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门把手，转动。
门打开。
太宰治向外望去。
白发绕踝的男人站在门外屋檐下,睫毛柔长，眉目锋锐,收拢的长柄雨伞上雨线滑落,溅湿他的发尾、裤边。
“……1先生？”太宰治扫过几处细节。1先生应该在门外站了有些时间，比敲门的时间更久。
“找到你了，太宰。”白发的男人微笑,冲他伸出手来：“我们离开吧。”
“……1先生。”
太宰治盯着他,研究他毫无破绽的微笑,忽然取出口袋里的莎草纸,指着上面发烫的“放他自由”：“刚才的心声,是他的还是你的？”
“……”男人变作一幅静止的油画。
“太宰。你说自己会来问我,”男人眨了眨眼,缓缓道，“现在，我就站在这里。”
“…………”太宰治感到窒息。
步、步、紧、逼。
然而男人移开了话题：“……太宰,我们先离开这里。”
【再等一等……不要那么快给我答案。】
“……”
男人左手伸出,按在太宰治的肩膀上。
周边的景色如颜料般融化，漆黑无垠的宇宙包揽万千星子，从四面八方向太宰治涌来。他们脚下是茫茫星海，每一粒星子都容纳了男人一个世界的记忆片段。纷繁的各色场景一掠而过,头顶之上,巨大洁白的中央宫殿到飞落下来,停到两人面前。
宫殿沉重的大门缓缓自开。
“这里是？”
“我的精神空间。或者也可以叫它记忆宫殿。”
两人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空旷的风声在宫殿中穿梭呼啸。
男人领太宰治进了宫殿。
入目是爬满巨大穹顶的书架,每一本书的书脊上都刻有一串序列号。
“我的全部记忆都在这里了。这里的书是全套目录索引,外面的星星是我建构的世界模型，代表着我曾到过的所有世界。你手上的莎草纸……”男人斜靠在书架边，笑了下：“就当它是一个有特殊功能的搜索引擎吧。”
“太宰。”
“1先生？”
“收着那张莎草纸吧。这里的所有记忆资讯，全都向你敞开。”
又顿了顿。
【等你哪天不要了……就撕了它好了。】
“！”太宰治不理1先生，故意指着莎草纸骂：“呸呸！再胡思乱想，我就当着1先生的面亲你啦！”
“……”男人默默走过来，拉住太宰治的手腕往宫殿深处走。
整座宫殿就是个满布精巧机关的巨型艺术品，每个房间都各具它源起世界的建筑特色，走廊无穷延展下去，走到深处时，太宰治的目光渐渐惊奇起来，指着某几个明显混合了多种世界风格的奇怪房间，忍不住笑出来：“那是你的DIY吗，1先生？”
男人自矜点头：“好看吧？”
“嗯嗯，好看好看。”根本欣赏不来的太宰治敷衍道。
“……哼。”
一派和谐，就如先前凝重的对峙问答不存在一般。
两人继续往前。
“诶，这个房间是？”
一整扇石门都被各色奇异的鲜花扎根生长，厚重的门板几乎碎裂，又被花儿们的根系牢牢固定成整块。
男人驻足。
他观赏了一会儿这屹立于他精神空间的大门：“要进去看看吗，太宰？”
太宰治探头：“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门推开。
门里是旋转的星河，无垠的潮湿土地，以及——
望不到尽头的，墓碑。
“……”
太宰治回身看1先生一眼。
踏入其中。
男人跟在他身后。
太宰治经过这些墓碑，发现很少有几个墓碑上的文字是相同的。https://ensotemple.com
“这里埋葬着我遇到过的，那些先我一步死去的人。他们有的病死，有的战死，有的因意外而死，有的寿终而死。”
太宰治看过去，捕捉到那些名字——
阿枫。莱卢奇思。雷光灯。三隆……
“有的为我而死，至死不知道我是个冒名之人。”
——乌当里。百酒哥里。尤司琅斯。……逢雀。
“有的……被我亲手杀死。”
——复飞。有马贵将。吉田松阳。
“有的自杀而死。”
——太宰治。太宰治。
“……”太宰治：“！！！怎么还有我的墓碑！还是两座！”
“……”
“铭记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人，并在往后的生活中，时刻思念他们……1先生，你总叫我在这种地方见到你不告人的深情。”太宰治沉默了下，缓缓摇头：“但是，1先生。不要记着我的死亡。唯独、不要。”
男人柔软地笑了笑，轮廓在星空下镀上一层洁白的边。
“我害怕，1先生。”太宰治缓缓摇头：“我真的害怕。”
“你怕什么，太宰？”
“我怕你不信任我，不敢相信我对你的坦诚。1先生，见证了你过去的那么多次死亡后，我终于明白你对我的不信任到底从何而来——死亡是一把刀，它伤害的，总是活着的人。”
太宰治站在刻有“太宰治”的两座墓碑前，把手伸进口袋，指尖摩挲里面那小巧坚硬的饰品：“我曾问你为什么不愿带我一起离开，而是不告而别，像是我把你丢弃了似的……哈。你早就跟我说过的，就在那一夜，你带我去拜访各个死神权柄之地，要为我斩断死亡引线、将我的死亡权利真正交给我的那天——因为你曾两次猝不及防地见证我的死亡，而我在自杀前，一句也不对你透露。”
人自杀之前，总会对他重视的人透露点什么，送点礼物、留点遗言，总之不会是毫无预兆的、以死亡为方式的决然抛弃。除非是对没必要的、不看在眼里的人。
