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江怀允的衣袖,紧张道:“无衣哥哥……”
“他没事。”担心吓到他,江怀允声音放得极轻,又侧头吩咐了云青一声。
小皇帝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眼中仍明晃晃地挂着忧虑:“那小王叔呢?”
“我也无碍。”江怀允任由他打量,从云青手中接过温水浸润过的巾帕,生疏却又格外小心地去擦拭小皇帝脸上的泪痕。
他方才被吓得大哭一场,许久没有缓过劲儿,如今白嫩的小脸儿上都是尚未干涸的泪痕,眼圈红红的,一眼便看出他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怜兮兮的。
小皇帝乖巧地仰着脸,水雾蒙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嗫嚅着问:“是云青去找小王叔过来的吗?”
江怀允不加隐瞒地点头:“是。”
小皇帝眼睫微颤,轻声道:“早间的时候,王圣手还说小王叔的病情尚没有起色……”他紧张地抿了下唇,视线躲闪着,弱声问,“所以,是父、他故意说小王叔生病的吗?”
他甚至连“父皇”都不愿再叫,只用代称含混过去,声音愈来愈弱,到最后,几乎情不可闻:“无衣哥哥……也知道吗?”
江怀允动作一顿。
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帝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或许是生来没有母亲,又鲜少有父爱的缘故,在察言观色一道上,小皇帝向来敏锐。
先是发现向来以慈爱示人的父亲忽然间性情大变,口口声声欲对谢祁除之而后快,再是看到本该闭门养病的他好端端出现在眼前。小皇帝这般聪明,有此联想也不足为奇。
只是——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他和谢祁从来都默契地不把小皇帝牵扯其中,却没料到发生今日这样的意外。
江怀允看了眼缩在龙榻上,偏着头不敢看他的人,眉心微微蹙起,给小皇帝擦脸的动作也缓下来。
往常哄小皇帝这种事,俱是由谢祁一人摆平。偏偏谢祁如今不在身边,他又没有谢祁三言两语便能哄得人眉开眼笑的功力,如今看这情形,着实觉得棘手。
他沉默许久。
小皇帝到底年幼,没有多沉稳的心性。察觉到殿内越来越安静,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愈发觉得恐慌,终于没忍住,再度抽泣起来:“小王叔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他要……”
他强忍着泪水,抽抽嗒嗒的说话,愈发显得可怜。
江怀允只得把他的小脸正回来,复又去给他拭泪。
小皇帝双手去拽江怀允的袖口,吸着鼻子,委屈又顽强地小声开口:“我让无衣哥哥当皇帝,就没有人敢伤害你们了。”
这话天真且诚挚。
江怀允问:“那陛下怎么办?”
“无衣哥哥和小王叔会保护我呀。”小皇帝眨着眼,眼神满是信任。
江怀允细致地擦干净他的眼角,放轻语气,尽量不显得冷淡地开口:“他不当皇帝,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们。”
“可是——”小皇帝皱着眉。
江怀允看出他的担忧,难得耐心解释:“我留在宫里,是因为有些真相,必须要在宫里才能查清,并非全然是被逼迫。况且,只有在太上皇的眼皮底下,才会让他掉以轻心,不会对我太过设防。陛下长大些就会明白,有些时候,示弱是为了更好的前行。”hTtPs://M.ensotemple.com
似是担心小皇帝不信,颇为善解人意地举例道:“倘若我当真是被迫留在宫里,单靠云青,我如何能畅通无阻地走到勤政殿?”
这样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顿了下,又道:“可是皇帝本来就该是无衣哥哥的……”
“他可曾要你归还?”
小皇帝回忆片刻,摇头:“没有。”
“那陛下就安心当皇帝。”江怀允把巾帕放在一旁,拉开被衾给小皇帝盖好,轻声道,“皇位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陛下如今坐在这个位置,只要亲政后能做一个公正严明、为民请命的好皇帝,那这皇位就是你的。”
他望着小皇帝尚有些困惑的眼神,认真道:“你无衣哥哥也是如此想的。”
“……真的吗?”小皇帝抓着被角,迟疑着问。
“自然是真的。”
小皇帝似乎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忐忑道:“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别怕。”江怀允面色如常,却温柔地将小皇帝紧张地攥紧的五指抚平,启声道,“我和你无衣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语气明明如往常一般淡漠,隔着手心,却仿佛渡给小皇帝无限的信心。
他清澈的双眼望着江怀允,小声道:“小王叔说话算话哦。”
“嗯。”江怀允道,“算话。”
*
耐心将小皇帝哄睡,又确认他已经安稳睡沉之后,江怀允才返回勤政殿。
谢杨似乎猜到他会来,半点意外都没表露,只不咸不淡地道:“坐吧。”
几案上摆了盏清茶,似乎已经搁置多时,有些冷了。
江怀允稳稳坐下,视线略一停留便移开。
“朕倒是小瞧你了。”谢杨一字一顿,眸中怒火难消,道,“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甚至设了羽卫重重把守,居然都没能困住你。”
江怀允神情平静:“还要多谢太上皇给本王留了机会。”
“朕岂会——”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杨倍感讽刺。
江怀允淡声道:“羽卫只忠于皇族。”
这是谢杨曾经说过的话。此刻提起,绝不仅仅是重复一遍那么简单。
谢杨话音一顿,思绪飞快,倏地反应过来。
是了。
羽卫只忠于皇族,可皇族之人,并非他谢杨一个。
“是谢祁,”谢杨强压着怒火,语调沉沉,“还是,谢昭?”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陛下少不更事,太上皇以为他能做什么?”
