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月站在窗台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已经入夏了。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你说他们还打不打了,一直这么耗着是几个意思。”邢二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用力推开屋门,湿润而沉闷的风涌了进来,总算带走了些许郁气。
邢二闷头倒了一碗凉水,仰头便是一阵狼吞虎咽。
自那日之后,西疆众人似乎难得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并不主动出击,只派出各支小队伏击从归无出去的人。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等到归无弹尽粮绝的那一日,就算聂晴云再怎么不愿,也必然会有人想把绮月交出去。
交出去还是一回事,更重要的却是人心难测。
“不过是等着我们困死在此罢了。”景儿懒懒地倚在软榻上,翻弄着手上的书册,却显然无心去看。
聂晴云当下冷笑一声道,“这群人也是有意思,这个时候倒是团结一致了,也不怕分赃不均。”
“他们需要分什么赃。”景儿眉梢一挑,笑道,“这么多人抢一个,不过就是玩得先下手为强的把戏罢了,这些日子邢爷都抓了多少刺客歹人了,不都是冲着我家城主来的。”
“说的也是,指不定还没把咱们耗死,他们就先分崩离析了呢。”邢二挠头道。
聂晴云却长叹一声,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纵观西疆三十六城中,哪个不卖阿难的面子,只要有他在一天,敌军便乱不到哪去。”
“那我们这不也有个佛子大人,也不差多少。”邢二道,“再者大家伙儿可都是绮月姑娘出手相救的,总不能当真还把她一个弱女子交出去吧……”他话说一半,便不由得收了声,微微皱起了眉。
“最近营里的乱子,你应当心里头有数的。”聂晴云沉声道。
“今日聂城主又安排了些人手过来,外头虽然闹了些,但至少再出不了什么岔子。”绮月回过身来,朝屋子里的男人道。
出霞关虽然并未失守,却也和失守差不了多少。整个归无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归无城中,而绮月自然也就住回了第一次来归无的院子中。
绮月虽不算得招摇,却也并无意遮掩。这一个月以来,外头的流言蜚语她听了大半,无一说的不是弃车保帅的戏码。
一开始不过是不知情的百姓念叨几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军中也有人打起了主意。近几日来,城主府中频频出现刺客和探子,无不是为了绮月而来。
毕竟那可是多出来的一条命,就算不将她交出去,那也很难碰上不贪心的。
“入夏了,我准备了些清热解暑的莲子羹,不过你若是不想吃就丢了便是。”玄素端着碗搁在她的面前。
绮月低头一瞧,那碗面是棱面的,边沿上闲笔勾着几朵雕花,里头装了大半碗白糯糯的汤羹。奶白的莲子团团冒出头来,高高低低像是一个个探着头的花苞。
“这个时候你上哪找来的莲子。”绮月忍不住问了一句。
拂裙坐了下来,径自尝了一小汤匙的莲子,竟不见莲心的苦涩。想来是有人考虑得周到,知她不喜莲心,便一剥了出去。
“农户手里头买的。”玄素别过脸去,“前几日见你额上总是冒着汗珠子,听说女子有孕了,这个时候总是容易盗汗,要当心中暑的。”
这汤羹清甜而不腻,莲子入口软糯即化,用的是小火慢炖的法子,分明不是玄素惯用的手艺。待绮月吃了小半碗下去,这才抬眼瞧他。
“我能中什么暑,再次也是有内力护体的,又不是那一般的妇人。”绮月轻笑着看他一眼,伸手将汤匙搁在桌面上,手绢拭着唇角,“你手上的水泡和划痕是怎么回事?”
