扶着她自车中下来,纷纷跪拜如仪,千岁声震耳欲聋。
处处皆装点着鲜艳的旗帜与红绸,只可在重大庆典打开的阊阖门正门此时为她而开,地上铺陈的红线毯一直蔓延至太极殿去。红线毯两边,沿路皆是跪着的大臣,每走过一步,便有山呼声响起。
太极殿前的九十九重殿阶之上,斛律骁亦是一身玄红衮服,头戴十二冕旒,天光下身姿有若玉树挺立,正在等她。
谢窈藏好袖中短刃,搭着新为她选定的大长秋卿的手,在公卿的山呼声里,在庄严的礼乐声里,在册立皇后的诏书声里,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跪拜如仪:“妾叩谢圣恩,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斛律骁已然等了她许久,好容易捱完了她的全部礼节,温和地上前扶她:“皇后不必多礼,皇后是朕的妻子,妻者,与夫齐也,日后,无论是人前人后,皇后,都不必再跪朕。”
当着一众大臣的面,他逾过礼制的偏爱来得明目张胆。谢窈眼睫微颤,一滴泪飞快地滴落在衣襟上,却是趁他伸手来扶之际,抽出袖中的短刃,刺进了他的腹中!
礼乐声和山呼声都已停止,万籁俱寂之中,利刃刺破布料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公卿惊诧,侍从哗然。斛律骁震惊地看着眼前手持利刃的妻子:“窈窈,你……”
他似感觉不到疼痛,直至视线往下,瞧清她握着短刃的手,强烈的痛楚才从伤口、从心脏处一丝一丝蔓延进血液流淌入四肢与周身,形神俱冷,仿佛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窈窈,你想杀我?”
涓涓的血渗出伤口渗透衣理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他嘴唇颤栗着,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台上台下的侍从与百官开始惊叫着上前护驾,谢窈眉目含恨,却簌簌地落下泪来:“是你杀了陆郎和阿愿!你该死!”
语罢,她猛地将短刃自他腹中抽了出来,在侍从冲上来拦她之际,直接反手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大量的鲜血喷溅而出,如片片飞红的花瓣,落在他脸上,眼睫上,像一片片红云,模糊了他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里,他浑身瘫软地瘫倒在地,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之前,听到的是荑英焦急的声声“皇后”。
……
立后大典上的一桩变故,最终以新帝重伤、皇后当场毙命收了场。
谢氏那一刀直接刺进了心脏,神仙大罗也难救回,倒是皇帝,只是刺伤,还有生还的机会。
她刺他的那一刀捅得并不浅,宫廷里的御医一直忙至深夜才将血止住。以尚书令崔荑英、廷尉卿封述为首的一干大臣都跪在寝殿之外,忧心如焚地等待着,殿内,斛律岚和斛律羡正跪在兄长的寝榻前,低低地啜泣。
“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斛律岚捂着脸,痛苦地喃喃
长嫂素日里虽冷淡,却最是和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尤其是,她还有了宝宝,竟也如此绝情……
一旁的斛律羡则是担忧地看着病床上脸色毫无血色的兄长。那一刀,给阿兄的只怕不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更疼的却还是心理上,他从未见过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兄长露出这般颓废的神情,眼里毫无光亮,仿佛一夕之间被抽去所有生气。
“皇兄,谢氏的身后事……该如何处置。”
言辞在心中斟酌了又斟酌,最终的称呼是“谢氏”二字。公然行刺皇帝自是谋逆死罪,但谢氏十分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一刀自杀了,活人再想追究,也是枉然。但斛律羡想,至少可以废黜封号,追废庶人,这般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床榻上,斛律骁的眼瞳滞涩地动了动,虚弱地道:“罢了,把她的尸骨送回江南吧。”
直至今日那一刀他才知晓,五年的陪伴,毫无保留的真心,在那个女人的心里,竟什么也不是。
在她心里,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前夫。而他,什么也不是。
她是如此的厌恶他,即便是死,也不肯给他留一句话。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强留她在自己身边。早知她那么恨他,当初在寿春,他便不会留下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以至于一步步沦陷在她的温柔乡里,输得体无完肤……
遭此横祸,新帝从此闭殿不出,卧床养伤。朝中的一应事情交给了尚书令来处理,雍州王监国,堪堪稳住了局面。
但皇帝陛下的身体却一日日消瘦下去。他伤得很重,朝臣们都在私下议论,陛下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
堂堂开国帝王,在自己的登基和册后大典上被自己的女人一刀刺死,不得不说有些窝囊。
至于那位皇后——立后典礼还没有完成,自是算不得皇后。皇帝没有追废,也没有给她皇后应有的葬礼规格和身后事,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些议论斛律骁自是不知道的。他仍旧在式乾殿里养伤,只是命廷尉卿收其尸骨,送回兖州其兄长身边安葬。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因那一刀伤得至重,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只能躺着,望着绣满龙纹的穹顶发怔。只要他一闭上眼,那些过往的回忆便会一幕幕若走马灯影从眼前驰骋而过,有时是她在灯下读书,有时是夜里他归来得迟了,她以手支颐撑在桌案上等他等得入了眠,又有时是见他回来起身相迎时的那一声温温柔柔的“恪郎”……
隔着时光,他已很难知晓当初的那一幕幕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就如现在,他也很难再知晓她把刀刺向他时那一滴泪是为了什么。
但她的的确确是刺了他,当着天地神灵,当着文武百官,让所有人都来笑话他斛律骁是何等的愚蠢可笑……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天气转凉,已是大火西流的七月了。他这时的身子已经很不好,几个月的静养非但未能使伤口痊愈,反而大病了一场,病情也一直反反复复不肯好,身体愈发消瘦。
医者几番诊脉,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陛下之病,在形体,更在其心。”
青霜已从南朝回来了,妹妹和荑英也常来看他,劝他振作。但这具孱弱的病体的确是力不从心了些,一日午后,他忽感大限将至,命十七将他扶起:
“朕想出去走走。”
他没让任何人跟随,乘辇去了东观藏书阁。
这里已成了史官的著述之所。他过去的时候,负责撰写实录的著作郎们正在誊写前日编写好的史书,见陛下圣驾忽至,一时都慌了手脚,愣愣地起身行礼。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许是想看看自己死后后世之人会如何评价自己,又也许,只是因为从前她常在这里修书,他亦常来此处接她回家,无意识便走到此处。
“五月的实录写好了吗?”
他没理会史官的愣怔,随手拾起一卷未誊写的实录翻看。
历代史官修前朝的史,都是参照前朝史官留下的实录。这些实录会一直保存在藏书阁中,等待后世的史官修史之时开启。M.ensoTEmple.Com
倘若,后世史官要修本朝的史,最先参考的也是他们这些著作郎所撰写的实录。既然来了,他也想看看自己死后,会得到怎样的评价。
史家记史自有史家的原则与制度,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翻看。那名著作郎有心要拦,畏于帝王之威,欲言又止,只仓惶地垂下头去,身如斗筛。
而斛律骁看罢那卷竹简,久久地愣在当场,神情如怔。
半晌,他怆然大笑,拂袖而去。一阵秋风将庭下的梧桐叶吹入殿来,盖住了竹简上“情胜于理,不足为雄主论”的字样。
八月甲子,帝崩于式乾殿,时年三十。景元元年九月甲寅,上谥宣武皇帝,庙号太|祖,葬敬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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