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潜心研究,便会发觉个中奥妙无比单纯,甚至不需要借助计算机辅助,只需纸笔就能一窥其中秘密。
倒不是大家都陷入了某种盲区。
也不是类似千年前人类尚困于地球时写过一种科幻的套路,说“超光速引擎其实很简单,小学生看一眼都能学会制造,只是人类恰巧没想到”;
直到科技水平尚处于中世纪的外星人来入侵,人类看到他们简陋的木质飞船后才恍然大悟,由此进入星海,六十亿疯狗出笼。
“出笼”的一瞬间让整个套路得以升华,可以令读者尤其舒爽。
但至少左吴却感受不到这种舒爽。
别的不说,宇宙中人尽皆知的常识居然只有人类没领悟,是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智慧了?
整个套路都在突出一个自欺欺人。困难就是困难,屹立在那里,任何贬低和矮化它的言语都是对勇于探索者的不敬。
就算退一万步。
银河中研究者数量浩如烟海,剑走偏锋,专注于去分析世间浅显的也大有人在。由此,真的有未被发现的浅薄真理藏在人的眼皮子底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此次有“新学科”现世,就是在梦醒的瞬间,世界发生了一小小的变化而已。
小小的变化,便是指世界相比以往,添加了一些新规则。很简单,就是“光”这种东西,开始可以播撒进时间的夹缝中了。
时间的夹缝中。
左吴迷迷糊糊苏醒,看见自己身边有光采闪耀。外面发生的事情玄而又玄的传入他的脑子,让他得以理解眼下发生的事情,更理解了时间夹缝对自己的意义——
这是死亡到来前的缓刑,是物理意义上的走马灯。自己可以抓紧最后的时间,为一切做出最后的告别。
……告别。
取回牙齿的感觉时,左吴将其紧咬。有些事情之前只是来不及想,可稍微闲下来就会觉得撕心裂肺。
此前,黛拉在自己身后朝自己告别,她的声音是颤颤巍巍的爽朗。
她在故作坚强,自己却视而不见。
是必须视而不见,左吴不敢回应,知道稍稍的迟疑就会摧毁自己赴死的勇气。
直到现在。
滔天的后悔在席卷,左吴不敢相信自己在最后,真的没有回过头去看黛拉一眼。
“……燃萝,你说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左吴下意识说出口,才想起这时间的夹缝中,自己并不孤单。
话音落下。
萦绕在他身边的光辉跳动了一下,照亮周围。
随着光芒一点点扩散,左吴继牙齿之后,终于感知到了自己双手的存在。麻木驱散的艰难,好像自己保持了一个姿势千年万年般。
也确实保持了千年万年,左吴低头,光芒扩散下,一张脸也渐渐于左吴面前显现——是燃萝的脸。
祂已经褪去了过往的虚幻,凝成了现在的清晰。
只是左吴看见自己的手还掐着燃萝的脖子。
祂却朝自己相视一笑。
左吴也笑,想了想又说:
“原来如此,因为你的出世,世界才多了一些规则,这光才能透进方体中。哈哈,不知道有多少教科书要重写,多少学生要掉头发。”
燃萝撇嘴,忽的竖起食指摇了摇。嘴唇微动,是在用口型向左吴无声诉说:
“不是出世,是长大,是成熟!”
说着,燃萝还叉腰挺胸,好像很高兴为无辜的学生们添了新的麻烦。
左吴点头又低头,燃萝已经成熟,经过这么久的梦境,祂已经学会如何控制其能力。也是松手,松开祂脖子的时候了。
想着,左吴开始向麻木的关节注入力气。
可明明只是松开手掌,却好像在雕琢易碎的工艺品。左吴发现自己这么认真,唯有沉浸其中才能暂时从未与黛拉好好说声告别的后悔中挣脱出来。
燃萝闭眼,神色恬静,又微微昂首,好像甘愿祂自己的脖子被当做了雕琢的素材,和某人逃避的港湾。
认真总是有回报的。
左吴的指肚传来触感,是眼前的神灵的脖子在发生着触之可感的变化。
毕竟燃萝从诞生之时起,祂的喉咙就一直被自己紧紧掐着。
如今松开,宛如压住幼苗太久的巨石被搬开。
祂的声带,祂的扁桃体,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旺盛生长的机会。争先恐后,加速,发育!好像想把落后的生长进度全部追回。
如此狂野,还让左吴有些担心燃萝的脖子会如失控的野草般长歪。
但左吴很快就发现这是自己的多虑,其争先恐后的发育转瞬终止,那脖颈的触感还是那么的纤细、柔软。
柔软到左吴开始期待燃萝的声音,真正的声音。被自己压抑摧残了这么久后,祂是否还是能发出悠扬和婉转?
