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凭金光善的所作所为——仅是一路读到现在,已可知“魏无羡”前尘惨烈,桩桩件件背后皆有他手笔,如今射日之征,也几乎是滥竽充数的墙头草一个,且他待红颜、妻儿皆无情义,人品诸多不堪,最后死在亲生儿子手上,倒也称得上善恶有报。
但这个死法……也实在是恶毒极了,并且,恶毒到不像是金光瑶一贯的作风。
后排众人毕竟比三个少年经多了大风大浪,尚有余力思索,因而察觉到其中违和的不止一人。诚然敛芳尊心狠手辣,几乎无所不为,兼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尤善杀人诛心,可对于他而言,杀人也好,诛心也罢,皆是手段,而非目的,若是无益,不如不做。金光善既然已经病得起不来床,金光瑶要杀他,有千百种更稳妥的法子,何必找来几十个不是老就是丑的风尘女子,只为了让他死得更耻辱?
除非,他真的恨毒了金光善。
恨到就算无益,就算要冒上些许风险,也要让他死不瞑目,身后狼藉。
魏无羡的目光落到孟瑶略显苍白的脸上,又顺着他的视线落到水幕上未尽的文字,往复几次,心下微微一突。
孟瑶城府颇深,他表现如何激烈、如何诚恳,都不见得能够尽信,但一个人因为情绪激荡致使气血变化,表现在了脸色上,却不是那么容易可以伪装出来了——而他前一次脸色切实差到这等地步,甚至比此刻犹有过之,似乎是在……“狡童第十”一节,金光瑶被秦愫崩溃质问之时。
而这第二名女子,原本正是乐陵秦氏的使女,并且,还是侍奉秦愫生母的使女。
沉默片刻,他只道:“看来,这位思思姑娘,当真就是孟兄的故人了。”
——思思道:“我一看这人死了,我就知道完了,我们肯定也逃不掉了。果然,完事后,我那二十多个老姐妹,全都被杀了,一个不留……”
——魏无羡道:“那为何单单留下了你?”
——思思道:“我不知道!我当时苦苦哀求,说我不要钱了,我绝不会说出去,谁知道他们真的没杀我,把我带到一处居所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一年。最近我才偶然被人救了,逃了出来。”
——魏无羡道:“谁救的你?”
孟瑶脸色虽未见好多少,表情却已恢复如常,叹气道:“若非如此,敛芳尊不会留她性命。”
聂怀桑道:“敛芳尊留下思思性命,是念及故旧之情,更是因为,她一个给人划花了脸的风尘女子,如无万一,只有被关到死的份儿。”
他目光也向后一扫,微哂:“况且,就算敛芳尊将她杀了,想造出一位‘清楚个中细节的证人’,还不容易?反正,都是口说无凭的。”
——思思道:“不知道,我也从没直接见过救我的人。但那位恩公听了我的遭遇之后,决定不愿让这个道貌岸然的败德之徒继续欺骗众人,就算他如今一手遮天,也要将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来,给被他害了的人讨个公道,让我那二十多个可怜的姐妹泉下安息。”
——魏无羡道:“那你所言之事,有什么证据吗?”
——思思犹豫片刻,道:“没有。但我要是讲了一句假话,叫我尸身烂了连个席子都没得卷!”
——姚宗主立刻道:“她细节说的这般清楚,绝对不是撒谎!”
孟瑶便也笑了笑,道:“姚宗主这句话说的,确实不怎么站得住。倘若我想要陷害一个人,当然必须将一应细节,炮制到比真的还真才成。不然,岂不是一戳就穿?”
他淡淡道:“不过,如他这般作想的,想必不在少数——否则魏公子遭人陷害之后,又何至于落到那等百口莫辩的地步。”
“魏无羡”三个问题,皆是一针见血,直指关键之处——无论前尘今生,他向来是如此动中窾要。然而,任他如何犀利,旁人听不进去,便是无关紧要。
——蓝启仁眉头紧蹙,转向另一名女子,道:“我似乎见过你。”……有更眼尖的女修直接喊出了名字:“你是……碧草,秦夫人的贴身侍女碧草!对吗?”
——她说的秦夫人是指秦苍业的妻子,也就是金光瑶之妻秦愫的生母。这女子点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秦家了。”
——姚宗主大是兴奋,拍案而起,道:“你是不是也有事情要告诉我们?”
“兴奋”二字,点的如此露骨,诸人纷纷皱眉,更有甚者,反感之色已显在脸上。而孟瑶目光落在“阿愫姑娘”四个字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他的视线自此而起,沿着一行一行字句,缓缓地向后挪去。
碧草便讲了十二三年前,秦愫成亲之前的一段时日,其母秦夫人种种异样表现:白日以泪洗面,夜中噩梦连连,甚至于有一天,要夜半三更避人耳目地去见女儿的未婚夫婿。
铺垫越多,不祥的阴云便越是浓厚。读至“可夫人却态度坚决,我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了”一句,蓝思追终于还是压不住心中不安,收声,快速向后一扫,紧接着,目光陡然凝固。
不仅是他,余下两个少年,皆是顿住了。
——“婚期将近的时候,有天晚上,夫人忽然对我说……我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了。但是到了之后,她却让我守在外面,不要进去。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她到底和金光瑶说了什么。只知道过了几天,愫娘子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夫人一看到帖子就晕了过去。而等到愫娘子成亲之后,夫人也一直闷闷不乐,生了心病,病得越来越严重。临终前,她还是撑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和我说了。”
——碧草一边流泪一边道:“敛芳尊金光瑶和我家姑娘,他们哪里是什么夫妻,他们根本是一对兄妹呀……”
后排人中,有比三名少年更早看到这骇人真相的,早已震惊至失语,一时之间,满场万籁俱寂。
孟瑶闭上了眼。
或许是因为唯有他是真的早已预料过这可怕的可能,此时此刻,他竟还能冷静地想:果真,是这样啊。
又是须臾,这沉寂终于被一声喃喃打破:“什么……?”
