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想,便愈是恼怒。
他一早便看出,钰儿的根骨极佳,是块练武的料子。即便是在外头遇见了,若有缘分,也是要带回来收个徒弟。更别提是自家儿子。
没想到费心费地教了五年,眼看着就要更进一步的节骨眼上,突然说不学就不学了。
谁劝也不听。
偏生还是个打不服的倔脾气,如今都在祠堂里跪了一夜,也没有半点低头的意思。
齐颜也叹了口气,端了盏清茶过来劝他:“你先喝杯茶消消气。”
谢徽刚将茶盏接过,却听齐颜又柔声劝道:“儿女大了也有自个的主意。若是钰儿执意要从文,你便随他去吧。从文也不是件坏事——”
谢徽立眉,重重将茶盏搁下:“他今年才几岁!到了自己拿主意的年纪?”
齐颜往他身侧坐落,还想启唇再劝,却听槅扇被人轻轻叩响。
槅扇外传来小姑娘温软的嗓音:“舅父,舅母。”
齐颜便自圈椅上起身,低声对谢徽道:“是穗穗过来了。快收起你的脸色,别吓着她。”
谢徽皱了皱眉,勉强将脸色和缓了些。
齐颜这才将槅扇打开。
穗穗便提着只食盒站在门前,一双清澈的杏花眸底下积着淡淡的青影,似是昨夜也没能睡好。
只是她甫一看见齐颜,便弯眉笑起来,将手里的食盒举得高高的:“舅母,穗穗将早膳带过来了。”
齐颜将食盒接过去,拉着她往红木八仙桌那走,又笑着问她:“这素日里是金盏做的事——那丫头是不是又躲懒去了?怎么不见人影。”
“是穗穗请金盏姑姑将这差事交给穗穗的。”穗穗说着,将食盒打开,与齐颜一同将早膳一一放在桌上,又从袖袋里寻出两只糖盒来,往谢徽与齐颜的位置上一人放了一盒:“穗穗还带了糖来。”
“我们不吃糖,穗穗你自己留着。”谢徽也自圈椅上起身,将糖盒递还给她,忍不住感叹道:“还是小姑娘省心。”
不似他那个混账儿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穗穗接过糖盒,仰头小声问他:“舅父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谢徽执箸的动作一顿:“怎么?你想为他求情?”
穗穗点头,将食盒里最后一碗热粥放在平素里谢钰坐的位置上:“哥哥已经知道错了,舅父就放他出来吧。”
“你不必替他开脱。”谢徽冷着脸色道:“半个时辰前,守门的桂栗还到我这来回过话,说是他宁可继续跪着,也不愿改口。”
穗穗迟疑一下,又软声问道:“哥哥可与舅父说过,是为什么不想习武了。”
“我问过,他不肯说。”谢徽挑眉:“他与你说了?”
“哥哥说,去边关就没法守着穗穗了,怕有人欺负穗穗。这才想着从文,留在盛京城里,与穗穗在一处。”穗穗望着他,如实答道。
谢徽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拿指节敲了敲桌子:“混小子说得什么话。真当我是死的不成?若是有人欺负到你头上,我与舅母自会为你出头。”
“既然是这样,那哥哥为什么非习武不可呢?”穗穗认认真真地问他。
谢徽看着小姑娘这认真的劲,面上遗留的冷意也褪了些,只是平静启唇道:“老祖宗传下的东西,若是到我这断送了,九泉之下都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
穗穗倒是没想到这茬,有些为难地揪着自己的袖口想了好一阵,终于怯生生地问道:“是不是只要有人习武,便不算断送——”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艰难地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穗穗代哥哥习武,行吗?”
