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乍然得知自己进入书中世界,他也从未有过半分惊讶,更不会为自己没有看完全书而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失之交臂悲伤春秋。
苏醒之后,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处境,不动声色地梳理完原身的记忆,顺理成章地成为书中人,从此将后世的所有记忆沉埋于心底,再未提起。
其后谢祁因为一个真假未知的长梦心绪不宁,梦里“摄政王”与书中“摄政王”的结局别无二致,他察觉了二者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却也从未想过去刻意探究。
毕竟于他而言,不论是书还是梦,都只是往事的载体。在他当下所处的真实里,没有早夭的先皇太子,没有亲政后卸磨杀驴的小皇帝,更不会有被赐以枭首刑的摄政王。
直到骆修文告诉他,他的脉象与江楚疫事中遭殃百姓的脉象一般无二。
他本想从宫内的记档上寻出江楚疫事中的脉案,却没想到,宫中竟无江楚疫事相关的只言片语的留档。
那时他便开始怀疑,江楚之事或许是人祸而非天灾。毕竟,若当真是天灾,何至于令太上皇如此谨慎,连些许的记录都不肯留下。
太上皇抵京召他入宫,他顺水推舟佯装被困。然后趁太上皇与谢祁斗法无暇关注他之际,开始在羽卫和王圣手的帮助下暗中调查。
他从蛛丝马迹中查到了“范承光”是双胎同名,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当年太上皇谋害先皇后的罪证……
种种探访,却仍旧没有江楚疫事真相的半分线索。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谢祁曾向他叙述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谢祁对“摄政王”情根深种,思慕甚矣。他开始思虑,倘若谢祁也辨不清他和梦里的“摄政王”的分别,想必他同“摄政王”的行为处事鲜有不似。
既然如此,假如他便是谢祁梦中的“摄政王”,又会在何种情形下抛弃谢祁选择自戕?
思来想去,唯有“不得不死”这一条。
可照他的性子,哪怕再末路穷途的窘境,他也绝不会放弃任何求生的希望。
毕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有绝对的死境。
除非,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
一旦有了思路,会发现处处都是佐证。
比如,谢杨对于梓州冯家的殊待;
比如,谢杨这般多疑又重血脉的人,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将亲子和社稷交付在他手中。
殊待冯家,不是对冯氏女深情不悔,而是因为梓州多秘术。
将权柄坦然交给他,不是他深得谢杨信任,而是因为他和谢杨性命相牵,若谢杨死,他必不能独活。
这就是梦中“摄政王”自戕的缘由。
谢祁的梦,限于视角一知半解,又碍于线索寥寥找不到真相。
可他生在后世,见过太多的奇事怪谈,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拼凑出这样的猜测并不难。后来在谢杨怒极不防之时试探,果不其然。
同命蛊,母蛊亡而怀子蛊之人亦不能活。
所谓江楚疫事,不过是谢杨为了研制出牵制他的手段的遮羞布而已。
从始至终都没有瘟疫,更没有受灾的百姓,有的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冷漠算计,为了抹去蛛丝马迹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的心狠手辣。
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叙述,隐去了后世种种,只说自己曾经偶然见过相关的记述。
谢祁自然没有怀疑。
他沉默片刻,哑声道:“真正善蛊之人,不是冯章,是……他的妹妹。”
江怀允眼神微动。
谢祁扣着他的手,语调缓缓地将昨日冯章吐露的过往娓娓道来。
当年谢杨游历四方,途径梓州,遇冯氏女,确然对冯氏女倾心以待过。可那片许的情爱抵不过对无上权力的向往,在发觉冯氏女深谙蛊虫秘术时,谢杨登时便起了心思。
他一边对冯氏女花言巧语,一边将从冯氏女处学来的药方递给范承光,命他暗中回宫谋害先皇后。
从未有人知道,谢杨身边的范承光是双胎共用一个名字。是以即便有人偶然见到范承光的相貌,在有另一个范承光堂而皇之地跟在谢杨身边的前提下,也只会以为自己是眼花。
谢杨徐徐图之,终得偿所愿。
但纸包不住火,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先皇后无故枉死,民间的猜测沸沸扬扬,终于传到冯氏女的耳中。
她一边奇怪先皇后薨逝的症状眼熟,一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枕边的皇族人。
终于有一天,在听到谢杨和范承光密谋时得知了真相。
冯氏女是顶善良的女子,在得知是因自己之故害得先皇后枉死时,愧疚不已。谢杨心知事情败露,百般蜜语甜言企图稳住冯氏女,可冯氏女却始终不为所动。
她干脆利落地同谢杨划清界限,回到冯家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临终前,担心谢杨对自家兄长族人不利,毁去了所有记载蛊虫之术的书册心得,让兄长带族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离谢杨越远越好。
可尝到了甜头的谢杨不肯放弃,冯章亦没有冯氏女果决干脆的决心。
他虽不如妹妹那般对蛊虫秘术操纵自如,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在谢杨的胁迫利诱之下,他开始为谢杨研制所需之术。
这些年来,虽不说成果颇丰,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用在谢祁身上以失他身体日渐孱弱的药是其一,用在江怀允身上的同命蛊是其二。
他用了数年去研制同命蛊,担心泄密,一直隐于江楚的深山之中。却不料一时不慎,蛊虫失控,又叫附近的百姓察觉。谢杨为绝后患,先是命范承光带人屠尽知情人,又是借王圣手之口用天降瘟疫将此事轻轻揭过。
冯章到底只是寻常百姓,经此一事,深觉谢杨狼子野心,狠辣无情,后怕不已。
与虎谋皮,焉得善终?
