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明时，他牵着马,和润意一路走到了村口。小霜山拦住了北方的寒风,山下雨雪丰沛，水草丰茂。雪上留下了两人一马深深浅浅的脚印。
桂树上挂着雪，徐衍看了看说：“明年秋天，大概会开满桂花了。”
“我们会在这住这么久吗？”润意的问话也是轻轻的,像是害怕惊扰了酣梦。
“住一辈子，你愿意吗？”
桂花没开,风里却似乎带着桂子的清香。润意弯了弯眼睛：“说话算话？”
徐衍也笑，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是玩笑,根本无法当真。
天边的熹微晨光，仍然是薄薄的一抹,小径被霜打白，徐衍扔了马缰，转而牵了润意的手,这是徐衍的战骑，万里挑一的神驹,乖乖的跟在他们身后并不四处乱走。
周遭银装素裹，村民们还没醒来，仿若在这幽静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徐衍从树枝上捧了一捧雪，在手上捏了几下,轻轻一抛，打在了润意的肩头。www.ensotemple.com
这么大的人，偶尔也会有孩子般的心性。润意也学着他的样子,捏了一团雪，她力气掌握得不好，那团雪冲着徐衍的面门而去，徐衍偏过头躲开，轻飘飘地说：“放肆。”
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忍不住轻轻地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他弯下腰去捧雪的时候，突然听见润意哎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她站立不稳，栽进了雪里。
徐衍的手顿了一下，立刻几步上前想去扶她，下一秒，润意拽住了他的氅衣，把他拉得一起摔在了雪地里。
雪末飞起，他们两个人满头满身都是雪，坐在雪地里不起来。润意躺在那里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起，徐衍的姿势很狼狈，可越是狼狈她越是笑得开怀。徐衍倏尔欺身上前，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用唇封住了她的唇。
他喜欢她的样子，她像是狡猾慧黠的狐狸，也像是在雪海中跳跃的雪貂儿。若把一个人短暂的一生比作幽微的烛光，润意是曾照亮他的人。若她能因他而欢喜，徐衍才觉得人生真的圆满。
一束灿金色的阳光暖暖地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徐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天一点一点地亮了，很快这个喧闹的世界将不再独属于他们二人，他拉着润意站起来，润意一点一点替他将衣上的雪拍落。
笑够了，闹够了，润意知道他该走了。
但徐衍觉得还不够，徐衍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润意察觉到一丝危险的味道，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下一秒徐衍已经把她整个人捞在怀中，她低低地呼了一声，徐衍这般横抱着她，在雪地里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耳畔风声呼呼掠过，吓得润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徐衍的怀抱很稳，在润意腿软之前把她放到了马背上。
他在笑，笑她的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也是在报她方才捉弄他的仇。侧坐在马背上，润意的发丝微乱，徐衍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朕带你去山上看看。”
这是润意第一次骑马，马背上的剧烈颠簸吓得她不敢开徐衍的手，两侧的高大树木飞快掠过，他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迎着耀目璀璨的朝阳奔去。
这是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受，骏马飞奔在林间的羊肠小路上，马蹄震落了树枝上细碎的雪末，呼啸的风惊得麻雀都不敢鸣叫。一直奔到一处断崖边，徐衍跳下马，又把润意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徐衍指着山下的沃野说：“这里是朕五年前亲自打下来的，这有良田有林海，还有朕的练兵场。”他用手指一一给润意指明方向，最后，他的手停在了其间的某一处。
那里是一间种着好大一棵桂树的小院。
“还有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
这是世间何其动人的四个字，在她的心上滚过，润意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滚烫与淡淡的甘甜一起向她涌来。这个不擅长甜言蜜语的男人用最朴实无华的四个字，寸寸掠夺她的一切。
“骗子。”润意仰着脸笑，“用这么一句话，骗了我一辈子。”
她的眼底有细碎的金光，徐衍再次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对不起。”
“下辈子，换你骗我。”
*
四季的轮换总是悄无声息，徐衍在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总是昙花一现。
春天时，徐衍就这她的手，尝了一块桃花酥。夏夜里，夜雨拍窗的日子，徐衍披着蓑衣，带她去很远的池塘里看荷花。
小霜山的桂花往往开在七月，润意在这里一直住到了六月末，桂花打苞的时节。
西突厥的王暴病而亡，大王子在徐衍的帮助下如愿以偿登上了王位。但是软弱无能的大王子，和势力强大的二王子之间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西突厥的内斗让他们无暇再向东蚕食土地。徐衍也不费一兵一卒，拿到了城池与土地。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甜，徐衍站在羊肠小径的尽头，一手抱着孩子，看着那个女人一步三回头。