很快,真的很快。
左吴的手指就要彻底松开,对自己而言松手真的没有这么难。
但,就在左吴要彻底告别那抹细腻的触感前,燃萝却忽的抬起祂的手,将左吴的手指牢牢抓住,牢牢摁在祂自己的脖颈之上!
左吴讶然:“……为什么,你不想让我松手?”
燃萝摇摇头,抿嘴。数秒沉寂,似乎是适应了一下新生的声带,从夹缝中轻轻挤出沙哑:“我害怕。”
左吴更是不解:“害怕什么?”
“我……我是‘停滞’和‘过去’的神灵,和圆环的‘未来’和‘命运’截然相反。也就是说……我从诞生下来就将是圆环不死不休的敌人,”
燃萝抿嘴:
“可在梦境中,我不止一次的窥见了你们对圆环的恐惧。我才知道,圆环是这个世间最强大也最可怖的东西,覆手之间,整个银河的命运都被改写;”
“……呵,我居然要去和这种东西不死不休啊。”
左吴点头,确实。自己偶尔会听见艾山山和姬稚做噩梦时的梦话。噩梦的主题多半是圆环在灭世时,那覆压而来,无可阻挡的黑暗。
听着。
燃萝指了指左吴的手,祂挤出的沙哑在颤抖:
“现在,我还可以用你掐着我脖子,我没法动弹,没法离开来搪塞。可你一旦松手,就意味着我重获自由。这样,我就真的要启程,去面对那遮天蔽日的敌人了。”
左吴点头。
圆环是真正意义上的蔽日遮天,这么多星系消失在祂的黑暗中,这么多文明的命运被轻易斩断。
祂甚至让银河同一款游戏勾连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是远超生灵能够理解的威能。
与之相比,嗓子恢复,却仍旧只能发出沙哑颤音的燃萝确实太柔弱。燃萝不想出发去面对也是人之常情。
沉默数秒。
左吴忽的有些自暴自弃,甚至开始放弃了同麻木争夺手指的控制权,朝柔弱的神灵低声:
“没关系,没关系的。谁说你一定要去和圆环作对了?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会在这一直陪着你,一直。就这样掐着你的脖子,想多久都行。”
燃萝抿嘴。
左吴像在征求最后的确认般开口,潜意识中忽然觉得燃萝在与另一人的身影渐渐重叠:
“所以,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去,不想启程,不想出发,不想去面对那有史以来最可怖的敌人?只要告诉我,和我说。我会在这陪你的,一直,永远……”
说完,左吴才想明白了燃萝是在和谁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不就是黛拉么。
这些话也是自己一直想对黛拉说的话,自己一直在敦促黛拉离开银河,黛拉也一直在为此训练,成长。
问题是黛拉太懂事了。
不止一次,左吴发现了黛拉眼中对于银河之外的踌躇与不安。不止一次,左吴都想将这些话朝虫娘说出,告诉她离开银河不是唯一可选的结局。
就和现在自己告诉燃萝不用去面对圆环一样。
这才是最后,自己没说出口的道别的话。
左吴有些恍惚,黛拉的模样终于和眼前的燃萝完全融合。没说出口的道别话语有了替代的听众,自己居然将燃萝当成了同黛拉的替代品。
自己向祂许诺了本来想交给黛拉的软弱永远。
只觉指腹传来的颤抖愈发明晰。燃萝想说什么,从触感来看,祂分明是拥抱放弃的话语。
左吴低头,也觉得自己已经做好永远掐住燃萝的细腻的准备。
谁知。
燃萝却只是笑了笑,笑得这么洒脱。祂呼气,复又鼓足勇气。然后,松开摁住左吴手指的手,猛猛张开胸怀,又一口气吐尽了其胸中淤积了太久的浊气:
“哈哈,谁说我不想去了?!圆环可怕,祂确实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但若世上只有我一个可以和祂打擂台,只有我一个。就像登山家得知世上有一座为他而生的山峰的话……”
“那我就一定要去!”
