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迪佩特不情愿似的重复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当伊狄越发激动的时候,反而越发清醒。她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开始留意到这场幻境中非同寻常的东西。四周一片黑暗,耳畔满是海潮的声音,似乎没有什么古怪。然而,她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噪音。
迪佩特的语气。他好像一直只是在和她说话而已,但那声音断断续续,停顿的位置和说话的节奏几乎不太符合正常人思考时说话的感觉。不像是他在对她说话,倒像是他在聆听什么人的指示,牙牙学语。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她低下头,拼命回忆那个人的样子。
她大概从未有过这么想要回忆起他的模样的时候。伊狄在心里暗自发笑,眼角却渐渐耷拉下去。
“男人?什么男人?”
“他长得像……一具骷髅,刚才在镜子里冲我笑。他拿着一颗软糖,小熊形状的——”
“你不认识他?”
“不,不,我当然认识他。他是曾经收养过我的麻瓜,现在还是个通缉犯。但我认为这和魔法石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们会知道你说没说谎。”迪佩特瞪大了眼睛。
他的声音在颤抖,全身也都在颤抖。好像已经忍不住犯起了帕金森病。
伊狄能感受到血管里涌动的恐惧,一阵一阵,从心脏蔓延开来。但她忽然又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浇醒。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起了那天在海边面对魔鬼们的情形。到最后那些魔鬼的脸不断重叠,变成了费因斯森冷的脸。她在镜子里看到他逐渐消失,短发的女孩被照映出来。她慢慢地把手朝口袋伸去。
一阵衣料的摩擦声,和她刚刚听到的那种耳语一般的嘶嘶声同样微不可察。
然而当她碰到魔法石边坚硬的魔杖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迪佩特猛地起身,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他摇摇晃晃的身体似乎已经完全支撑不住这么大的动作,直接撞到了伊狄的肩膀。右腿传来一阵剧痛,她失去了平衡。
就在迪佩特转过来的时候,伊狄抽出了魔杖。只来得及用魔杖当作拐棍,支撑住身体。
她的口袋歪倒下去,从那里面漏出一点红光。
“她在说谎!”一道陌生的、尖细的声音传来。伊狄抬起头,惊愕地看到迪佩特的头发已经全掉光了,光秃秃的后脑勺上长着一张惨白的脸。它——不,他的鼻子像蛇一样又细又长,眼睛闪着红光,正狰狞地瞪着她,可是过了半晌,那张脸脸上那种怨毒的表情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惊喜,还有一丝疑虑。
“夏娃?”
他朝她慢慢逼近,伊狄惊恐地想往后退,朝他发射咒语,然而那根魔杖扎在岩石上,已经是她最后的支柱。她刚刚把它拿起,身体就朝海浪歪倒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坚硬的栏杆似的东西,将她挡在了前面。
一只胳膊小心地抱住了她。伊狄睁开眼睛,发现她已经跌到了迪佩特的背上。或者说那个蛇面人的怀里。
闪着红光的眼睛近在咫尺,正专心地凝视着她,好像在看某个陌生的身影,又好像带着某种冷漠的眷恋之情。“你不该看到我变成了这副样子……只剩下了影子和蒸气…和别人共用一具躯体时,才能拥有形体……不得不忍着恶心进入这些脆弱的头脑和心灵……除非得到了长生不老药,才能重新创造一个自己的身体……好了,你为什么不把你口袋里的魔法石交给我呢?”
“啪”一声,她的魔杖被他扯得掉在了地上,朝岩石边骨碌碌滚去。
伊狄颤抖着往后缩去,然而她无法阻止他将手强硬地插进她的口袋里,捏出了魔法石。
她盯着它上面他猩红的倒影,脑海里渐渐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刚才说的那些经历……难道说,他其实是……
“您是不是——”她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胳膊。
透过汗津津的银色发丝,他的脸庞在黑夜中晃荡。狭长的眼睛骤然变得狰狞。
那张脸惊声尖叫起来,眼睛眯得死紧。
头皮上的褶皱像烟花炸开来。
“啊!”
伊狄抱住了膝盖,寒冷、多少日夜睡觉的固定姿势,都是从膝盖处的痛苦而来。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那阵刺痛都没有此刻这么强烈。不光是她右腿的伤口在疼,她的膝盖简直快碎掉了。但她仍然死死地抬眼瞪着对面的迪佩特。
他全身泛起了水泡,一颗颗从接触她胳膊的地方蔓延开来。魔法石随之滚落到了海边。
那张脸看起来十分痛苦。他颤抖着,近在眼前,按理说伊狄应该懂得利用这股奇怪力量继续朝他进攻,让他滚开,滚落进海里。但她只是伸手抢过了魔法石和魔杖,摔到了岩石上,背对着大海望着他。他们两个此时都面目狰狞地看着彼此。但她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关于他叫出来的那个名字,还有他看她的眼神。
他们……认识吗?