玄素怔了怔,旋即将衣袖抖落下来,遮住了手背上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倒也没觉得有异。”
他遮得快,绮月却也看得清,那伤痕是山里荆棘勾出来的,水泡是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串,边沿晕开的红,显然是新弄出的伤。
幸许是绮月的目光也太过直接了些,玄素下意识拽了拽衣袖,眼看着她碗中见了底,便道,“你若是喜欢,我再给你盛一碗来。”说着便伸出手要来将那碗盏取走。
可他这方指尖还没沾着碗沿,便被绮月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手腕,猛地掀开他的衣袖,只见小臂之上,布满了划伤的痕迹。
他本就生得白皙,仿佛是玉上有瑕,惹人怜惜不已。
绮月不敢握紧,怕弄疼了他。玄素因而得以收回手来,他将衣袖拢下,挡住了手臂上的伤痕。
“归无城西侧便是一座小山,此时城中莲花未开,或许山间谷地里气候湿润,有莲开早,催得莲子。”绮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声道,“要进谷地,便要穿过一片荆棘丛林,你这些伤就是这么来的吧。”
玄素抬眸偷偷瞧她一眼,复又颔首低眉,只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动也不动。
“你不必弄这些,我并不需要的。”绮月轻轻一叹。
如今归无被西疆其余三十四城已然困了一个月,毕竟是偌大的一个城池,纵然有聂晴云百般恩威并施,可粮食的缺口始终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这个时候,他每日变着花样哄自己吃饭,绮月知道,玄素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补偿自己。
“你如果不喜欢,那我再也不送这些东西过来了。”玄素手足无措,潦草收拣桌上的碗筷。
“如果你是为了阿难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如今债主还活着,这笔账我自然不会记在你的头上。”绮月说道,继而微微一顿。
她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脊背挺得僵直,“如果你是因为孩子……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不必如此的。”
氛围忽然仿佛陷入一种僵局,绮月只觉得难堪,可她每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总是觉得……有些难受。
“我只是怕我照顾不好你。”玄素低沉甚至于有些喑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M.ENSOteMPLe.cOm
“毕竟上辈子……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以为我是在救一个祸世之人,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你度了我。”玄素轻笑一声。
绮月微一怔忪,见一滴泪,滴落在案上。
那是度吗……绮月的脸上勾起一抹不明的笑意,她在这一瞬竟然明白了空念死前的心思。
那分明才是真正的,将他拖下了地狱。
生,往往才是绝望的开始。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一个梦。”绮月深深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关于你,和我的。”
玄素抿紧唇,抬眸看她。
面前的女子却只是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回到窗前。
这间屋子依旧保留着上一次她走时的模样,每一件陈设都留在原地。可惜旧物仍在,却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如果用你的话来说,那应该是,前世。”绮月回眸浅笑。
她的笑容纯澈而妖冶,依旧是绮月这个人,却又分明是空念一惯的做派和姿态。
诱君深入,引狼入室。
这个笑容让玄素想起了那一日,她孤军深入如此决然,让他想起那噩梦一般的天云山。她的鲜血沿着他的剑身流淌,染红了菱花,宛如来自地狱的梦魇。
玄素虽然不回答,可绮月倒是也并不放在心上,她扶着靠椅的扶手坐下,继续道。
“很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绮月道,“你救了我太多次,更是舍命相救,从黑沙第一次相遇开始,一切就好像是你有意所为,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经历的一切,所以步步都走在我的前面,对不对?”
玄素沉默了片刻,“你果然都知道了……”
绮月挑眉看他,唇际带着笑意,“我知道的或许比你还多一些……比如,你想知道,你为什么重生了吗?”
闻言玄素当即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她,却见绮月只是莞尔一笑。
刚刚在这个时空醒来的时候,玄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再活一次呢。
如今现在……他看到绮月的笑容,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舍身蛊?”
绮月面上的笑容登时收敛起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玄素抿唇一笑,绮月却白了他一眼,“舍身蛊这个东西以前除了我……除了空念,没有人用过。”她看了一眼玄素,“所以所谓的换命,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玄素闻言苦笑,“比起重生这件事,或许还是换命来的更好解释一些吧。”
“你说的也是。”绮月美目一转,倒是觉得玄素说的挺有道理。
她自顾自地说道,“重来一世,你其实可以离开我,甚至离开西疆,找一处深山老寺远离……”
绮月的话没说完,便见玄素沉下脸来。
她想起了梦中的那一片血海,她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拥在怀中,然后穿透她胸膛的长剑,刺穿了他的。
绮月对于这个梦境始终有一种疏离,哪怕她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空念的情绪所影响,却也始终觉得梦中的那个女子,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绮月,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你更重要了。”玄素忽然开口道,他的音色清冷,尾音却是颤抖的。
绮月微微一怔,他的目光是在太过于认真,让她忍不住挪开目光,“可是到最后,我还不是一个被人喊打喊杀的妖女……”
“可你和空念不一样。”玄素打断了她的话,“你有朋友,也有景儿他们,你只是绮月。”