左吴愣住:“为登山家而生的山峰?不,不存在的。地质变化几亿年就已经完成,山峰的出现怎么会是因为要去等待一个只能活几十年的登山家?”
“同样的道理,圆环或许是在这个世界最初的伊始,就已经存在的‘祂’。百亿年,千亿年?燃萝,你难道想说,圆环这么多岁月的过往,只是为了等待你诞生的如今?”
“……太狂妄了吧。”
燃萝撇嘴,只是指了指祂自己的鼻子:“凡人!我狂妄些有何不可?”
“我是司掌‘过去’的神灵,我虽然如今才降世,影响了无可触及的过去时中,那圆环的诞生。因为我屹立在这里,过去将再也不是无可触及。”
“我在,那世人就可以屹立在当下,却改变已经逝去的过往!”
“多帅?”
左吴还想说什么。
燃萝却捧起了他的脸:
“你发现了吧?我诞生后,世界都添了新的规则。现在,我还要加一条——你们凡人以后不许妄自菲薄。”
“比如人类,不许再说你们几十万年的历史和地球的四十六亿年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只要我在,我就可以说,地球四十六亿年的过去,全部是在为了你们的几十万年做铺垫。你们的诞生才是地球四十六亿年的过去的意义所在。”
“这样,我就可以昂首挺胸,认定圆环是因为我将诞生才存在于世;我也可以代替黛拉告诉你,说银河之外的广袤全因为她的出现才有了意义。”
“……我就可以替黛拉告诉你,因为银河之外只有黛拉一个人能前往,那她即使再害怕再踌躇,最终也会欣然迈出脚步。”
左吴抿嘴:“……燃萝,原来你知道我把你当成了同黛拉告别的替代品了。”
燃萝的目光微微移开,眸子里有些许赌气,嘴上却还是在说:“没关系。”
左吴咧嘴,最后却摇了下头:“还是不对,就算如你所说,银河之外因为黛拉才有了意义,可她凭什么要去拥抱这艰难的意义?”
燃萝轻笑:
“为什么登山家要勇攀山峰?因为山就在那里。为什么人类要迈向星海?因为太空就在那里。”
“地球四十六亿年,只孕育出了人类这一种能走进星空的生物。人类固然承载了地球遥望星海的寄托……但,真的进入天际,不还是因为人类自己的野心?”
左吴愣住,自己的野心?
燃萝拍了拍左吴的肩膀:
“再想想,你的女儿是虫娘,是索林原虫的女王!她的族群以无止境的扩张给无数文明带来梦魇,你又凭什么觉得她会甘愿被你拴住,永远当你的乖女儿?!”
“你明明是最了解黛拉的那个,若她真的不情愿,不对星空的广袤有所渴望,谁又真能强迫她离开你半步?”
“……我也一样。哈哈,圆环,你们这么害怕的圆环。我好想去试一试,看看我能不能压过祂的遮天蔽日。”
“和你们人类就是想迈向星海,和黛拉就是想走出银河一样。”
“去挑战圆环,和祂来场数亿年,百亿年的对决,这是我自己的野心!”
左吴默然。
是了,先说再见的是黛拉不是自己。最后的最后,她已经用一声“再见”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只是没等来自己的回应而已。
默然之后是释然,左吴抿嘴,低声:“谢谢你,燃萝。”
燃萝点头,忽然有些忸怩:“其实……我有些羡慕黛拉的。”
“羡慕她什么?”左吴问。
“羡慕有人送她离开,有人会在银河等她回来。而我……我好像没有,”燃萝怯怯,鼓足勇气直视左吴:
“我比圆环年轻不假,但之后如我所说,我将开启一场同祂持续亿万年,乃至进行到世界终焉的决斗。”
“我现在还是我,是因为我还保持着人型。可我真的启程,出发,与世界彻底建立联系,最终成为一个宇宙级的生命时……”
“我还能是我吗?”
