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佛恩寺。
“等等,我帮你混入了佛恩寺,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谢迟终于拿到了灵鹿骨笛,但在他踏出叶深的囚殿那个瞬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突兀响起。
他的脚步微顿,却在识海中默认那个声音继续下去。
这次的声音清晰点了,它要求道:“有一处密道直通后殿,你去一趟。”
“什么事。”
“你去了便知。”
*
推开殿门的瞬间,柔和烛火将谢迟笼罩其中,就像是落入了慈母的怀抱一般,沁人心脾的檀香在鼻间萦绕着,是一种久违的安宁。
这是……
谢迟抬眸看向正前方,沉寂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看,佛前双莲灯。”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语气莫名讥讽,“这是另一盏长明灯。”
也是另一个“我”。
谢迟没再上前。虽然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功法里早已融入了长明灯的圣光,但一切都是相互的——在心魔渊燃烧千年的长明灯,又如何能不受魔气的影响?
像水里溅入了尘泥,虽然等浑浊沉积下来后,它看上去清澈如昔,但那些杂质永远都留在其中。
不可剥离,无法否认。
如今,他带着一身虚伪的灯息,站在了真正的“长明灯”面前,就像是戏台上的假驸马,站到了真君王跟前。
谢迟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停留了片刻,终于垂眸询问:“你想做什么?总不能只是单纯来看一眼吧。”
而且千年来,他竟然从来不知长明灯中竟有灵智,这个灵智也从未开口同他交谈。
那个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它嘶哑地笑道:“当然不是。我来此地,是替你、也是替我自己找一个解法。”
它似乎能听到谢迟心底的声音,开口解释道:“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在恨,你想摧毁一切。”
谢迟冷漠否认:“我没有。”
那声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它语气怜悯道:“你在恨。”
“也许身处东妄海的你不恨,因为你还怀抱着救苍生的信念。但是如今你总该看明白了吧……什么心魔渊、东妄海,都不过一场骗局。”
谢迟垂眸,他的神色未变,但握着红木旧盒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从来不是什么傻子,只不过是被有心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匆促推入深渊,没有机会窥探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无论是汇聚魔息入东妄海的无焉河,还是千年前被篡改的历史,又或是杀人取骨的紫训山血案……正道修魔,杀人者不沾因果、不存心魔。
桩桩件件,无一不向他揭露着血淋淋的真相。
“连那个孩子都看明白了,你难道没发现吗,他早就对无焉河闭口不谈了。”那抹灵智残忍地撕开了他们之间默契的伪装,“他也察觉到了心魔渊另有隐情,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或许已经猜到了一切的真相——”
它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又狠又扭曲:“他只不过是一直在维护你,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伤心。”
“他怕你知道——你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苍生!谢迟啊,你只不过成了一把刀,守的是那些伪君子们源源不断的恶意。”
“够了。”谢迟打断了它的话,闭了闭眼缓声道,“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我们也没必要在这儿待着了,见寒还在等我。”
“现在我们该说的不是这个。”谢迟想起了站在漫天血气中同他告别的孩子,眸光再度坚定下来,决绝地转身,“灵鹿骨笛拿到了,我要回去救他。”
“你不想报仇吗!”那声音嘶吼出声,所有的愤懑怨恨,就像是决堤的江河,肆无忌惮地要吞噬一切生灵。
“我知道你在恨,你越来越恨。你恨他们欺你瞒你,你恨无焉河的秘密害了喻见寒,你恨心魔渊的存在导致了无数紫训山这般的惨剧发生。”
“在见到朝灵鹿的那刻,你恨透了……你和他太像了,明明以为在拯救谁,可到头来,却谁都救不了。”那声音笑道,语气中是说不尽的苍凉,“那一刻,你想毁了一切。这是你的恨,所以有了我。”
“实话告诉你,长明灯无灵。我是什么呢,也许只是心魔渊里沾染了灯息的心魔,也许就是长明灯的怨气……凭什么我就该永生永世待在不见天日的深渊,而另一盏灯却能接受万僧供奉朝拜。”
“若是我真正在守卫这个世间,我也认了。但现在,我不甘心!”那声音癫狂起来,到最后甚至带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恨意,“心魔渊不能存在,那些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可是我们做不到。”相较于它的声嘶力竭,谢迟要冷静得多,长明灯说的都不错,他早就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里摸清了一切。
巨大的骗局,无数的悲剧……他恨不得立刻从心魔渊脱身,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但他却做不到。
不是顾忌什么心魔渊坍塌、万民受苦的谎言,而是早在入渊的那刻,他就已经彻底被困在这个无尽牢笼里——他根本没法出来。
哪怕长明灯熄灭,他被魔息吞没,他也只会成为心魔渊中被永久禁锢的灵识。生不得,死不得。
那个声音似乎洞悉了一切,它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沉着了不少:“所以我让你来此处,就是为了寻求一个解法。”
“这盏灯供奉于此千年,俯瞰世间因果。我与它同源,便能借用它的力量,来寻一个破局之法。”
它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语调微微拔高:“而我发现,机缘竟然近在眼前!”
闻言,谢迟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胸膛,果不其然,那个声音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深渊。
“喻见寒。”那声音果断道,“根据推演,他是唯一能破心魔渊的人,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不可能!”谢迟紧锁眉头,当即否定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损了根骨、断了灵脉,怎么可能有这通天的本事?”
