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林立。
一袭红衣翩然而至。
“你来迟了。”这林立的树木中竟混了一人,黑衣黑发,乃是玄墨阁的初七——或者用他另一个的名字,齐康。
红衣自然是云初霁。云初霁微微一笑,语调轻松说道:“你既仍在等,说明还不迟。”
齐康转过身,冷峻的脸上有一丝惋惜,说道:“纸衣亲自来取,如今鬼蝉应已到阁中。”
“我知道,但我有非做不可之事。”
齐康上下打量云初霁,微微愁眉,道:“恢复得过好了。”说罢,一掌打向云初霁心口。
这掌看似凶猛,实则仅有齐康两层内力。云初霁一动不动,硬生生挨下这一掌,吐出一口血,脸色顿时苍白了许多。
齐康又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这才像重伤未愈,被我拿住。”
待近了蜀地,砚组书斋耳目增多,自是得事先做足了戏。齐康又拿出绳子绑住云初霁双手,悄悄将绳头留在她手里,一把将她抗在肩上,眨眼间,树林瞬间重归平静。
两日后。
云初霁倒趴在齐康肩头,终于从他奔走的间隙中远远看到了石墙。她心中记挂着一事,轻声说:“先去濯笔堂。”
齐康没有回应,但云初霁知道他定然听见了。
行至石墙边,齐康验明身份,那乍看全是石头的墙上突然裂开一条缝隙,缝越来越大,很快成了一扇门。齐康早已习惯,脚步不停,穿门而过。云初霁则眯着眼睛趁机打量,发现那操纵机关几人的服饰竟是纸组制式,心中暗叹笔组果然没落了。笔组专擅医毒机关,原本石堡上的驻守机关应该笔组操持才对。不过没了笔组,石墙上的大多隐藏机关无人会使用,于她而言倒是好事。
齐康快速穿过寸纸堂,绕过点墨堂的七个院子,直接推开濯笔堂的院门,脚尖轻点径直到正屋门外,也不打招呼一把推开屋门。
屋内有两人。一个黑发却有极厚的白眉毛,一个黑发黑眉却有极浓的白胡子。两人见有人贸然闯入,相继抬起头。
齐康直接将云初霁摔在内墙边的一张床上,冷声道:“她是阁主要拿的人,你们看一下,别让她死了。”说罢,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径直出屋。
墨组七人在阁中地位超然,向来都是这幅做派,白眉毛和白胡子亦未多想。过得片刻,确认齐康已走远,白眉毛和白胡子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靠近床边。
“是她?”
“应是她。”
白胡子俯下身,准备查看云初霁的伤势。云初霁突然睁眼,挣脱绳索,抬手扣住他的手腕,翻身而起顺势将其手反剪在身后,另一手双指并拢抵在白眉毛脖颈。说时迟那时快,不过须臾间云初霁已挟持住两人。
“姑娘这是为何?”白眉毛知晓这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两根手指瞬间就能了结自己性命。
“二位想必知道我的身份。”
白胡子道:“红衣云初霁,少阁主的徒弟。”
云初霁道:“师父曾说,她自小待在笔组,后来也是笔组众人助她逃走。哪怕她师父笔五没了,笔组的其他人依旧是可信的。”
“姑娘就是这般表达信任的?”白眉毛轻哼一声,话语中满是怒意。
“是师父相信,可不是我信。”云初霁道,“当年笔组有二三十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两人,你们两人。”
白胡子怒道:“姑娘既不信,何不干脆杀了我们。”
“倒也不是全然不信。”云初霁道,“不过这濯笔堂中暗藏诸多机关,我若不率先制住二位,恐怕再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我知道二位谋生艰难,被困在这濯笔堂,诸多事情也并非出自本意。所以我来此想与二位做个交易,我救二位出去,二位替我找一人。”
白胡子几乎是脱口而出:“是那个孩子?你要找少阁主的女儿?”
