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疆退过去牵起白玉休的手，笑眯眯地领着夫君一起来听个仔细。
风巫早年间是个虽偏居一隅但太平安乐的边陲小镇，却在大概在五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很是古怪的异事——有那么二十几户人家，家中新生小儿呱呱落地，却哑巴似的不会哭也不会闹，仔细一看，孩子们后脑凹陷头颅畸形，眼睛又大又凸，或是鼻歪嘴斜，一瞧就知这是个天生残障的痴呆儿。
按说生出一两个痴呆儿并不奇怪，怪的是怎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
而更怪异的还在后头，自那年起，五十年间陆陆续续又有将近一千名痴呆儿被诞下，孩子情状大同小异，都是先天畸形发育迟缓，长到五岁了还不会自己撒尿吃饭，开口说话就更别提了，囫囵个儿的一句“娘亲”都叫不出，可愁坏了当爹做妈的。
这事古怪，镇上的百姓自然也觉出蹊跷。
于是，大耆老们一边延请名医给孩子诊治，一边想方设法探查问题根源。可查来查去，这根源实在难寻，就同治病一样，找不出病灶所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的痴儿降生，虽数目不及新生婴儿的十之三四，可如此比例也很难说一句正常了。
霍无疆暗暗啧声，如此不同寻常的怪事，这里的人居然忍了整整五十年？
只听老板又道：“人嘛，得了病，求诸医药不成，那就只能求鬼神了。名医百治无效，耆老们就请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士，那道士一通做法，说此事无关妖魔作祟，乃是五十年前——哦，也就是第一批痴呆儿降生的那年，咱们这儿闹了场地震。虽然没震毁多少房舍，可地底下的暗泉却因地震受了侵染，以致打上来的井水不再如原先清澈干净，妇人喝了这样的水，生下的孩子自然好不了了。”
霍无疆有些不明，纳道：“既然是井水的问题，何以还有一多半的新生儿康健落地呢？”
老板道：“那就是有的产妇平日饮得少呗。咱们这儿靠海，自从老道士说井水不干净后，好些待产的人家就开始晒海水喝了，涩是涩了点，不过图个心安。你还别说，但凡是喝海水的人家，十个新生娃娃里最多只有一个畸儿。不过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海水咸苦，再晒再滤也不能跟井水泉水一个味道，时间一长年轻人就不愿意待这儿了，都想办法去了别的城镇落脚谋生。”
霍无疆摸了摸鼻尖，道：“如果问题确实是出在井水上，为什么喝海水的人家里，十个中还会有一个痴呆儿？”
老板不觉得这有什么难解释的，道：“妇人为母体，母体在怀孕之前也一直喝井水，总会有些毒/素啊、不干净的东西啊残留体内，能十之八九里生出个健康娃娃已是得天之幸，还敢再计较啥呀。”
好吧。
霍无疆想，既然本地人都觉得说得过去，那他……
可这跃跃欲试的“多管闲事”之心又一直不肯安分下来。
霍无疆找了个由头先暂时结束对话，拉着白玉休去了街上，沿途所见商铺瓦肆，几乎家家都是门可罗雀，关门的更占到一半以上。他们找了个炊饼铺坐下，跟饼摊老板一打听，得到的情节与客栈老板所说大同小异。至于那一批又一批的可怜痴儿，有的长不过十岁就夭了，有的虽然活了下来，可既不能娶妻嫁人，还得拖累父母一辈子惦念照顾，一家人的命运都被捉弄了个透。
霍无疆扒拉了两口炒饼丝，一边嚼一边皱着个眉头独自冥想，白玉休放下碗筷，不知从哪里变了块帕子递上去，道：“擦嘴。”
霍无疆还分着心，没听到他说话。于是，白玉休便探手上去，沿着霍无疆上唇微微翘起的唇珠，小心而仔细地替他擦起来。
靠在锅炉旁打盹的老板不小心瞥见这一幕，臊得一边笑一边赶紧把头扭过去。
霍无疆总算醒过神来，歪头问白玉休：“你觉得一个地方若年年都有这么多痴傻儿降生，真是水的问题，还是别有内情？”
白玉休默了默，道：“需查。”
霍无疆一拍即合，压着声音靠过去道：“等夜深人静了我去找几眼水井，咱们好好查一查。”
夜幕降临，小城在月上西楼时分进入蛰伏的温眠状态。霍无疆脱去小娘子打扮，换回自己衣裳，在屋檐梁木间轻轻松松飞檐走壁，由南至北从东到西，找了四口水井，取来四瓢水样，交给白玉休逐一检查。
“瞧着比一般的井水浑浊些。”霍无疆端来油灯凑近了看，眼前的几碗水都已静置超过两炷香，月白色的碗底逐渐积攒下不少黄褐的沉淀物，像泥沙或腐烂的木屑，但没有异味。