那明明是不可能的。她印象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黑发青年,上一次还在一幅肖像画上笑着看着她。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变老了,脸也不该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
还是说,是费因斯和他的那场对决导致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给我——”他还在用尖细的声音朝她喊话。
伊狄摇摇头,攥紧了魔法石。无论他是谁,她现在只敢相信自己。但她对面的人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她在同一时间也听到了背后的海涛开始呼啸,一浪接着一浪,声音越来越强。
最后这层幻境也要彻底崩塌了。
迪佩特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她抱着膝盖往侧面一滚,就趴到了另一块岩石上。
那张脸张开嘴巴,朝她嚎叫着跌进了海里。
噗通。海浪像雪山一样扑面而来,将他和她几乎同时吞没。
她将头重新钻出水面的时候,再度看到了那个苍老的身影。就在岩石下面,正朝夜空高高地伸出手。他脸庞的阴影渐渐变得模糊,错觉间她以为那还是一个强壮的青年。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让她禁不住想朝他伸出魔杖去施咒。但她看了一眼手边的紫衫木魔杖,犹豫了一瞬,就把它搂进怀中,朝他伸出了手。
他们的肌肤接触到的瞬间,她的膝盖处再次发出了一阵锐痛。全身的神经都在一鼓一鼓地跳动。他手臂上的水泡也愈发严重。但他看着她,没有松手。一直到双臂都爬上岩石,海浪再度涌来。他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
在她的脑袋彻底被海水吞没的前一刻,她和他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一瞬间,两双黑色的眼睛,彼此久久地对视。一个看向了他斑驳的眼底,一个仿佛看向了她眼睛遥远的深处。
海水碰到伤口,像在上面放了一场烟花。伊狄在水中默念了两次防水咒,呛了几口水,眼前的深蓝色海水渐渐变得虚无。然后她感到自己沉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一直向下滚落,直到雪山的尽头,接触到松软的地面。接着又一头栽入岩浆,始终没有浮上去的力气。她只好抱着一根硬硬的、长长的吊钩,不管遇到了怎样的冲刷都牢牢地抱着,靠着它的坚硬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它开始拽着她往上游。她间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几只弯弯的彩船。好像书中威尼斯的刚朵拉。
她眨了眨眼睛,那些船就消失了,重重叠叠的彩船都凝固了一只淡粉色的长船,正在眼前飘荡。她渐渐意识到那不是一只船,而是一只微笑的嘴巴。多么奇怪。她又使劲眨了眨眼睛。面前隐隐浮现出费因斯闪烁的眼睛。“她不会死。”费因斯说。
伊狄努力地保持眼睛睁开,但眼前的人很快就不见了。不远处传来斯拉格霍恩的声音。
“谢谢,拉尔夫。我已经老了,经不起……”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一道厚墙传来的,一会儿就听不清了。伊狄想开口说话,但腿部的疼痛开始摇晃起她的意志,没多久她就又沉入了梦境。
……
再醒来时,她感觉到胸口窒息得要命。一睁开眼就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怀中的坚硬不见了。
映入眼帘的是棕色的木质天花板,离她格外的近,然后是蛇晶亮的黄色眼睛。
“奥古斯丁!”伊狄尖叫了一声,将它沉重的脑袋推开,蛇立马受惊似的从她的身上溜了下去,咣铛一声,撞开了门板——或者严格来说,撞开了衣柜的双开门。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宽大的丝质条纹睡衣似的上衣、还有右裤管剪短的同款睡裤。刚才奥古斯丁一直紧紧缠绕着她睡觉。险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衣襟下的苍白肌肤被黢黑的蛇皮勒出了一层细密的红印。它的尾巴还在她膝间,簌簌滑落下去,勾开了衣柜门。
“嗨,主人。”奥古斯丁僵硬地咧开尖牙。那之后,柜门外面的地毯和毛玻璃柜令她感到有些眼熟。
“我睡了多久了?”伊狄一出声就咳了好几声。腿上绑着一层坚硬的纱布,上面还在隐隐渗血,“这是什么地方?”
“三天,比预期的还是快点……他们把你从圣芒戈挪到某个教师的办公室里了。他似乎比较擅长治疗你的腿。”
她停止了蛇语:“费因斯教授?”