“喜欢这儿？”
润意轻轻点头：“到底没看成桂花，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我还总给它浇水呢。”
“你要是喜欢，在你的院子里也给你种一棵，过了一两年也能开花了。”
身后那间草庐已经看不见了，润意终于舍得回过头来。一路走到村口，有马车在等他们。徐衍从一棵高大的桂树上摘了一串未开的花苞，找了本书夹在了书页里，递给润意。
“往后还会来的，朕保证。”
*
看到紫禁城巍峨的红墙，还有百官的朝拜，润意缩回了马车里，徐衍牵着儿子的手，从神武门进了紫禁城。
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很多大臣私下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天的徐衍，站在乾清门下向大臣们宣布，徐秉德是圣嘉的太子。两岁多一点的孩子，站在数百的大臣面前丝毫不怯，平宁的眉宇像他母亲，而眼眸中的灵慧又酷肖其父。
他长开了些，轮廓间有了徐衍的影子，大臣们对他行礼的时候，他学着父亲的模样说了声平身。
回了紫禁城，孩子就离润意更远了，徐衍把他送进了文华殿，晚上会有小黄门把他送去上书房以南的庑房休息。润意不敢去看他，只是听乳母说，初时他也哭着要见母亲，徐衍去过一次，不知父子俩说了什么，他便再也没要求过了。
润意在文华殿门口偷偷看过他读书的背影，那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芭蕉叶上，空气之中都是湿淋淋的泥土味。
有夫子在给他开蒙，教的不过是千字文这样的文章。小小的身子，有模有样地跪坐在桌子前，背到“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时也不知道他读懂了几分，只是抿平的唇角和坚韧倔强的眼神，像极了他的父亲。
“心疼了？”徐衍撑着一把伞，不知在何时站在她身后。
“有点。”润意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转过身时才发觉，徐衍把伞向她倾斜了些，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打湿了。
润意拎着裙子从台阶上下来，徐衍握住她的手，两个人沿着甬道向北走去。
“朕去上午去见了徐锵，他背过身不肯看朕，朕看着他就想起了徐敖。他们俩倒是很像。”徐衍的语气很平静，“朕十七岁那年，徐锵一同教朕和徐敖射箭，三百多步之外的箭垛，徐锵正中靶心。朕和徐敖不服，练了一下午，只能勉强射中而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互相较劲谁也不肯走，结果一起被父皇罚跪。那时徐恒还是太子，他是个老好人，偷偷给我俩送饭吃。”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徐衍在站定了身子，长叹：“今年朕二十七岁了，十年过去两手空空。今天早上朕发现自己已经有白发了。”
那些抚掌而笑、喝酒到天明的挚友亲朋，凋零各处，踪迹全无。
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徐衍不知道。
只是十年之前，他羽翼渐丰，初生牛犊不怕虎。
现在，岁月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了他的眼角和鬓边，风尘满面。风刀霜箭催人老，他转头看向润意，她亭亭地站在阳光下，眼睛里倒映着湖光山色。
“你一点都没变。”徐衍摸了摸她的脸庞，触手像是细腻的白瓷，甚至能在光下看见细微的血管。
“臣妾为妻为母，早就不一样了。再过些年，臣妾只怕老得比您快很多。”
一句简单的话，徐衍停下脚步看她，这是她第一次自称臣妾，简简单单的两字，却有复杂的深意。
“您还有臣妾。”她笑着说。
徐衍有一瞬间的触动，他轻轻颔首：“有你就够了。”
九月初一，徐衍颁布诏书，册太子生母润意为后。
“娘娘，您不知道，那群大臣说不合规矩，女子依附男人，应该用姓氏造册。”破月把润意的吉服挂在檀木架子上，一边说，“您知道皇上怎么说吗？皇上说，她先是润意，再是朕的妻子，最后才是太子的生母。”
破月学得惟妙惟肖，像是亲眼见到了似的，逗得宫里的小宫女们都在笑。
“下月，皇上要巡幸木兰，估计要带太子殿下同去，娘娘去吗？”
润意想说不去，但是那个男人不会同意的，她点头：“去。”
“这就对了！”弄影笑嘻嘻地凑上来，“娘娘，您该在皇上身边常来常往的，皇上膝下单薄，您得再给皇上多添几个皇子啊。”
润意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她私心里不想再生下新的孩子了，一是害怕分得攸宁的宠爱，他原本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二是生了皇子又如何，日后若真的像徐衍的兄弟那样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岂不是要让她心痛。
生个女儿吧，养在身边，离那些打打杀杀远一些。
破月给她塞了个方子，说是很灵验，吃过之后很快就能怀上。她不信，藏在了枕头底下，却被徐衍摸了出来，他展开扫了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想要孩子？”
年岁渐长，这样的事她也开始脸红，润意摆手：“您后宫里的年轻女孩这么多，臣妾一把年纪，您别难为臣妾了。明日把方子都抄给她们。”
徐衍不喜欢这话，也不喜欢那些女人。因为他又抿平了嘴角，这个小习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他凑上前吻润意的唇：“生个女儿，等她长大了给她招赘驸马，日日守在你身边。”
他们俩竟然在这件事上如此心有灵犀。
徐衍果真开始为了女儿努力，来她宫里的时间更久些，也更勤些。
某天早上，一对百灵鸟啄开了润意的窗户，徐衍盯着这对交颈的鸟看了半天，回过头问润意：“你觉不觉得，这阵子，宫里养的鸟比以往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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