“你?”谢徽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她一遍。
跟前立着的小姑娘还没他的胸口高,手腕都没田庄里的甘蔗粗,一张小脸白白嫩嫩的,像是养在玉盆里娇嫩的芍药花,经不起半点风吹日晒。
“不行。”谢徽断然拒绝。
穗穗眼巴巴地望着他,杏花眸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穗穗会努力学的。和哥哥一样努力。”
她想起谢钰吃不上饭的事,拿手背偷偷揩了揩眼尾,小嘴一扁,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舅父就让穗穗试一试吧。”
谢徽磨不过她,只好无奈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穗穗这才笑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端起了粥碗。
*
一场早膳过后,谢徽依言将穗穗带到了府内的习武场,递了根红绳给她,示意她将头发扎起:“你没习过武,那便从最基础的扎马步开始——不难,跟着我做便是。”
他在场中立定,摆了个标准的架势。
穗穗认真看了稍顷,学着他的模样,也扎了个马步。
谢徽回头一看,只觉得头疼得愈发厉害了。
小姑娘的拳握得软绵绵的,下盘更是不稳,才站了那么一小会,小腿就开始打颤。
“不是这样,拳要紧,腰要直,下盘要稳——”
谢徽重新纠正了一次。
穗穗也照着他的话,重新扎了个马步。
看得谢徽欲言又止。
就在他思忖着究竟是自己教得不对,还是小姑娘没听懂的当口,穗穗却已有些站不住了,小腿颤得不行,像是立时就要摔在地上。
“行了,先起来!”谢徽赶紧让她起来,略想了想,又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拿了一把银枪过来,当着穗穗的面,随意挽了个枪花。可是一想到跟前的是穗穗,不是谢钰,便又停住了动作,只是将□□一抖,随意往前一刺。
他将银枪搁下,信手拿了把最轻的木枪过来:“这是钰儿初学时用过的木枪,你拿着往前做个刺的动作就行。”
他将木枪递给穗穗。
穗穗下意识地接过来,谢徽方一松手,她的胳膊便往重重往下一坠,险些将手里的木枪摔在地上。
还好反应得快些,忙双手抱住了,像是立杆子似地,颤颤巍巍地将木枪柱在地上竖起来。
可这竖起来容易,再横过来却是要些腕力的了。
如谢徽所想,小姑娘还没甘蔗粗的手腕根本使不动□□。
她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木枪刚一倾斜,她便有些握不住,只得又小心翼翼地立回来。
她这样重复了几次,直至最后一次终于是没力气了,指尖一颤,木枪便无声坠下,被谢徽一把接住。
谢徽皱了皱眉,低头看向穗穗。
小姑娘也怯生生地望着他,细嫩的掌心里都已经磨得泛红,眉心里也满是细汗,令人狠不下心说重话。
谢徽只好放下手中的木枪,蹲在她跟前语重心长地劝她:“穗穗,习武这件事多少要些天赋。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世上确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可穗穗却显然不是练武的材料。
穗穗低头揉了揉自己的小手,轻声问他:“那哥哥算是有天赋的吗?”
谢徽颔首:“他在此事上,颇有天资。”
穗穗认真想了想,又抬起脸来:“若是哥哥没有天资,舅父还会将谢家枪传给他吗?”
谢徽抬眉:“我就这一个儿子,不传给他又传给谁?”
“可是哥哥已经学会了呀。”穗穗轻眨了眨眼:“前几日,哥哥还使谢家枪给穗穗看呢。”
“而且,即便哥哥是想从文,往后也未必不能练枪了。只是练枪的时辰少了些罢了。舅父只要当哥哥是没有天资,学得慢些便好。”
谢徽失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有这样的说法。”
“舅父——”穗穗有些着急。
谢徽却随手将木枪丢回了武器架上,挥手便大步往上房内走:“行了,你也不必替他求情。回去歇着吧。”
穗穗还想央求几句,倒是齐颜回过头来,对她轻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
而在穗穗略一迟疑的功夫,他们已离开了演武场,往上房行去。
待回到上房中,齐颜依旧是端了盏茶给谢徽,心平气和地道:“钰儿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认准的事,从来没有更改的时候。”
“你难道真想让他跪死在祠堂里?”
谢徽饮了口茶水,不悦地哼了一声:“行了,为了这事,你和穗穗轮番过来劝我。倒弄得我像是个恶人。”
他将茶水放下,皱眉道:“我就是气不过。明明那么好的天资,非要弃武从文,若是从文不成,再回来习武,又过了年纪,岂不是糟蹋?”