白眉毛微微摇头,道:“那这笔交易恐怕做不成了,我们师兄弟并不知道她的去处。”
听得两人如此说,云初霁不由心中奇怪,因为她清楚记得初岚曾告诉过她,她女儿身在纸组,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才可动手,切不能误伤了她。云初霁当时就好奇,为何初岚一口咬定会在纸组?纸组虽不比墨组,却亦是龙潭虎穴,既要利用其掣肘初岚,阁主为何不保住她女儿安全,反而将其放在那样一个危险之地?她原以为是老林告知,谁知老林亦不知其下落,甚至派来的那些个纸组刺客,也未有一个相符之人。所以云初霁才决定先来濯笔堂,一来纸组人数众多,一一查验恐打草惊蛇,二来也能从这两人口中探探口风。
虽心中怀疑,云初霁面上却不显分毫,冷眼扫视二人,轻笑一声,道:“你们莫要欺我,我知道她在纸组。二位若还顾恋一些当年旧情,便请告诉我,她如今排行多少,我自会寻她。至于二位,我也依旧不会为难。”
“我们的确不知道她的去处。”白胡子道,“自以为少阁主死后,新阁主就对那孩子失了兴致。加之少了我们濯笔堂,寸纸堂和点墨堂的那帮人没有合适毒药、机关,又得不到及时救治,伤亡惨重。师父便借机以自己鼎力帮扶为条件,换得照顾那孩子的权利。师父吸取教训,对那孩子看的极严,连我等都难得见上一面。约莫等她长到十一二岁时,突然入了寸纸堂,很快被派了任务出去,再没回来。”
白眉毛接着说:“想来是师父的手笔。之后连同师父在内,濯笔堂和书砚堂都死了不少人,连纸衣都受到了处罚,差点死了。”
云初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心中怅然,道:“这么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白胡子道:“你不会害她,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收拾师父遗物时,曾捡到残存的一角纸页,其上的水印乃是一个残缺的‘舟’字。师父定然是担心会被阁主发现,才将相关事物焚毁,所以我当时只扫了一眼,便立刻烧了。”
白眉毛道:“你竟连我都未曾说过。”
白胡子轻叹一声,道:“为了那孩子,死了那么多兄弟,还是莫要再提的好。若非当做不知,我俩怎能活到现在。”
白眉毛点头道:“也是。”
云初霁看出两人再无隐瞒,松开挟持两人的手。撤回手之前,她在两人身上轻轻点了两点。
“这穴道半个时辰后即会自动解除。我并非仍怀疑二位,不过我还有要事,不希望有人打扰。”说罢,道了声歉,抬脚出门。
白眉毛连忙高声道:“阁主应当在玄玉堂左进第二间房。”
“多谢。”
话音未落,云初霁已然消失在门口。
玄玉堂,左进第二间。
四周没有机关埋伏,房门看上去也稀松平常。
哪怕是听了那么一个故事,云初霁依然没有完全打消怀疑。故事可能是真的,但是后面的讯息未必。要想检验真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进屋一探究竟。若是那两人不可信,屋中必定布满机关暗器。
云初霁甩出飞镖破开房门,人则稍慢飞镖一步,闪入房中。
屋内没有机关,只有一个人。此人称不上魁梧,反而稍显秀气。因岁月增添的皱纹不仅没有破坏那张俊朗的面容,反倒增添了些许儒雅。云初霁没想到玄墨阁阁主竟是这般人物,当即明白师父为何会对此人一见倾心,不过她没心思多欣赏这人的容颜,而是在防备的同时,余光瞥向他脚边的火炉。天气虽转凉,却还没冷到需要生火。更何况云初霁察觉进门时,阁主正将一物扔进火盆。那是一个她很熟悉的东西——从苜黎寨带出的罐子,装着鬼蝉的木头罐子。
“你终于来了。”阁主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注意到她的目光,阁主微微一笑,颇有耐心地解释道:“费了好几种药换来的东西,可惜用不上,不如烧了。”
烈火噼啪作响,生死关头鬼蝉依旧安静,似乎它受鬼草所惑生出七目之时,亦丧失了鸣叫的能力。一如只顾奉行妻子遗言的仲越涛、顺从父亲偏心的仲夏、心生埋怨的仲雪、贪图剑法的韩志鲲、奢望名利的苏申夜、渴求复仇的吴家母子……甚至于只求安逸的金乃族长,以及眼前慕求权力的玄墨阁阁主。
云初霁看着这个人到中年风采依旧的人,嘲弄地笑了,道:“这或许就是你的报应。”
“或许吧。但能多拖一人作伴,倒是不亏。”
一如还是初一之时,狠辣、果断,言毕、剑出。可如今的阁主到底不是当年的初一,在云初霁眼中,这一剑太慢了,慢到她几乎能看清剑的所有轨迹。云初霁握紧手中匕首,纵身迎上。
人影交错。
阁主倒地,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云初霁落定,望着手中的匕首,缓缓道:“师父,我替你报仇了。”而后,收好匕首,转身出门。
之后才是硬仗,事关生死的硬仗。
一袭红衣,分外显眼。果然云初霁没走多远,就遇见了第一个敌人——初六。
双剑带着凌冽剑气先一左一右封住云初霁退路,而后双剑交错直取她面门。云初霁飞镖既出,两枚挡住双剑,一枚直向初六心口,继而使出梯云纵纵身一跃,落至初六身后,双手再出六枚飞镖。哪知初六的双剑竟如跗骨之蛆绕身而上,那六枚飞镖又和双剑撞在一处。
双剑挥舞,剑光闪烁,如繁星璀璨。飞镖频频,碰撞不断,似铜鼓奏鸣。
传言初五乃玄墨阁剑法第一,交手之后云初霁却觉得初六剑法远胜初五。
突然,脚步声由远及近、繁杂有序,是纸衣和纸组一众。
“麻烦!”