左吴下意识想点头,连对人类大脑的一点简单手术,都能永久改变一个人的人格。何况燃萝这样,从人型直接成为覆盖整个宇宙的生命的变化?
只是自己的脸还被燃萝捧着,不能寸动。
燃萝嫣然:“我不知道结果,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尚且保持人型的我不想变这么多!我想在以后一直把你我共同经历的梦境视作珍宝,我想在以后的永恒也能珍惜现在的岁月。”
“……这样,我才能活在‘过去’,才是我同象征‘未来’的圆环的对决,唯一的胜算所在。”
“所以,左吴……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向黛拉告别的替代,真的不介意。但……你可以送我一声道别吗?只为我独享,认认真真的一声道别。”
“这样,我就可以与你约定‘再见’,可以将它作为我还是我的锚点……”
说完。
祂捧着左吴脸颊的力道松开了。
左吴默然一瞬:“燃萝,你我理解的‘再见’好像有微妙的不一样。我的‘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燃萝毫不在乎:“是吗?可我的‘再见’是有朝一日,必定再次相见的意思。”
左吴又张嘴。
燃萝打断:“我是神灵,你是凡人,当然是我说的算!”
“……可我和你说了再见后大概就要死去。”左吴无奈。
“我不管。”
“而且别说百亿年,我连百年都等不起。”
“我不管!”
“我等不到黛拉回来,也无法……等到你同圆环决出胜负的那一天。”
燃萝咬牙,其眸子里陡然闪过一丝怒火,恨恨抓住左吴的衣领:“……你真的好气人!我说了我不管!”
左吴抿嘴,笑起,这一瞬觉得自己终于释然:“好,我会说的。燃萝……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说出告别,谢谢你不介意成为黛拉的替代。”
燃萝揪住左吴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不客气,这对我也很重要,有人送我启程,送我离开。”
又是一次相视而笑。
左吴觉得至少这一瞬,自己和维持着人形的燃料心意相通。也是这一瞬,燃萝的身影和黛拉彻底分开。
哪怕她俩要走向一段相似的旅程——一个是银河之外的广袤无垠,一个是岁月未来的永恒悠远。
下一瞬。
左吴掐住燃萝太久的十指悉数松开。也是这一瞬,左吴那一次性释放了全部气运的身体开始从时空的夹缝中溜走,开始崩塌分解。
分解的神经产生了一点幻觉,左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送着一双女儿去上幼儿园的老父亲。
走到门口,松开了牵着她们的手,看着她们走进园区,看着她们离自己渐渐远去。
“再见,燃萝。如你所说,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再次相见。”左吴轻声,准备拥抱死亡。
“嗯,再见。”燃萝吸气,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祂也转身,准备走向亘古之后的未来。
谁知。
左吴最后又叫住了祂:“燃萝,稍等。”
燃萝疑惑回头:“怎么了?”
左吴抽气,好像身上有点发冷,又有些局促:
“赴死果然是件有些让人害怕的事,所以……燃萝,你能把记忆还给我吗?就是我们在剧本中相处了无数次,无数轮的剧本。我可以在死前像看电影一样把它们全部重温一遍。”
“我能在这些恢复的记忆中梦到永远。”
燃萝轻笑,点头:“好啊。噗哈,你明明是甘愿为世界献身的勇者,结果到最后,却还是会告诉我怕死?整个形象都塌啦。”
左吴讪讪:“我觉得‘无畏’很多时候是一时血气吧,有时间想明白后,该怕还是会怕。”
“但就和你知道圆环的强大,还有黛拉知道银河之外的广袤荒凉一样。释放气运扭转银河的颓势,也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你俩选择了一往无前,我这做老父亲的若还缩在后面,该有多么不像话?”