白玉休指尖捏着一只小匙，从第一碗水里舀起一勺，递到嘴边正要饮下，霍无疆一惊，忙上手去拦：“直接喝啊？万一有毒怎么办！”
白玉休在他手背上掸了一下，道：“若有毒，此地百姓还能活到今日？”
霍无疆当头棒喝，憨笑着摸摸头道：“也是，他们都喝这么几十年了，你就尝一口，真闹肚子了我给你找大夫去，嘿嘿。”
白玉休看傻子一般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抬起汤匙将水送进了嘴里。
微苦。
泛一点淡淡的酸，像没成熟的枳。
但能确定，这水无毒。
一样的，白玉休将剩下的三碗一一尝过，虽是取自四口不同位置的水井，但水质如一，都只是杂质略多于普通清水的无毒井水而已。
霍无疆眼巴巴望着，一脸期待问：“什么味道，难喝吗？有异常吗？”
白玉休摇了摇头。
霍无疆奇了：“没问题？啧，可这说不通啊。”
先前那个被请来做法的道士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找也找不来，问了也白问，说井水有问题才导致母体受染生下畸形婴孩，这结论现下看起来并不准确。只是听白日客栈老板所述，貌似本地的乡民们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或报官彻查，或求诸仙门，都比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无辜的孩子降世受苦好吧？
霍无疆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利益所关之人都不上心了，他们只是过路的访客，有力也没处使吧。
在风巫城逗留了三日，期间霍无疆将小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爹娘的踪迹消息，于是不耽搁，预备即刻去往下一站，却在临动身时被白玉休叫住，道：“言昃君传信来，明日东境筵举寿宴，邀我们前去。”
霍无疆道：“是谁过生辰吗？”
白玉休道：“言盈君。”
霍无疆眼前一亮：“那得准备些好东西作贺礼了！”
于是，霍无疆重新换上女装，花枝招展地穿梭于大街小巷，胭脂水粉太过普通，珠宝首饰之前也送了，一阵苦恼，歪在白玉休怀里叹气撒娇：“夫君，你说言小姐她喜欢什么呀？”
白玉休被这声夫君叫得后背一颤，一把伸手将霍无疆扶稳了。
旁边的店小二眯着一双鸡贼眼，笑得那叫一个合不拢嘴，不住把物件往霍无疆面前摆：“这不都是小娘子们喜欢的嘛！您瞧这篦子，上好的紫檀木，滚了一圈漆，您用一百年都不断不坏不长蛀虫的！”
霍无疆眨眨眼，扭头冲白玉休小声道：“能放一百年这么久，那还真只能给神仙用了。”
最终，篦子顺理成章做了贺礼，二人御风向蓬莱飞去。
距离上回来此已近半年，没想到海岛风光四季如春，金沙蓝海伴随白浪滚滚，海面上不时有成群的水鸟凫水嬉戏，尤其日落时分，赤红的夕阳不住留恋这片云海波涛，不舍地、缓缓地沉下它的脸，水面上的光都化成了金红色的碎粉，一阵一阵，晶莹发亮。
言昃亲自来迎客，彼时霍无疆正赤脚在沙滩上摸螃蟹，言昃笑话他经验不足，沙坑里的海蟹最是灵活难抓，只需撒一把盐便能事半功倍，何必这样手忙脚乱。
内殿已安排好宴席，因明日才是寿诞，所以今晚的小宴只有两桌交熟老友，言盈觉得这样挺好，人少反而能多说说话。
席间，众人回忆往昔、展望将来，有些话题霍无疆插不上嘴，便跟一旁的连应宗唠起嗑来。
他看了看连应宗绑着缎带的胳膊，不解问：“晦魄君这是……该不会跟人动手打架了？”
连应宗温声一笑，自谑道：“我倒是想练练手，可去哪儿找对手呢？”
霍无疆哈哈笑起来，道：“你还是适合做个温雅人士，打架这种事跟我更相配。那，这是摔的？”
连应宗点了下头，道：“上月佛陀诞日，我想亲自将殿内千尊金身佛像擦拭一遍，结果脚下不小心踩空，摔伤了手臂。”
霍无疆佩服：“这种粗活晦魄君还亲自上阵，足见礼佛心诚。”心里想的却是上个月摔伤的，算到今日怎么着也有十七八天了，堂堂一个神仙，如此小伤竟还跟凡人似的吊着胳膊，难道是准备伤筋动骨养它个一百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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