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乍起,吹来的不止是近处的荷香,田埂上农人间的问候,还有远处孩童的嬉戏打闹声。
柳婆婆正借着清风抚平心绪,好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可她一扭头就瞧见个人影从荷塘里闪出来,无名火瞬时就从本已经静下来的心底蹿了起来。
柳婆婆侧过身子微仰着头,像是对着面前的空气在说话:“强抢惯了的匪徒,果然把哪儿都当成自家似的闲逛。”
裴云桓也没正眼瞧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柳婆婆被噎住无法辩驳,只能哼了一声:“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让你们进村住下。”
“我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与你好言说话。”裴云桓说完,正要把面前鹤发苍苍的老妪当作路边的一棵树一样无视掉时,她却突然伸出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采这些,是送给她的?”
裴云桓毫不客气地推开柳婆婆的手,将自己的两只手都背在身后:“与你无关。”
柳婆婆嫌弃地瞥了一眼裴云桓藏在身后的几只半开未开的荷花:“她不喜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你若是想讨她开心,倒不如送她金银玉器之类的贵重物件,或者好吃的食物也行。莲子单吃太清淡了,她偏爱甜食,除非做成甜腻的莲子羹,不然她定不喜欢。”
裴云桓微微愣了一下,但依旧没搭理她,走出几步后又停下来站在原地,像是纠结犹豫了许久,才背着身问道:“萤火虫,她也不喜欢?”
“萤火虫?”柳婆婆望天回忆了好一会儿,“哦,萤火虫我也送过。一开始,她应该是喜欢的。但第二天那些虫子全死了,她一边哭一边挖坑把那些虫子埋了……我想她现在多半也不喜欢。”
裴云桓没说话,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小花小虫多没意思,要我说,你可以送大的活物。”柳婆婆瞅见裴云桓的脸色不大好看,自己心头原本的火气顿时熄灭了下去心情大好,看似热心地为他出谋划策,“我看你们带了不少良驹,你可以挑匹好的送给她,保准她开心。”
裴云桓转过身,半信半疑地看着柳婆婆:“她喜欢马?”
“她喜欢骑马,而且她骑术如何你应当很清楚,”柳婆婆虽然因为矮了一头,需要仰着看裴云桓,但昂然的气势却丝毫不输,“当年若非被你算计,她差点就成了第一位骑马上阵杀敌的女将军。”
裴云桓冷笑:“算计她的,是她那个庸懦自私的父亲,我只是顺水推舟。”
“你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的这一点,看来也未改啊。”柳婆婆无视裴云桓越来越冷的神情,依旧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地说着惊人之语,“你别忘了,你虽把她的死记在程栩和姜曜身上,但归根到底,是因为你,她才不得不背上污名。你自欺自人也就罢了,若是敢诓骗她,我会当着她的面,把你伪善的羊皮都扒下来。”
“你……”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这个马上入土的老太婆不成?”
“婆婆!”一个声音传过来,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瞬时烟消云散。
裴云桓收敛起周身的冷意,笑着转身:“阿蘅,你来了。”
柳婆婆也换上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无视裴云桓,径直朝许蘅衣走去:“姑娘可吃好了?”
“自然是吃好了,多谢婆婆款待。”许蘅衣像个懂事乖巧的晚辈,向柳婆婆恭敬地行礼后,又用满满都是好奇求知敬佩的目光望着她,“我听他们说,婆婆不仅是这里的一家之主,还是一村之长,可真厉害。我最爱听女子的传奇故事了,婆婆可愿意同我讲一讲吗?”