“所以,我会害怕不假。但我……也会和你们一样一往无前。”
“我们三个终究做了类似的抉择。”
燃萝愣了下,眼眸渐渐垂下:“我和黛拉又不一定会死会输,也没几个登山家征服险峰是以自己回不来为前提。你……你……”
“行了行了,”左吴咂舌,挥了挥手:“想的越明白就越害怕,不如就趁现在,把所有记忆还给我,然后让我安然离世呗。”
挥手时,那抹自方体之外透进的光亮在左吴指间跳跃。
燃萝瞥了眼那光亮,便朝左吴点头。没有多说其他的话语,便将记忆重新塞回左吴的脑中。
为了让那最后的剧本逼真无比,燃萝不知折腾了左吴多少回。只是那些记忆全被删掉了而已。
转瞬。
左吴只感觉大脑被狠狠敲了一下,汹涌的记忆澎湃恢复,纵然囫囵吞枣,也不可能将它们全部咽下。
燃萝的实验不可能每次都很愉快,有时会在实验用剧本中搞错了氧气的比例,有时候又会忘记添加构成自然循环所必要的分解者,让垃圾堆积,臭气熏天。
一次一次,折腾得左吴不轻。对恢复了的记忆的惊鸿一瞥中,左吴发现自己有不少次都是在极限求生,对燃萝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和决裂的话语。
但,在死亡逼近前。
这些已经遥远的不愉快,居然成了这么值得回味的事情。左吴咂舌,闭眼,想就此坠入无限的记忆中不知不觉死去。
燃萝又叫住了他:“稍等,作为你对我说再见的回报,我想给你一些饯别的礼物。”
“什么?”左吴问。
“就是我编织了这么多剧本,练了一手好手艺。你要不要体验一下?”燃萝说。
要啊,当然要。
左吴心中回答,陡然发现眼前景象已经彻底变换——自己好像不再是只能拘泥于血肉之躯的凡人,一瞬间好像有了神明的视角,可以将星系乃至银河中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只见时间正常流逝的外界。
自己所身处的方体形成了好像有一些时日。三方势力征战的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临时的聚居点被建立。
有科研平台在方体周围被搭建,周围甚至形成了小型的市集。
小灰依旧伫立在原地,一直伫立,一动不动,好像一尊让人敬而远之的雕像般。
艾山山偶尔会同小灰并肩伫立,问出重复了许多次的问题:“小灰,你要一直站在这里等下去吗?”
小灰也会重复她不知说了几次的话语:“嗯,我要等。”
“为什么?”海妖歪头。
“……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便忽然发现我之前所珍视的一切都是个剧本,我不记得你们,你们却对我这么熟悉,”小灰咬牙:
“这一切……都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问题!”
“我只依稀觉得我好像欠了这叫左吴的很多,他也欠了我不少。可那究竟是什么?我还什么都没问明白,根本没来得及。”
“所以我要等他出来,把我的过去,把一切的缘由全部问清楚,问个明明白白。”
“然后,我就……嘶,人类的五官构造可真奇怪。”
小灰的话语戛然而止,是锁在眼眶里的泪水涌进了鼻子。吸了几次,黏黏糊糊,狼狈至极。
艾山山笑了下,摸了摸小灰的头发:“你可别哭啊,我都没哭,这有啥。”
小灰默然,良久才想起把艾山山搭在她头上的手挥开,又是挥开后才想起该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可望着海妖有些肿的眼袋,嫌弃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挂不上眉梢。
终于。小灰放弃了,也总算疏通了自己的鼻子,闷闷的问:“那你呢,艾山山,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海妖撇嘴,眉梢忽的勾勒豪迈:
“某人放了我自由,那我却之不恭!再说,咱们新帝联这么大的烂摊子等着人去管!既然银河因为某人释放的气运而止住了倾颓,那我不得把它好好打理打理?”
“有仇等着我去报,有家等着我去打扫!”
