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名士兵皆配火器,轻而易举就拿下了二百多人的十圣骑,把仅剩五十人不到的沧澜营士兵保护了起来,同时逼迫左将军停战,否则北荣与西沂不死不休。
静静地站在何守义的墓前,苏芸的神色淡漠如常,与聂铮一样,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将满满当当的一壶酒全部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符行衣回头行了一礼:“多谢姨母。”
苏芸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见到,不至于让何守义死不瞑目了。
想让低沉压抑的气氛稍微缓和些,符行衣就努力岔开话题:
“姨母想必是初次出征,不知道战场有多脏乱,才穿了这一身浅粉色的衣服。好看倒是好看,但我觉得沉稳大方的藏蓝更适合您,而且,在战场上染了血也不会太显眼。”
苏芸恍惚了一下,回首浅笑。
“其实我也觉得粉色太娇嫩俏丽了,但是他很喜欢。”
闻言,符行衣默不作声地解下了腰间的苗刀,插在墓前。然后想拉着聂铮离开,不料他兀的开口:“贵国的火器制法掌握得不错,不知是有哪位高人指点,可否引荐一见?”
苏芸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咽了一口口水,被迫迎面直对聂铮的危险目光。
“你好大的胆子,”聂铮睨向罪魁祸首,“敢私自将火器图纸送给北荣。”
符行衣干咳了一下,讪讪地道:“是是是,微臣该死,陛下训斥得对。”
说得好听,实则没有半点反省的真心。
聂铮若真不想让她给,早该派探子警告了,她不过是顺意推波助澜而已。
把那些便于制成,杀伤力不算太大的火铳图纸送给了北荣。
至于那些压箱底的好东西……自然藏得严丝合缝。
昔年使至北荣上关,她被污蔑成杀害贺兰图的真凶,苏芸出面相救,向她提出了三个要求作为报答。
一是骨灰,二是送行,三就是火器了。随着火器的大量使用,北荣骑兵在战场上的优势愈来愈不明显,急需引进火器壮大实力。
而东齐与西沂之间一触即发,东齐打不过西沂,则势必求助于北荣。
齐荣一并处于陆地之上,不论以往有多少龃龉,在危难关头势必会结为盟友,共战西沂。
适量提升北荣的国力是必要之举。
否则东齐出了事,却连个靠谱的救兵都搬不来,铁定死得透透的。
聂铮那般谨慎多疑的人,怎么可能对她做的事完全不知情?只是放任不管罢了。
有些不方便由皇帝做的事,自当由“奸佞”接手处之。
“齐帝切莫急于动怒,鄙国承蒙您关照,方能渡过饥荒。如今齐帝遇险,我等岂有不报之理?”
苏芸温温柔柔地笑道:“天狼军保你们明日便能启程归京。”
符行衣震惊无比。
“有何条件不妨直说,”聂铮道:“北荣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苏芸不紧不慢地道:“两国如今是盟友了,自当世代交好联姻,立下‘永世不战’的约定。既然邦交友好,东齐也将该有的火器制法如数教给我们。”
符行衣腹诽了一句“狮子大开口”。
聂铮瞥了一眼山脚下清理战场的士兵们。
“难得苏相有此仁心,自愿结束两国恩怨。”
“能用和平商讨解决的事,何必非得喊打喊杀。”苏芸淡笑道:“咱们这些人手上沾了太多血,下半辈子再不积些德,怕是来生便要投入畜生道了。”
聂铮敛眸缄默,最终答应了苏芸的提议。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这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天狼军的英勇表现,给了西沂一个“北荣很强”的错觉。
而如今齐荣两国结盟,西沂已经把东齐打得只剩半口气,该泄的恨也该泄完了,若再穷逼不舍,以至惹怒了北荣,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打不过,而是没必要冒那个险。在战争面前,哪有什么永远的朋友和敌人,都是为了给自己多谋些利益。
昔日东齐与北荣互为死敌,都能被逼得握手言和,西沂自然不敢太过分,万一把齐荣两国一并逼急了,天知道他们能联手干出什么事来。
符行衣正在兀自思索,不经意被聂铮拉到了他身后护着。
便好奇道:“怎么了?”
苏芸仔细观察着聂铮的眼睛,似是发现了什么。
慌忙挡在聂铮前,符行衣磕磕巴巴地解释:“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姨母你误会了。”
要死,差点忘了重要的事。
若是发现了贺兰氏的血脉还没断,苏芸很有可能就地杀了聂铮斩草除根!