柳婆婆笑得眼睛都陷进了脸上的皱褶里:“老身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居然也有人想听?好好好,我们边走边说。走这边,柳树底下凉快些。”说着,就挽起许蘅衣的手,要把她从裴云桓几欲吃人的无言目光下带走。
“太好了,我也想四处看看。”一脸雀跃的许蘅衣倒是没忘记旁边的裴云桓,偏头冲他招手:“你喝过鸡汤了吗,很好喝的,快去吧。”
“好。”直到许蘅衣和柳婆婆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摇曳的柳枝中,裴云桓脸上的笑意才尽数褪去。他挥手,将那些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的荷花扔进水塘,惊散了躲在荷叶阴影下的两三鱼儿。
“她果然不喜欢。”
*
许蘅衣本以为柳婆婆会跟自己上辈子的第一任夫婿有什么亲戚关系。但她绞尽脑汁地问来问去,又装作兴致勃勃地听来听去,最后还在村子里看来看去,只得出除了都姓柳,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许蘅衣乘兴而出,败兴而回。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累趴倒床上,有气无力道:“顶着日头走了这么久,好想沐浴啊。”
秦瑟瑟及时雨一样地出现:“夫人,是想现在沐浴,还是……”
“现在!”许蘅衣从床上一跃而起,抬手嗅了嗅衣裳,然后夸张地捏着鼻子,“我再不洗洗,都要和檐下挂着的腊肉一个味道了。”
秦瑟瑟笑着扶起许蘅衣:“夫人请。”
“啊?”许蘅衣顺着秦瑟瑟的指引,才发现这处巴掌的房间里竟还有个小门,门后是个用于盥洗的净房,里头的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一旁的木架子上还摆着香气扑鼻的澡豆。
许蘅衣惊喜极了:“别有洞天啊。”
秦瑟瑟十分自然地上手:“妾替夫人宽衣。”
许蘅衣忙婉拒了秦瑟瑟伺候自己沐浴的好意:“我自己来就好,秦娘子去照顾更需要的人吧。”许蘅衣朝秦瑟瑟眨眨眼,暗指那位“重伤在身”的魏宣。
秦瑟瑟便也没坚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递给许蘅衣:“此物名唤‘金风玉露’,是由上百种花的露水淬炼成的香露。沐浴时倒入一滴,就足以遍体生香。”
许蘅衣欢喜地接过:“多谢秦娘子,正好去去我身上的味道。”
临走时,秦瑟瑟又叮嘱:“夫人,那‘金风玉露’用一滴足矣……”
许蘅衣连连点头:“放心放心,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不会多用半滴的。”
等秦瑟瑟一走,许蘅衣飞快地除下身上的衣物,迫不及待地进了浴桶,水温恰到好处,舒服地她不禁感叹:“乡间野地竟能有这样享受的地方,那柳婆婆真是个奇女子。”
等许蘅衣浑身泡舒坦了,想起秦瑟瑟留下的那个小瓶还被自己搁在旁边的架子上,便伸手去拿。但没想到手湿没能拿稳,瓶子从手里滑落,整个掉进了浴桶里。
“哎呀!”许蘅衣慌了,赶紧伸手进水里捞。她在水中和桶底摸索了许久,才终于摸到圆润的物件,赶紧捞起来,却发现她捞上来的只是瓶身,瓶盖已经不见了。m.ensotemple.com
许蘅衣将瓶子倒过来,看着从里头汨汨流出的全是自己的洗澡水:“一整瓶都……”在越来越浓郁的香气里,许蘅衣不得不面对一整瓶香露都被她挥霍的事实。
许蘅衣想起秦瑟瑟离开前,反复叮嘱这香露只需用一滴即可,肯定是因为这香露千金难买的高价。她垂头丧气地靠在桶壁上,唉声叹道:“只能想法子赔她了。”
但这一整瓶的香露的气味着实浓郁,浓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等她后知后觉地想从浴桶里出去时,头昏脑涨手脚也不大听使唤,本想扶着一旁的架子借力起身,可不知道是她太重,还是架子不稳当,没等她站直,架子就歪斜着砰然倒地,她也重新栽回浴桶里,水花四溅。
许蘅衣从浴桶里挣扎着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趴在桶壁上自暴自弃地想,若是秦瑟瑟见她一直没出去,肯定会进来瞧瞧情况。若是秦瑟瑟见她如此狼狈,或许就不追究香露的事了。
许蘅衣如斯地安慰着自己。
于是,许蘅衣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香汤里继续泡着,静等着秦瑟瑟进来。
果然很快就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许蘅衣在心里猛夸了自己一通料事如神,却迟迟没听见脚步声进净房的动静,便朝外头高声喊了一句:“进来吧!”
等脚步声进了净房,许蘅衣也没抬头,一边迷迷糊糊地朝走到身边的人影伸出手,一边用可怜兮兮地语气道:“对不住,我干了件蠢事,把香露全洒了……劳烦你,把我从这里头捞起来吧,我一定赔……”她的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握住,紧接着整个人都从浴桶的水里被提了起来。
含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气息扑在许蘅衣的额头上:“阿蘅,原来你喜欢这样。”
许蘅衣迷迷瞪瞪地瞅着咫尺外的人,脑子迟钝地思索着,这人的个头比秦瑟瑟高,力气比秦瑟瑟大,长得也似乎比秦瑟瑟好看……
许蘅衣原本混沌的脑子瞬时清明,失声喊道:“裴云桓,怎么是你!”
许蘅衣从未抗拒过和裴云桓的婚事,也知道自己和他迟早会行周公之礼。但她没想到和裴云桓的第一次“坦诚相见”,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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