说着,艾山山转身,又是伸手,从她口腔里生生拔出一颗尖牙,又狠狠砸向方体的表面。
石灰质的牙齿磕到那完美的光滑,弹到了太空深处,渐渐消失。
艾山山也再也没有回头,只留小灰于原地伫立,也是在强忍着什么喃喃自语:
“我会把你撒手不管的新帝联打理好。等你回来,你就给我去当你的好皇帝,我就开始长休,天天睡懒觉。”
“然后留你一个,天天忙到死!”
前方,列维娜等待已久,精灵默默给海妖披上一件披肩。再远处,逃亡者号停泊,钝子摁响喇叭,“呜呜”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广播中回荡,经久不停。
左吴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没有再跟上艾山山她们,反而是跟着那颗染血的尖牙飘向太空。
直到尖牙上的血液彻底干涸凝固,它从一个腐烂的庞然巨物的旁边飘走。
左吴赫然发现这腐烂的巨物竟然是以太龙眼眸的一片碎片。碎片在太空静静飘荡,也注视着某个方向的远方。
腐烂眼眸所注视的远方,有巨龙所护佑了一生的文明的背影。
那是燎原撤退的军队,部落和部落间泾渭分明。有一支部落似乎受了排挤,坠在大部队的最后,懒散又心不在焉。
这是离婀王的部族。
离婀王抱着自己的一个女儿,离姒和夕阳,最终只有离姒跟在了离婀王身边。
在离婀王与夕殉道分别的最后关头,离姒猛地将她的妹妹推到了夕殉道那边,说:
“你要陪着爸爸,因为你从来就和爸爸亲!至于我,我叫‘离姒’,妈妈把她部族的名号给了我……”
“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于是,姐妹分别。妹妹留在了新帝联,姐姐走向了回归燎原的队伍。
只是,两个气态姐妹从小就没分开过。离姒一直在翘首相望,希望在于她眼中变成一个小点的星系中看见夕阳的身影。
当然是徒劳。
离婀王想笑:“想你妹妹了?”
离姒马上挑眉:“想她?我?不可能!就是……妈妈,燎原的其他部族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们?”
排挤从星舰群间的距离就能窥得一二。
离婀王耸肩,指了下她自己,又指了指离姒:“我的丈夫是帝联人,你是血肉和气态的混血。我的部族因为我这个王的缺位,差点成为填线的炮灰,差点失去王号。”
“有多少人本等着分食我们的血肉,我们的财产?咱俩现在肯定是许多人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啦。”
离姒咂舌:“他们抢不到,就来怪我们?……笑话,妈,我们真要和这些人为伍么?”
离婀王也笑,复又看向自己女儿,似乎压抑着某种狂热:“没办法啊,有个起点和平台,怎么都要比白手起家强。”
“只不过,以前缺位的是我们离部的王,所以我的部族才混得惨兮兮。”
“但现在……缺位的是燎原的大汗了。离姒,我今后大概永远只会是离部的王,但你……没准能成为姒汗呢!”
说着。
离婀王将离姒一把抱起,构成她身躯的气体如此灼热。
离姒却有些畏缩,只觉得自己妈妈虽依旧慈爱,但自己的未来却隐隐约约染上了血与铁的味道。
想着。
畏缩的离姒求救般看向新帝联的方向,却终究只看见一团光点,什么都没有抓住。
——
左吴目睹着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开始怀疑这些事情究竟是燃萝编织的剧本,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可没想出结论。
“时间”在他眼前又是飞逝。这一次时间比以往流逝的要快得多,左吴看见自己所在方体的星系熙熙攘攘,俨然有了个新生首都的雏形。
而小灰干脆将她自己拟态成了一个托着方体的底座模样,还是没有挪窝。
飞速流逝的时间“倏”的放缓。
今天是探索银河之外的舰队启程的日子。
钝子是启程仪式的主持人,但她却翘了班。只是一直在与黛拉腻在一起,给虫娘买了许多新衣服,装到行李都放不下。
直到启程的一刻。
钝子抿着嘴,现在她只能抬头看长高了太多的黛拉了:“好啦!春夏秋冬今后一百年的衣服我都给你备好啦!可劲穿,啊……能节省一下也好。”
黛拉哭笑不得:“亲妈妈究竟是在叫我浪费还是节省?再说,银河之外哪来的春夏秋冬?”