“你怎就知道钰儿习文便没有天资?”齐颜展眉:“西席先生在我这夸赞过不少次钰儿的文章,说是如今稚嫩时已初显天资,若是肯勤学苦练,日后三元及第,也并非不能。”
“不过是些漂亮话,谁知道他与多少人这般说过?”谢徽拿手指敲着杯壁,半晌终于松口道:“罢了,等钰儿成婚生子的时候,我也没老得起不来床。”
“教给孙辈也是一样。”
齐颜展眉,往屏风外走了几步,抬手招了金盏过来,笑着道:“快去祠堂里传话,让钰儿起来吧。”
“小厨房里还有些糕点,让他拿去垫垫肚子。”
*
习文练武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时间却也在忙碌中走得飞快。
一晃眼的功夫,便是两年过去。
当谢钰能够做出锦绣文章时,穗穗也已到了金钗之年。https://m.ensotemple.com
在春日初至时,谢钰便已动身在盛京城中四处寻找适合送给穗穗的生辰礼。
待逛遍了大半街巷后,他将礼物定在发钗上。
毕竟金钗之年,还是应当有几支金钗的。
他这般想着,往街面上走得愈发频繁了。
隔几日,便带回一支别致的簪子来,藏进屉中一只锦盒内。
他攒了整整两月,直至将至穗穗生辰的时候,冬来终于一脸苦色地对他道:“世子,不能再买了,再买下去,这月可就没有银钱花用了。”
谢钰却不在意,信手拿了自己的玉簪递给他:“若是银钱不够,便拿去当了。”
左右他也不在意这些,即便是全当了也无妨。
而穗穗若是只有一支簪子可以用,定是要闷闷不乐的。
他这般想着,又于穗穗的生辰当日,带回了最后一支簪子。
那是一支格外繁复华美的珠钗。
钗身以赤金打制,绵延舒展作花枝模样。钗尾点以无暇南珠,攒做花蕊,其外上品红珊瑚雕成的花瓣缠绵环绕,将整支金钗簇成重瓣芍药模样。
他只看一眼,便知道是穗穗会喜欢的模样。
至于贩卖之人小声强调,说这是战乱时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他倒是并不在意。
不过是一支金钗罢了,只要穗穗喜欢便好。
不喜欢,拿去卖了花用也无妨。
他这样想着,唇畔渐渐带起清浅笑意。
庭院中春雨潇潇,谢钰便打起一把玉骨伞,独自往穗穗的远香院中行去。
两处院落相隔不远,斜雨还未沾衣,谢钰便已立在抄手游廊上,抬手轻叩了叩穗穗闺房的长窗。
随着‘吱呀’一声长响,蒙着半透明竹篾纸的长窗自内敞开,窗楣上探出穗穗雪白的小脸。
谢钰垂首望向她,视线慢慢停住。
不知何时,穗穗曾经如糯米团子那般圆润软白的小脸略微消瘦了下去,渐渐显出淡粉色双颊与尖巧的下颌。
往日里总是整齐地散落在腰间的乌发,也在今日第一次绾成了一个乖巧的百合髻,簪了支简单的珍珠簪子。垂下的流苏随着春风漾过她的侧脸,流光婉转间愈显少女的颈项修长美好,像是纤细柔软的花枝。
她将身子半伏在窗楣上,以手支颐笑望着他:“哥哥。”
谢钰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将带来的锦盒递了过去:“给你的生辰礼。”
“谢谢哥哥。”穗穗弯眉笑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锦盒,徐徐打开。
琳琅的宝光便从锦盒中透出,照亮了晦暗的雨日。
“哥哥怎么买了这许多——”穗穗惊讶地抬手掩口,视线却又很快被单独放在一旁的那支红珊瑚簪子吸引了过去。
“这支簪子真好看,像是穗穗养的芍药花一样。”
她轻声感叹。
“我第一次替人买簪子。也不知怎样的算好,便多买了几支。”谢钰从锦盒里执起那支红珊瑚簪子,对穗穗道:“现在可要戴上?”