“贺兰辞是你什么人?”苏芸直接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地问道。
聂铮把害怕到喋喋不休的符行衣捂在怀里,居高临下地睨向苏芸,用一种“刁民再敢放肆便拖出去砍了”的语气,简洁明了地回答:“与你何干?”符行衣紧攥着他的前襟,深深埋首在宽厚结实的胸膛里,愁得险些大把大把掉头发。
苏芸的目光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来回转了两三下,轻声笑了笑。hTtPs://M.ensotemple.com
“在苏家,奴隶胆敢亵渎主人,是要被抓去剁成肉酱的。”
“骂谁奴隶呢?我还在这,当着我的面就——”
符行衣登时不高兴了,聂铮打断道:“你又是身上的伤好些了,都有精力与人斗嘴。”
她气冲冲地狠瞪了聂铮一眼。
聂铮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回去歇息,这里有我。”
“哦……”符行衣不情不愿地挪走了脚步。
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苏芸才客客气气地屈膝一礼。
“我替长姐谢谢你照顾她的女儿,也替苏氏的列祖列宗,向你们贺兰氏道歉。”聂铮哂道:“驭狼奴家主竟也有如此谦卑的时候,当真难得。”
“我辈历代奴役贺兰氏为己所用,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原谅。”苏芸露出苦涩的笑意,“只求你能善待鸢儿,让她一生平平安安,别再过我们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聂铮皮笑肉不笑,道:“我竟不知,几时轮得到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教我该如何疼惜妻房?”
苏芸的身形不经意间一僵,竟无可反驳。
“你不必与我多言,”聂铮转身离去,头也不回,“何晏才会喜欢听这些无用的废话。”
墓旁最终只剩下了苏芸一人。
冷风乍起,她腰间系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寂寥空旷的山顶。
悠远清扬的铃声牵引着人的思绪,径直飘到多年前,他们初识彼此的戈壁滩上。
爱恨情仇转头空,到最后一无所有。
盛安四年初,西沂以“割让南方九城”与“赔偿七千万两白银”为代价,同意了东齐的求和。正月二十,盛安帝班师回朝,劫后余生的京都满目疮痍,犹如东齐所承受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聂铮的真正身份如同瘟疫,迅速传遍了整个东齐。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贤雅集内部争论了七天七夜,总算商榷出了最终的决定——
仰承先帝遗旨,仍尊盛安帝为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换了人当皇帝,贤雅集八成就要被废了,平民百姓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权力,他们自然不会让煮熟的鸭子白白飞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到底这天下还是百姓的天下。”
符行衣手握三根线香,高举过头顶,态度恭敬地拜了拜。
然后与疯神卜一后一前,把线香插在了香炉里。
奉天寺的大雄宝殿里寂静得过分,只有香灰簌簌落下的轻微响动。
桌案上供奉的灵位,比上一次来的时候见到的更多了。
凝视着写有“林猛”字样的灵位,符行衣轻轻地合上了双眸,双眉痛苦地紧蹙,良久才舒展开来。疯神卜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丝绸锦绣的蟒袍,长发纹丝不乱地束在银冠内。
他极为罕见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疯癫姿态,道:“这次死的人太多了。”
符行衣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亏老王爷留在京都与西沂人周旋,否则京都百姓连个主心骨都没有,横冲直撞只会死得更多。只是……
“您出示了龙纹玉佩,不得已暴露身份,好不容易从权力生杀中逃出去,眼下又要被迫回来了。”
“从十五岁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来都没离开过濒死之境。”
他摇头长叹:“‘昭亲王’,小皇帝给我的新封号倒是尊贵。可惜东齐已经沦落成如今的光景,再尊贵又有何用?”
符行衣坚定了目光。
“我一定会重新壮大沧澜营,终有一天夺回本属于东齐的城池,打到西沂再不敢举兵来犯。”
为了给所有惨死在战场上的可怜人一个答复,仗必须要打。
打到没人敢再打,就有了和平。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只要东齐没有灭国,就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符行衣回到了沧澜营的总营。
彼时人潮攒动的军营里剩下了没几个活物,大部分人或死或残,再也上不了战场,少部分被保护得丝毫未伤的士兵又太年轻,顶破天了才十七.八岁,派不上什么用场。
她穿着女子的衣衫,腰间佩着锋利的长刀,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站在军营里,接受全国上下仅剩的千余名士兵的目光。然后双手紧抱成拳,礼道:“与君共勉。”
众将士齐齐地回了她一礼:“誓死追随大帅!”
圣旨下达至沧澜营,经贤雅集拟定,聂铮盖上玉玺,以及文武百官的过半认可,擢符行衣任沧澜营统帅,同时授以侯爵,仍以“清平”二字为封号,即清平侯。
至此,她“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卜辞得以真正实现。
然而未料放眼望去,天涯已无处是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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