说着。
黛拉身后为迈向银河之外而特化改造过的虫群也在跟着发笑。
钝子在发急:“没办法啊!黛拉,以后我还是会每年给你准备新衣服,但是……再也送不到你手上了……”
黛拉默然,吸气:“对不起,亲妈妈。”
“什么对不起?今天是你启程的日子,就该高兴些。”钝子甩甩脑袋,用程序拟合出了最好的笑颜。
看到这一切。
左吴的视角又被拉远,虫群向银河之外启程,浩浩荡荡。二公主的权能让它们超越了光速,一场浩荡的远征已经上演。
钝子也最后挥了挥手,删除了对她所收藏的服装网站。
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随即。
左吴看到的时间又一次加快,只见新生的首都有了星际都市的气势,自己的方体被修成了一个纪念碑,甚至有一个自己的雕像立在碑前。
可艾山山再也没来过,没来看着纪念碑哪怕一次。
时光还在飞逝。
左吴心里发慌,不敢去数时间究竟逝去了多少年岁,甚至没来得及祈求它放缓流逝的脚步。
直到左吴又看见了艾山山。
海妖已经垂垂老矣。
被依旧保持青春的列维娜,和不知更换了几次身体的钝子搀扶在中间。
好像是艾山山在她生命的最后,想最后看一眼方体的模样。
抬头,仰望那尊左吴的雕像。
艾山山眯了眯眼睛,纵然衰老,却还是能窥见她逝去的风华绝代和长久居于女皇之位的不怒自威。
跟在她身边的官僚噤若寒蝉。
艾山山却好像在雕像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重担:“怪了,他……是长这模样的么?”
列维娜轻声:“我好多年前就说过,他的鼻子被做矮了些。”
“对,鼻子高,高点好看,”艾山山点头,又左右张望了下:“小灰呢,她还在这里吗?”
钝子点头:“嗯啊,几十年前她拟态成了雕像的底座,就再也没变化了。根据检测,她确实一直没挪窝。”
“哈,哈哈,”艾山山笑得欢畅:“指给我看,她在哪,我记得最后我摸过她的头发。”
钝子指了指。
艾山山便在那底座上抚摸,有些不爽自己手上触目惊心的皱纹映入眼帘:“小灰,好好看看我。今后,可能只有你能记得我的模样了。”
“……结果我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艾山山喃喃。
——
左吴听到了一切。
他想说什么,却只见自己的视角被抽离。他想大喊,最后却只能诉说绝望与沙哑:“燃萝,燃萝!这到底是剧本,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燃萝的声音也是悠远:“都有,大体是我推演的未来,小部分的细节是剧本的填充。”
左吴吸气,终于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鬼使神差间,又提了个要求:“那……燃萝,求你个事。”
“你说。”
“等艾山山死时,能不能把我和她经历的剧本的记忆,也给她恢复一份?因为我没有回去,我没能陪她……”
“好。”
承诺的声音落下,左吴已经听不清,觉得燃萝离自己太远。
……不,不是燃萝离自己远,是恰恰相反,是自己远离了她;死亡将自己拥入怀抱,自己即将步入虚无的永眠。
还好,自己有过往的这么多记忆做走马灯。
左吴闭眼,开始品味一轮又一轮的剧本中,自己一轮又一轮的人生。酸甜苦辣,艰难简单,到现在只剩无论如何也看不够的怀念。
不知不觉。
还有一些燃萝针对现实的推演混在了中间——
左吴觉得自己看见了银河在渐渐恢复生机。
新帝联变得强盛无匹,可大大小小的矛盾和摩擦还在上演。国家凝结,分裂。最后被岁月碾成齑粉。可死去政权的尸体上,又有文明在新生。
自己的塑像坍塌,被重建,又坍塌。方体纪念馆换了好几次主人,最后被所有人遗忘了它建立的意义。
唯有绝对完美的方体终究不受岁月的摧残,还有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底座,一直在屹立。
然后。
左吴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消散,开始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任何景象,开始被剧本的庞然信息摧毁。
摧毁。
宛如尸体被火化,灰烬重归大地。原来人死后真的只有一片虚无,自此,世间的一切都再与自己无关。
自己如此幸运,被摧毁的意识已经连恐惧都无法理解。可以平静再平静的,接受这一切。
到最后。
左吴只能看见自己眼前还闪着一束光。
光好像有名字。
它叫什么来着?