太宰治站在1先生当时的视角，终于明白了1先生的感受。
1先生在迷惑地反思啊——
太宰真的需要我吗？我对太宰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太宰治忽然回想起来，在那满是触手的河中，1先生背着他一步步逃离时，曾问他：“太宰，你是不需要被救，还是不需要我救？”
太宰治眼角一酸，落下泪来：“我真害怕啊……1先生，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有多么重视你？”
——太宰治曾怯懦于触碰爱意，现在追着他的1先生表达内心情意，唯独怕他不信。
【我才害怕。】
“太宰。”白发的男人张了张唇：“你是独一无二，令我愿意一次次为你大费周章的人。”
【时刻害怕哪一天，为了留下你，我会变得不择手段，打破一直以来的原则，变得不像我自己。】
比言语直白一百倍的心声不受控制地在莎草纸上冒出来。男人连忙伸手去夺，太宰治抬头瞪他一眼，把男人的动作生生瞪住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展开莎草纸，在男人眼皮子底下阅读起来。
读得那么慢、那么慢。
慢得仿佛才刚开始认字。
读完一遍，还回过来读第二遍。
白发的男人看着太宰治的动作，安静得像个不会说话不喘气的木头人。
【幸好太宰没有念出来。】
太宰治的目光碰到这一句，他抬起头来，鸢眸泛光地对着男人笑了笑，就那么一直看着他，捏着手中的莎草纸举到唇边，吻了吻。
——像吻他的心脏。
男人胸腔一震。
“1先生，你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那些支撑着你这么多年走来的原则。只是旁观这么几个世界，我就已经了解到你有多么固执、唯我了，”太宰治忽而微笑，露出个一本正经的笑容，“我没法靠自己说服你，只有进到你的世界里，用你的逻辑来使你信服。”
“唔？”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你面对我时的感受了，1先生，那种无奈，想信又不敢信的张皇。1先生，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死掉那么多次，而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因那全是发生在你身上的过去！”太宰治注视他，“我现在看着你，也总怕你会趁我一个转眼，就在哪个角落就那么死掉。”
男人有点感动，又感觉哪里不对劲：“……那都是过去了，太宰，没人杀得死我。”
太宰治根本不听他的辩解：“我对拉尔维斯说过的，1先生。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无条件信你的那个人——”
他还记得面板给他提供过的信息，1先生的生存欲和求死欲都常年维持在零，仿佛1先生本人特地调控过自身心理状况，把分数卡在一个离危险区只差半步的位置。只有在特殊时候，生存欲才那么上升或下落个一两点。
太宰治摇头：“唯独这一条，我恐怕怎么也做不到信你。我无法对你放心。”
男人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心里越发感动，也越发感觉不对：“不、太宰？？”
太宰治果然表演起来！
他自怜地捧住脸颊，露出忧伤的神情：“你面对我时，也是类似的想法吧，1先生？”
他哀哀地：“果然要切身经历过，才能明白你面对我时的心理吗？”
“啊，1先生，”太宰治低头，“现在，不论你对我，还是我对你，我们都一样地，不信任对方照看自己生死性命的能力和信誉了。”
男人：“……？”
他眨巴眼：“1先生，你因重视我，所以永远不敢相信‘我不会背着你偷偷自杀’。而现在，我也再不敢放心你，永远怀疑‘你会在哪个地方一不小心偷偷死掉’。由此反证之——1先生，我对你的重视，和你对我的，如、出、一、辙。”
男人被懵到：“…………”
然而太宰治还在加力输出：“要怎么让你知道，不论情感和理性上，我都清醒地认定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呢？行动可以，时间可以，言语也可以。凡是关于你的，什么也难不倒我太宰治！”
太宰治抓起白发男人的手，贴向自己的心脏：“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卷，你喜欢吗，1先生？——我要你知道，太宰治这个人，永远挂念你。”
“就如你挂念他一般。”
男人：“…………”
他默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太可爱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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