江楚疫事后,他常胆战心惊,难以安眠,再无力去为谢杨效命。www.ensotemple.com
好在同命蛊既成,谢杨便也没再为难他。只是在禅位之前,命他将蛊虫下到江怀允身上。后来担心留下把柄,冯章又照谢杨的意,随他前往范阳留驻一二,直到景和元年除夕前后才被遣送回梓州。
江怀允思绪敏捷,当即问:“上元夜行刺的刺客可是护送冯章回梓州的人马?”
谢祁微微颔首,道:“正是。上元夜前,周其得知我要和陛下一道出宫,深觉正是除掉我的好时机。可事出仓促,再从别处调兵遣将自然来不及。恰巧得知有一队人马途径盛京,他便将那队人马调来行刺,想着行刺后再悄无声息地启程,正好省去善后的功夫,一举两得。谁料阴差阳错,反被阿允擒入狱中。”
江怀允也未曾料到,去岁的一场上元行刺,竟有如此复杂的角逐。
谢祁是为了除去羽卫中曾在先皇驾崩之夜和谢杨里应外合之人,再借机令裴永年假死离京。
周其是为了替谢杨分忧,趁谢祁难得在恭顺王府外现身的良机除掉他。
而他则只是谨慎起见,命羽卫和禁卫军严防死守。
两方各怀心思的人马撞到一起,反被他坐收渔翁之利。
江怀允沉吟片刻,又淡声道:“所以后来范承光才会出现在端州。”
谢祁再度颔首。
当时他们二人都以为,范承光出现在端州是为了被擒的刺客,以及通过被太上皇认下的谢祁的人马去摸索谢祁的底细。可如今再看,想要借机去摸清谢祁的底细是一,扫清有关冯章的蛛丝马迹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端州时,范承光会说那样的话。
江怀允捋清思绪,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冷静问:“所以冯章眼下没有解蛊之策?”
说话时,两人紧扣的手并未松开。江怀允话音刚落,扣在自己手上的力道顿时一重。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谢祁。
谢祁不知想到什么,垂着眼睫,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堪堪挤出两个字:“没有。”
冯章本就不善此术,能研制出此蛊,俱赖早前曾偶然见过的妹妹的藏书,又苦心钻研多年。可冯氏女亡故时,便已将所有的手稿销毁殆尽,他又因为眼见江楚之事惊惧不已,自此对蛊术敬而远之,哪有闲心去研制解蛊之策。
他想起昨日冯章面上的愧疚和懊恼,又恍惚间想起那个困扰他多时的梦境。
明明他承诺过会护阿允一生顺遂,可到头来,全成虚妄。
他身上的痼疾,因为阿允赠给他的甘松香有了头绪,又因为阿允处事公允留了周其的命而有转机。可阿允身上的蛊虫,他却束手无措。
明明早在端州时,范承光便已经透露过分毫……
谢祁倏地闭了闭眼,涩声唤:“阿允,我——”
“只是眼下没有对策而已。”江怀允云淡风轻地启声。他行动自如的另一只手覆过来,掌心的温度顺着手背传过去,似乎有无尽的温暖和力量一道席卷而去。
谢祁下意识抬头。
四目相对。
江怀允目光平静,声音也淡然,仿佛林间的风,清爽宜人,一瞬便拂去谢祁所有的躁郁和自责。
他说:“我会活下去,和你一起,共赴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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