“没错,他们都是这么称呼那个男人的。”奥古斯丁回想起那个男人一把从她的口袋里揪出它的神情,至今感到心有余悸。
伊狄松了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头蛇的毒多半只有他才能治好;而她身上的病号服应该还是圣芒戈的护士换的。然而她身下铺满了费因斯的袍子,绒绒的材质摩擦着她裸露的肌肤都泛起了一层粉红,身后也没有哪怕一个枕头。右侧摞成一丛的银色衣架昭示了它们本身的意义大概曾经遭遇到了某种剧变,才不得不沦落到如此的结局。
对上伊狄冷下去的眼神,奥古斯丁连忙说道:“他出去了,之前我听到有个小孩进来,才把你带到这里。你原来睡在沙发上。”
“小孩?”
“对,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孩,金色头发,穿着和你一样的校袍,用力敲了一会儿门就进来了。我怕出事,就带你藏进了衣柜。”
“她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你醒来前没多久。我以为你是被她的声音吵醒的。”
伊狄推开柜门,橘色的阳光照了进来。已经下午了。那个随意就能打开费因斯办公室门的金发女孩……
她望了一眼办公室四周异常凌乱的陈设,正要光着脚朝地面踩下去,就感到右脚传来一阵剧痛。她的脸皱成了一团,迅速缩回了腿。低头看去,纱布上的血渍已经扩散开来,比原来深了一圈。
忽然,一张轮椅被蛇尾卷到了衣柜前。
“试试坐这个?”奥古斯丁小心地望着她。
伊狄朝轮椅深色布面上的一层白灰眯起了眼睛。她刚才扫了外面一眼,依稀记得这台轮椅先前半边都翻倒在地上。办公室里的其它物件此刻也都仿佛遭遇了龙卷风侵袭一般。她单腿下地,撑着衣柜坐上了轮椅,把地上落的羊皮纸卷捡了起来。
上面用她熟悉的墨水和字迹写了一个大大的“D”。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幸运。
她没去看署名。顺手一一捡起了其它的羊皮纸,放回了书架上。环顾四周,办公桌边和长沙发下同样是一片狼藉。
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伊狄摇摇头,起身就撞上了奥古斯丁紧张的眼神:“你的伤怎么样了?”
奥古斯丁夸张地张大了嘴。
“我没事。不过你真的……”它的话音越来越小。
“嗯?”
“我是说,你的腿。”
“我的腿怎么了?”伊狄低头看了看腿上的血渍,皱起了眉。
“现在都还止不住血。他们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你以后可能都……不能用双腿站起来了。”
“噢。没关系。”
“没关系?”
奥古斯丁瞪大眼睛看着伊狄用手滚起轮椅,她每次都需要小心翼翼地固定住轮子,再弯下腰去捡起羊皮纸卷,纤瘦的脊背弯得像一张紧绷的弓,拉紧它的人的喘息声一直在微微颤抖,但她的动作敏捷,始终没有太多停顿。不久就又转过去,滑到办公桌前捡起了那里的羊皮纸卷,拢成薄薄的一叠。
“你真的不难过?”
“应该难过吗?”她背对着它,声音始终很平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可是,你后半辈子也许一直都要坐在轮椅上,或者拄着拐棍了。”它绕到她身前,充满不安地说。
“至少我还活着,还有一条腿可以活动。没有满足他们的期待。我听说,蛇的毒牙造成的效果可能是终身性的。沃伦带来的那头蛇看起来很老了,这已经不是最坏的后果。”
奥古斯丁看着她把费因斯桌上的羊皮纸一卷卷堆好,干巴巴地笑了笑:“也对……好,这样也好。”
“后来他们都怎么样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我记得你当时也被它伤得不轻。”https://ensotemple.com
伊狄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桌面,只有语速加快了不少。奥古斯丁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幻境崩塌之后,我们马上就都被碎石浇了一头,然后就回到了那座老宅。我看到费因斯把你们一起带走了,你们都晕了——那头蛇还醒着,和我一样——不过也被他直接击晕了,我就趁机变小,钻进了你的口袋。然后我看到他们给你用了血清,不过没什么用。我也没指望那玩意儿有用,大多数蛇毒对我无效,很快就会痊愈,不过我到现在只有伤口结痂了,还是浑身没有力气。”
外头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奥古斯丁立刻收缩变小,钻进了她胸前的口袋里。
费因斯抱着一本《黑魔法实用防御》推开了门。
见她坐在满办公室的狼藉中央,他立刻就停下了脚步。挺拔的身影和绣着暗纹的黑色袍子轻轻掠过地毯,发出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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