左吴想不起来了,却还能听见依稀的摇篮曲,是燃萝唱的: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一切的祝福,全部属于你。”
“倘若世界真是无限,那你有朝一日必会归来!”
什么意思?
左吴已经理解不了了,却还是用最后的意识,最后的智力发出最由衷的感叹。
啊。
燃萝原原本本的声音,真的像黄鹂一样。
——
天神裁决。
自私。
气运。
猴子拍打键盘,拍打无数年,便有机会在随机的概率下随机拍打出一片鸿篇巨制。
随意挥洒零件,无数次中,一定有一次能拼成一辆完整的汽车。
同样。
方体内部的物质依旧会运动,左吴释放出了气运后,其身躯已经崩塌,只是在燃萝的权能下还延续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所以小灰才探测不到生命体征。
然而。
然而!
方体绝对完美的表面阻止了物质的逸散,这些物质还是包含着构成一个“左吴”的必须。
天神裁决命令左吴自私,自己保留了最后“五公斤”气运。
那么,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方体内部的物质不断碰撞,重组。像有一千只猴子在胡乱拍打键盘,无数的零件在碰撞、组合。
那么。
就不能有一次,重新将原本的左吴组合回来么?
猴子胡乱拍打键盘,具体多少次才能写就巨著?运气够好的话,第一次就行。
前提是运气够好。
自私保留的五公斤气运,要多少次才能将散成无数的粒子重新构筑成原原本本的一个人?接续他的神经活动,延续他原本的灵魂?
可能永远也做不到。
即使做到了,也必定会有瑕疵吧。
岁月让方体开裂,像雏鸟啄破蛋壳。
经由自私气运重构出的人,在太空缓缓飘出。
他醒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
只是猛地翻身,觉得自己眼眸中映入鸿蒙。
而那托举方体太久的底座,也忽的化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型。
“底座”愣愣,似是花了好多功夫才想起该怎么说话,她追忆良久,自言自语般:
“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记得有人叫我好好看着她,叫我记住她的模样……”
“啊!”
“我是不是叫‘艾山山’?”
她想通了什么,欢呼雀跃,乱七八糟的人型飞速改变,迅速有了姣好的轮廓,颀长的双腿,还有几根悬在脖颈后方的柔软触手。
她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复又看向他:“我叫艾山山,你呢?”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她撇嘴,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这一瞬间,好像什么等待了太久的愿望被满足:“怪了,为什么我就是想抱抱你?啊……”
“和你拥抱,真的让我好熟悉。”
他有些手足无措。
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
回头,却发现宇宙被遮住,被什么东西给遮天蔽日,嗡嗡颤鸣,嗡嗡涌来。
虫群?
有两个洁白的生物飘到自己眼前,她们都是四臂双翼,甲壳附体,身上有鳞片洁白。
“妈耶,快看!新鲜的血肉生灵!”
“哪呢哪呢?哦,大发现!仙女座,室女座,大小麦哲伦,我们有多久没见过新的生命啦?咦……”
“怎么?”
“蛋白质头发,无毛的皮肤,脊椎,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这这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人类?”
“……不会吧,人类是黛拉女王的时代流传下来的名词,都是传说了,怎么会被我俩碰见?多半是类似的生灵吧。咱们赶紧取样,然后放生,不要干扰他们的自然生态。”
“……我说,不如把他带回去吧。”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硬要说的话……”其中一个洁白的生物向他伸出手:“因为人类很棒,我想自己养!”
另一个洁白的生物没再发表意见。
他没有躲闪,因为他没从两个生物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她说她叫艾山山?
……太好了。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会放手。
【全书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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