被他冷淡的神情一刺,谢杨猛地反应过来。昭儿还小,若非今日之事,仍会对他信任有加,又怎会吃里扒外,反去帮着外人?
况且,这段时日,他鲜少让昭儿脱离他的视线,纵是江怀允有心,也寻不到机会利用。
是他多虑。
谢杨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他沉出口气,须臾,开门见山地问:“宫里既已困不住你,你还来寻朕作何?”
“来为太上皇指条明路。”
明路?
谢杨冷笑:“朕前路如何走,朕自会定夺,焉用你干涉。”
“太上皇还以为自己有路可走吗?”江怀允反问,声音平静,落在旁人耳中,却像极了落井下石。
“江怀允!”谢杨一怒,“朕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容你坐在这里,可你不要得寸进尺。否则,纵是没有羽卫,朕一样有办法将你困死在宫里。”
“羽卫忠于皇族,段广阳忠于本王,宫外自有谢祁料理。”江怀允一一细数,淡声道,“除了这些,太上皇能倚仗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你——”
“太上皇纵然可以靠自己将本王困死在皇宫,可如今,太上皇敢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怀允望着谢杨:对方原本盛怒已极,闻此言,仿佛有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霎时间僵在原地。
谢杨心惊不已,饶是故作镇定,也藏不住眼中的难以置信和不稳的声调:“你是如何知道的?”
江怀允执起杯盏抿了口冷茶,垂着眼道:“原本只是猜测。”
“你——!”谢杨气结,单手指着他,一时间怒火中烧,胸膛起伏不定。
要冷静。
他努力地克制心绪,双目死死盯住江怀允。
“现在太上皇愿意听一听本王的明路了吗?”江怀允对他的怒气似乎并无察觉,仍旧沉静自若。
谢杨咬牙切齿:“你、说。”
“太上皇写罪己诏颁布天下,陛下过继到先皇名下,本王保陛下皇位永固。”
“你休想!”脑海中的“冷静”二字全然被燃烧殆尽,谢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朕爱民如子,仁施天下,何罪之有?昭儿是朕的孩子,谁都别妄想把他抢走,他是朕的孩子!”
谢杨怒而踱步。
江怀允仍稳稳安坐,眼中只有平静,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害先皇后殒命,谋夺皇位不正,为平息江楚之事残杀百姓若干。”江怀允点到而止。
谢杨僵硬在原地。
都是聪明人,江怀允既然敢提出这些,绝不是空口白话,定然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江怀允停顿片刻,又道,“若太上皇执意要选别的路,本王自然无话可说。”
“朕还有别的路吗?”谢杨沉默片刻,倏而讽刺一笑。
这些日子,他和谢祁在宫外斗法,范承光被擒,无疑昭告了他的失败。羽卫效忠皇族,段广阳所率的禁军又早已被江怀允收服,举目四望,他早已无兵可调。
如今又被江怀允抓到致命的把柄……
即便他不肯走江怀允指的路,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仍是他罪行难掩。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下昭儿的皇位……
好歹,也不算输得太彻底。
沉思良久,他望向江怀允:“你如何能确保,朕照你说的做后,谢祁不会出尔反尔?”
“本王与他一体,本王之意,便是他之意。”
谢杨的视线始终定在江怀允身上,是以将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他提到谢祁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即便转瞬既逝,也被他精准察觉。
心思电转间,谢杨猛地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放声大笑:“难怪,难怪你要将昭儿过继朕那个早逝的兄长名下。难怪……”
“朕即便输了这一回又如何。朕有昭儿,只要他活着,朕就永远不会输!”谢杨畅快已极。
江怀允却始终岿然不动,连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谢杨此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快意道:“罪己诏,朕写。过继昭儿,朕也同意。可你们不要忘了,昭儿是朕的亲骨肉,百年之后,昭儿的后辈依然要奉朕为先祖,日夜供奉,朕的血脉永远都不会断绝!”
得了他的答案,江怀允转身便离,压根儿不同他过多纠缠。
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懊悔和愤然,谢杨似乎有些遗憾。他出声叫住江怀允,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知道,朕当年在毒害先皇后后,为何宁愿耐心等待,也不愿对朕的短命兄长下手吗?”
江怀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谢杨显然不在意,顾自开口:“因为朕知道,朕的那个兄长用情至深,只要先皇后殒命,他就绝对活不长。既然如此,又何须脏了朕的手。”
“如今亦然。谢祁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朕那个兄长,可却将他的情深学了十成十。朕就算驾崩,也是一命换两命,不仅不亏,反而还赚。”
谢杨望着江怀允的背影,胸中畅快,语气却带着几分恶意: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二者,谢祁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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