云初霁和初六余光看清来人,同时加快攻击。初六双剑“十”字交错,斩向云初霁。云初霁以已身为暗器,一头扎向初六,旁人看去好似自己跳入剑光之中。两人一触即分,胜负既定,初六颓然倒下,而云初霁的衣袖少了一截,胳膊上赫然出现一道伤口。
云初霁随手撕下一节衣袖,裹住伤口,迎面正对纸组众人。
纸衣没有给她丝毫喘息机会,招呼纸组一拥而上。刀、剑、锏、钩、拐、飞镖、银针……桩桩件件同时来袭。云初霁利用各人之间的相互掣肘闪挪腾移避开要害,又甩出飞镖击退来人。
一次击退、两次击退,三次仍动杀心之人,云初霁直接飞镖疾出,取其性命。若有心生惧意逃跑的,云初霁亦不追赶。心有畏惧,即仍留人情,可不杀。纸组众人,入歧途不深,云初霁愿意多给两次机会,但除了一人——纸衣。不想纸衣倒是精明,让其他人先上,自己见势不对,转身便逃。云初霁深知他做了不少恶事,哪会容他逃脱,一枚飞镖脱手而出。飞镖穿过纸组之人,精准穿透纸衣胸膛。
纸衣既死,仍没吓退接二连三冲上来的纸组众人。在玄墨阁中,哪怕是纸组亦是每日生死一线,早为杀气浸染,惧意再浓也比不上日夜搏杀锤炼出的狠劲。逃走之人不过二三,更多的被击退后再度一拥而上,仗着云初霁已经受伤,仗着己方人多势众,想叫她命丧当场。
云初霁甩尽身上的所有暗器,又甩尽夺来的所有暗器,最后只剩一双手一把匕首。终于,遍地尸体中,只剩下云初霁一人站立。红衣浸满鲜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别人的。M.ensoTEmple.Com
直至此时,云初霁才发觉被浓重血腥味包裹的鼻子里,闯入了些许焦味。她扭头看去,只见后方早已被熊熊烈火吞没,火舌疯狂舞动,正向她这里蔓延而来。云初霁心中一紧,忙算了算时辰,稍有放松。早过了半个时辰,濯笔堂那两位应该早离开了。她转回身,在尸体间的空隙,落下第一个步伐。
熊熊烈焰,将天亦染红。火光中,那袭红衣亦像是灼灼燃烧的烈火。焚尽旧事,迈向新生。
云初霁在树边停下,又从残损的衣服上撕下些布条。手、胸、腹、腿几乎每一处都有伤,或大或小。她简单止血完毕,回身望去,只见烈火已吞没了整个玄墨阁。好在有三里空地相隔,倒不怕这焮天铄地之火继续蔓延。
在火光未曾染指到的天边,隐约露出了一轮月,凸月。
“十一了啊。”
云初霁起身继续走,树枝在她身后层叠交错,逐渐隔绝那冲天火光。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云初霁在一棵树前停下脚步,用匕首斩下一截树枝,倚着树干坐下,埋头横切竖削,细细琢磨。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云初霁放下匕首,抬眼看向某处树后。
“跟了这么久,你倒是有耐心。”
树后转出一人,眉眼稚气未脱,约莫十四五岁,黑衣短打,乃是纸组的样式。
云初霁轻笑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你本不会伤的如此之重。”一如面容,少年的声音同样青涩,“为何要给所有人三次机会?”
“或许与他在一起久了,我这样的人也变得心软了吧。”想到花满楼,云初霁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柔情。
少年第一次看到这般笑容,不由愣住了,心底泛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片刻,又很快重新板起脸,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威胁道:“你放了我,这次我也放过你。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我可不容易。”云初霁露出狡黠的笑容,伸出手摊开掌心,“若是你能在八月十五,替我将此物送到百花楼,我就信你有这个实力。”
少年低头看去,目光落在云初霁的手上,只觉那手洁白如玉,似能发光,灼得他眼晕。
“此地离江南的确远,四日是难了些。”云初霁见他不答,只道确实为难,虽心中惋惜,倒也不打算强迫。她正欲收回手,不料少年一把将那物拿了过去。
少年不敢再看云初霁,低头细细打量刚刚拿到的物什,那是一块刚刚削好的木板,表面毛刺已被大致磨平,摸起来不怎么扎手,其上简单地刻着一个字——安。少年莫名觉得气恼,闷声问道:“给那个影响了你的人?”
“嗯。替我告诉他,我恐怕要迟到了。”
“知道了。”少年瞬间消失在原地。
云初霁仰头望天,月亮已经完全露出真容,皎洁而柔和,一如她心中的那个人。
“虽稍晚些,但一定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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