穗穗点了点头,背转过身去,将自己新绾好的发髻送到他手畔:“哥哥帮穗穗带上吧,记得不能拿掉原本的簪子,不然发髻会散——”
谢钰轻笑了笑:“我也给自己束过发,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他说着,便寻了个合适的角度,将簪子簪入穗穗盘好的发髻间。
簪身随之隐没,只余下那朵红珊瑚雕成的芍药在穗穗的乌发间旖旎盛开,潋滟动人。
谢钰看了一阵,徐徐将指尖垂落。
他还未来得及收回长指,却听穗穗低低‘嘶’了一声,潋滟的杏花眸里随之涌上水雾。
谢钰心底一紧,立时便想将发簪取下:“是我扎到你了?”
“没有没有。”穗穗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半侧过身去,给他看自己的耳珠:“是穗穗刚刚穿过耳,哥哥方才不留神的时候碰到了,这才觉得疼。”
谢钰垂首看了看。
穗穗圆润的耳珠上多了两枚针眼大小的小孔,穿着两根青碧色的茶叶梗,旁边的一小圈还泛着红意,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似是刚上过伤药。
“怎么突然想起穿耳了?”谢钰皱眉。
光是看着,便觉得疼。
而穗穗明明是那般怕疼的性子,也不知是何人撺掇。
“舅母说,穗穗到了穿耳的年纪了。”穗穗放软了语声安慰他:“穿的时候也就疼了那么一下——而且是用了冰的,并没有多少知觉。穿完之后上了药便好了。不碰它,便不觉得疼。”
“舅母还说,等过段时日,穗穗的耳朵好全之后,便能戴耳坠了。”她说着,从窗楣上直起身来,走到妆奁跟前,拿了另一只锦盒过来给谢钰看。
“这些都是舅母给穗穗的耳坠,哥哥看,好不好看?”穗穗笑着问他。
谢钰一枚枚看过去,在琅琅雨声中淡淡想着——
母亲送的耳坠都太稳重了些,总觉得不似发间那支簪子那样适合穗穗。
也许等这场雨停了,他应该带着穗穗上街,再选些合适的耳坠才好。
“哥哥?”穗穗见他迟迟不开口,便又轻轻唤了他一声。
谢钰将思绪带回,淡应了一声,又问她:“之前先生教你的那首古曲可练会了?”
“日前便练会了。穗穗弹给哥哥听。”穗穗弯起杏花眸,又从窗楣上直起身来,往放着古琴的长案前坐落。
她的指尖还未碰上琴弦,却看见谢钰似想如往常那样逾窗而入,这才慌了神似地站起身来,伸手拦住了他。
“哥哥等等。”
穗穗有些为难地轻声道:“舅母说了,往后只要是男子,都不许随意进穗穗的闺房。”
谢钰皱眉。
许是这些年来,他在两个院落里来去自由得惯了,如今第一次被阻拦,心底倒生出淡淡的不悦来。
这不悦之感并不深重,却像是庭院中的春雨,绵密扰人。
“母亲可有说为什么?”他追问。
穗穗略想了想,回忆着复述道:“舅母说穗穗长大了,不能如往常一样了。”
谢钰愈发不解。
在他眼里,穗穗仍旧是穗穗。
无论是七岁时抱着芍药花立在滴水下的小姑娘,还是眼前亭亭立在窗楣前的少女,都是穗穗。
没有什么不同。
穗穗却仍旧在继续回想着,说着那些她至今依旧是似懂非懂的话:“舅母还说,往后要更注意礼节,要避着外男——”
谢钰抿唇打断了她:“可我是你哥哥。”
“你也要避着我吗?”
穗穗被他问住——哥哥似乎当真不是外男。
他是家里的人。
她皱着眉毛认真地想了一阵,终于在绵密的春雨声中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将被自己挡着的长窗让开。
“那哥哥进来吧。”
她左右望了望,拿指尖轻轻抵在唇上,对谢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得眉眼弯弯的。
“可不能让舅父舅母瞧见。不然哥哥又要跪在祠堂里,等着穗穗送糕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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