“是吗。”绮月沉吟,继而好奇道,“那空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玄素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他想了许久,却也没想出来。
“念儿是不一样的……她是一个彻底的妖女,人命、权力、欲望,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玄素缓声道。
“但是她把你放在心上。”绮月忽然出声道,打断了玄素的话。
玄素下意识看向她,却见绮月自己也有一瞬的恍然。
窗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一直雪白的团子跃上窗台。皎皎柔软雪白的身子滚落到绮月的怀里,也惊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氛围。
“皎皎,你从哪冒出来的”绮月梳理着皎皎柔顺的毛发,皎皎舒适地瘫软在她的怀里,软软的身躯翻转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猫自然不会答话。
此刻窗外的阳光透过窗,落在绮月的身上。她面上带着缓和的笑容,怀里的猫咪懒洋洋地依偎着她,时不时轻叫两声,竟有几分难得的岁月静好。
“你是不是很喜欢猫的?”绮月抚摸着皎皎的毛发,悠然道。
“它们也是生灵,弱小而柔软的生灵。”玄素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让他不觉眯起眼来,“可是师父……不喜欢。”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让绮月禁不住抬头看他。
只见男人的眉宇间云淡风轻的意味褪去,多了几分难掩的愤怒。
绮月想起来她第一次梦到玄素的时候,他照顾着一只花猫,可惜那只猫最终死在了阿难的手里。
从母亲的死,到玄素的一生,到自己的一生,都和阿难脱不了关系。
绮月的脸色微沉,“说起来一个月过去了,联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玄素摇头道,“不过他们如今已经将所有要道封锁,我们只能困死在这里。”
“他们不过是想逼聂城主把我送出去罢了。”绮月冷哼一声道。
“你现在……”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皎皎从绮月的怀里打了个滚,又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团了起来。
绮月忍俊不禁地对皎皎道,“你怕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看向玄素。
玄素见状,连忙解释道,“我最近见你食欲不济,聂城主说后面会更难受的。”
他说的时候脸颊微红,绮月看在眼中,想来聂晴云近日繁忙,如何会主动来找他说这些,怕不过是他担心自己,自己去问的罢。
他的话音微顿,继而鼓起勇气道,“绮月,你愿意原谅我,嫁我为妻吗?”
“原谅你什么。”绮月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可见着男人处处小心的模样,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哪怕是佛子玄素这样的人物,碰到这种事,人也会傻上三分吗。
绮月别过头去,嗓音甜美娇柔,却多了几分抱怨的意味。她道,“是要我原谅你送给我一串庙里挂的佛铃吗?”
“我那时又不知这铃铛是定……”玄素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话说到一半,便见女子蓦地转过头来,耳尖淡淡的红,近乎透明,脸颊圆鼓鼓地瞪着自己。
“你给我出去!”绮月大声道,说罢便将人硬生生推了出去。
“咣当”一声重重合上了门。
玄素摸了摸鼻尖,站在门外,心中的喜悦却已然蔓延开来。
两人间关系的更进一步,归无城中的人也逐渐有所觉察。可如今归无的情形,却不容乐观。
“于言那边又安置了一批人过来,这几日应当就要到了。”景儿推开门,进了院中。
“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绮月紧皱眉头,“就算是弥城和归无全部的兵力在此,也无济于事。”
“若是你能脱身离开,他们得了消息,或许就会撤兵呢。”景儿一摊手,无奈地道,“外头对于悄的不满越来越明显,连聂晴云也有些压制不住了。”
“纵然是我走了,凭尉迟重光的脾气,归无焉有完卵。”绮月不置可否,“反而若是能杀了阿难,三十四城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也就迎刃而解了。”
“你想动手?这可不行。”景儿打量了一眼绮月,这几日她身子懒散了起来,脸盘子也都比以往圆润了些。
“传闻阿难的武功深不可测,若是你没身孕前,倒是或可一战。”景儿接着道。
绮月目光微黯,可若是不拼一拼,难不成他们当真都要在这里等死不成?
绮月不说话,景儿倒也不急,只不紧不慢地闲闲转了几圈,却在一处香炉前停下了。
“这是什么香?气味如此奇怪。”景儿轻声问道,话中听不出情绪来。
“是前几日玄素拿到我房中的,说是聂城主那儿拿来的。今日才刚点上,可是有什么问题?”绮月不知她怎么忽然好奇起这个,不禁反问道。
“……没什么问题。”景儿仔细端详了几眼,继而恍若无事的移开了目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景儿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从绮月处离开,一出门,果然便看到玄素已然站在院中,不知听了多久了。
她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经过玄素身边的时候,景儿听到擦肩而过的男人忽然低声道,“多谢。”
她脚步微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弄般地看着他,“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为了自己的私心,若是绮月出了事,弥城那里我可没法交代。”
玄素不再言语,只是推门进了屋里。
景儿站在门外,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香确实是有孕的女子可用的安神香,但是其中却有人添了点别的东西……其他的用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是能让使用这安神香的人,在香灭之前,睡得更沉些。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不知道为什么越写越困难了,上一章感觉很翻车,等完结了还是会修一下的,上一个跟阿难一样划水的boss大概就是夜王了hhhh
昨天断更的原因也是这样,写的太差了怎么改都不满意,熬到凌晨还是没写好。
总之呢大概还有三四章的样子就结束啦,这一本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小短篇,没想到写了这么多,给自己加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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