“断骨重续,浴血重生……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你还要他付出什么代价!”谢迟咬紧牙根,他颤声斥道,“如今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你还要他怎样。”
“谢迟,一切都不需你管,你只要推他一把!你只要用十杀境在他的识海里烙下烙印,将你所有苦痛与恨意,全部刻在他的识海,剩下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
哪怕这条路再崎岖再艰险,喻见寒也能带着一身断骨,蹒跚行至终点——这是长明灯在所有的推演里,隐约摸出的唯一解法。
话音落下,四周静如死寂,只有殿中那盏慈悲又无知的灯烛摇曳着,高高在上地端坐神坛。
“你做梦。”谢迟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却字句铿锵。
此后,那声音便沉寂下去,仿佛一切都只是谢迟的一场梦罢了。他什么都不曾透露,假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继续带着喻见寒逃亡,将凡尘生活的诀窍潜移默化地教给他。
直到最后分离之时,谢迟在绝境之中用尽了全部力量,所有的负面情绪一同涌上,他的眼睛慢慢笼上一层不详的血色。
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了。像是沙漠里虚假的毒潭,带着致命的诱惑,它缓声劝诫道:“你看看他们如此嚣张,若是错过了这次,紫训山的仇、喻见寒的仇,何人能报!你我也只能永生永世困在心魔渊,等待着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将心魔像倒垃圾一般倾泻过来!”
“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只要牺牲他一个。”
那个声音越来越蛊惑,谢迟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恨意逐渐遮掩了他眼睛,他双眼含泪,竭尽全力施展十杀境,准备在喻见寒敞开的识海中刻下了一个深入灵魂的烙印。
——你要接受我所有的恨意,诛灭他们,破除心魔渊。
少年喻见寒眼底带着笑,他看着谢迟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准备做出最后的交代。那个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倾听着,然后准备将自己的话告诉面前的人。
长明灯本来也在安静等待着谢迟最后的烙印,却听谢迟突然提起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
“朝灵鹿恨透了那些人,他在我面前许下了复仇的愿望。”
长明灯点头称是,这个是他亲眼见证的。可谢迟却笑了起来,他的眼瞳依旧赤红,但语气全然温柔,只垂眸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可在复仇之前,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愿望——”
“救叶深。”谢迟像是放下了所有沉重的包袱,他舒了口气,缓声笑道,“他求我们救救他的师兄,在他眼里,这是比复仇和毁灭更重要的事。”
有时候,爱要比恨更强大。
人愿意为了恨毁灭,但更盼望着所爱万事顺遂。
话音落下,长明灯愣住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并在下一刻得以印证。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谢迟对温秉言说了谎,这才是他最终烙下的刻印——他永远没办法向喻见寒传递恨意,而是转而将自己最后的祝福赠予他。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毫不知情的喻见寒只以为这是谢迟在叮嘱他:“我会的。”他承声应道,语气里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摄魂之术一点点撕碎了喻见寒的识海,谢迟感受到自己的残魂正在被渐渐抽离。
他放弃了烙印仇恨,就相当于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只要没了这份恨意的胁迫,少年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他会成为一个凡人,在远离纷争的地方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他永远没办法踩着喻见寒的鲜血,完成自己所谓的“复仇”。
“好,我等你。”但在最后一刻,他依然笑应道。
我们,再也不见。
黑暗袭来,谢迟彻底沉没在冰冷的海底。
*
不知过了多久,谢迟被黑暗拥在怀中,他沉睡在梦魇深处,却听耳畔突然传来了温和的轻叹:“阿谢,时间到了,你该醒过来了。”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死死被黑暗压制的长明灯终于再度燃烧,照亮一方天地。
突然,沉寂千年的寂静深渊,突兀传来了不徐不缓的脚步——有人像是散心一般,正闲庭信步往前走着。
谢迟顿时心如擂鼓,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持灯而起,向脚步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是他。”长明灯在他的识海里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它悲喜交加,竟然徒生几分喟叹,“哪怕你根本没有留下恨意,哪怕死过一遭,他还是来了。”
一瞬间,谢迟的脚步彻底僵住了。长明灯的每字每句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杵入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几乎窒息。m.ensotemple.com
“什么叫……”他听自己颤声问道,“死过一遭。”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细想其中暗藏的意思。
“断骨剖心,重塑凝魂……谢迟,他尝试用十杀境来抹去你的记忆,便是盼着你忘掉过去,好瞒住这件事。”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它没有几乎回答,只是微微黯淡下来,“很可惜,你才是十杀境的主人。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只要记住,待到心魔渊破后,你就将我彻底毁去。”
尘归尘,土归土,也算逍遥在人间。
谢迟微微一愣,在他垂眸看向长明灯的时候,前方那人已经从重重黑暗中迈入光明。来人眉眼深邃俊朗,一身青衫磊落,腰间配简约剑鞘,君子端方。他微微一笑:“在下承昀宗喻见寒,冒昧询问前辈名讳。”
这是非常客套的问候,就像是——他们该是初见一般。
谢迟借着灯影摇曳,一点点将那人现在的模样刻在心底,他掩饰住眸中湿意,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意,终于开口道。
“谢迟。”
如果你想要隐瞒,那我就不知道。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们天生一对,合该狼狈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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