是金凌。
他并非已经回过神,而是震骇茫然到极致,下意识如此发问罢了。
也正是问出了这句话,金凌浑噩的脑子也终于慢慢地找回些许清明。他想起了秦愫惨白如雪、颤抖扭曲的脸,想起她那一句难堪耻辱至极、几不成声的“你都知道了”,与她绝望决绝地一头朝墙撞过去的残影。
他终于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了。
金凌的目光缓缓向后挪去,挪到了蓝思追未来得及读出的,碧草的声声控诉。
——碧草道:“我家夫人实在是太不幸了……金老宗主那个东西不是人,他贪恋我家夫人相貌,一次在外醉酒后强迫她……夫人哪里抵抗得了,事后也不敢声张,我家主人对金光善忠心耿耿,她怕极了。金光善记不清愫娘子是谁的女儿,我家夫人却不可能忘。她不敢找金光善,知道愫娘子倾心于金光瑶,挣扎很久,还是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了他,吐露了一些内情,哀求他想办法取消婚事,万万不可酿成大错。谁知……谁知金光瑶明知愫娘子是他亲妹子,却还是娶了她呀!”
——更可怕的是,不光娶了她,两人还生了孩子!
金凌喃喃道:“贪恋相貌……强迫她。”
须臾,他又道:“……他明知道。”
后排陆陆续续有人收拢心神,将这句话听在耳中,不约而同,看向了孟瑶。
孟瑶的神色不知是疲惫至极还是不出所料。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察觉众人看自己,嘴角牵了牵,道:“居然……果真是这样。”
这表情几乎有些让人不忍再看了。又是须臾静默,金子轩低声道:“你当时……读到金鳞台上那一段时,便是想到了……这样?”
孟瑶便点点头,亦是低低道:“是。我当时一想到这种可能,只觉得,太可怕了,但……万一不是真的呢?”
金子轩也闭了闭眼。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水幕上碧草的话,再回过头来,胸口几度起伏,还是没能再说出下一句话。
——说金光善?还是说金光瑶?无话可说,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话了,孟瑶却是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明知道……又能怎样。”
众人皆看他。蓝启仁、聂明玦均是微微皱眉,蓝曦臣眉宇间忧色较前者更显然些,眼神中却亦有几分艰涩难解。聂怀桑道:“‘婚期将近’,若是反口悔婚,这件事就不好收场了——所以,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先将此事遮掩过去。”
孟瑶还未答话,金子轩已下意识道:“可——”
可正如水幕天书所说,金光瑶与秦愫,却不只是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儿子!
若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不得不成亲以掩盖真相,又何至于要做到这种地步?!
孟瑶看了他一眼,嘴角又是微微一牵,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金公子……瑶斗胆,叫一声子轩兄。我母亲,可并没有与金宗主成亲啊——你觉得,我是怎么来的呢?若我母亲还可以说是由于她的身份使然,莫二娘子可是良家女子,莫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莫玄羽,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话只差没有明示了。包括金子轩在内,众人皆是失语。
静默之中,孟瑶又叹道:“也许在仙门世家之中,此事于礼不合,金公子,襟怀坦白,想来,也不会如此行事——可是,于今日之孟瑶,来日之金光瑶,甚至于金宗主,这恐怕当真,不算什么。”
又是良久沉默,久到诸人皆以为这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久到前边的少年也已经勉强收拾了心神,重新开始、断断续续地读出水幕上的文字,金子轩忽然道:“……就算是这样。”
他这一句话显得如此突兀,使得诸人纷纷投来了目光。
众人视线汇集,金子轩却好似不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孟瑶,到现在,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承认,若非因为我出身比你优渥,论心性,论手腕……我恐怕,是胜不过你的。”
孟瑶一怔,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提及这一点。而金子轩说完这句话,目光仿佛也有一瞬间的空茫,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了。
他望着孟瑶,缓慢,但却并无迟疑地道:“所以,也许这是因为我不能设身处地感你所感——而且说到底,其实我也不能肯定那时候的金光瑶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父亲,他这样做,归根结底是由于他并不在乎!他待令堂孟娘子,待莫玄羽的母亲莫二娘子,都只当做露水之缘,毫无爱重之心,所以可以随意轻贱她们!”www.ensotemple.com
说到此处,他喘了一口气,几乎要为自己终于宣之于口的这一事实而苦笑了,然而最后,他却还是没能笑出来,而只近乎无力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母亲……就算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待我母亲,又何曾有半点真心了。而金光瑶……就算他待秦姑娘确有真情,愿意敬她爱她怜她……可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却可以迫使她在众目睽睽下自绝封口,并在她身后,一面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一面又以此为矛,向着魏无羡发难。”
毫无破绽,岂非正是由于,毫无动摇?
前方,蓝思追已经读至了众人一声更比一声高的议论纷纷,也许是本着钝刀子割肉不如快刀斩乱麻之心,越到后来,他声音就越轻,语速也越快。
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人分辨得清楚。
——众人讨论的声潮一浪比一浪高。……“世上终归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金光瑶要在兰陵金氏站稳脚跟,就非得有秦苍业这位坚实的岳丈给他助力不可,他怎么会舍得不娶?”
——“论丧心病狂,他真是举世无双!”
轻且急的读书声中,金子轩注视着孟瑶,声音不高,也并不如何激烈,却几乎能令最巧言善辩的人也哑口无言:“金光瑶恨极了父亲,不惜……用那样的方式,去杀他。可到头来,他其实也和父亲,沦落到了一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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