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边儿的张灵玉一身风尘,他性格过于老实忠厚,既然答应了王仙,便立刻辞别师傅,一路火花带闪电从江西到北京,就是师傅临行前让他在外也要勤于自修的督促令人纳闷。他最是严于律己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每日的功课都雷打不动,然师长谆谆教诲,张灵玉毕恭毕敬行了道士礼,背包的侧缝里还有王仙托他带去的一朵花。
往小区赶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时不时落在花朵上,很秀气的一朵花,半开的状态,花瓣还含着几分潮湿。是王仙花了好半天,才在野地间寻到的一朵。一朵代替所有言语。
所谓情之一字,张灵玉是看不透的,可偏偏也正是他,在还未参透前便先抵达了欲。欲海浮沉,搅得他方寸大乱,连带着那份光明的未来,也陡然被指引上一条望不清的道路。艰难,而又茫然。
他的一颗道心,坦诚炽热,怎么会突然跟情爱有关?或者说,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经此一遭,他已清楚自家师侄是下定了决心要与那王也道长牵连交缠到了一起。倒不能说没有任何来由,张灵玉只是不懂,他与王仙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彼此相看着长大,对于王仙,他最清楚对方身上对于理想的执着坚定,两人所修之道虽有区别,到底大同小异,只是求道之路突然加了别人,王仙的态度……倒是极为自然。
修道与情爱,难道还是可以共存的吗?
王仙毕竟还是个世俗之人,比不得他们方外,但话又说回来,王也道长还俗前的教规比龙虎山严苛多了,不知他在决定与王仙厮守时,内心深处又是否有过犹豫。
凡此种种,皆化为一道目光,直直落向手中的花枝。
待见到北京的王也道长,张灵玉默默把花递过去,道,“仙仙只让我送了这朵花来,说是你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一句话将懵在原地的王也蓦地拽回——他低头看了看那花,没几会儿视线又回到原处,再接过去时,神色里原本因为看见张灵玉的震悚惊惶便消淡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究笑出来,“难为咱们家大小姐费心。”
“一大早的,谁啊老王?”张楚岚推开卧室门,惺忪呓语紧跟其后,还没等听见回答,眼角余光就瞄见了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位,顿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这也着实不能怨他太过一惊一乍,任谁经过诸葛青昨晚上有头有尾的推理,第二天又见到了这大变活人似的张灵玉,都是无法保持平静的。
这算什么?这不恰恰正对上了诸葛青的推理,八奇技后人兜兜转转最后总要碰头在一起?
张楚岚感到震惊,惊的是术士口中,那仿佛轻描淡写却完全不可变更的命运走向。而他又是何等迅速,片刻间便做出了绝不叫人疑心的反应,“哎哟我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小师叔?”谄笑着搓搓手把人迎进来,“肯定是王姐让你来的吧?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多大呀。”借机与王也对了个视线,同时也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青年脸上随之而来的促狭笑意,臊得王也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就想把拿花的那只手藏起来。但他转念一想,我光明正大谈恋爱有什么好藏的啊?该脸红的是这儿屋子里寡里寡气的几位!一个个也都老大不小,也没见着有谁脱单呐。老青他就不吐槽了,人间海王一个,也不缺女朋友,可那客厅中央正襟危坐的老张家,不都是黄花大小子。
再加上张灵玉又专门跟张楚岚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意,王也一下子就更来了劲,插花瓶的动作难得做作,也难得得意。
“唷,老王,一大清早唱得哪出?连花都有人给送了。”诸葛青被客厅接二连三的动静扰了清梦,干脆也聚到客厅里。
握着杯温开水,真正的情场大手一见着那花便笑了,“还是朵小粉花。”
张灵玉皱眉,“粉色的花不能送吗?”
“应该没这种说法吧。估计就可能是……”张楚岚想了想,“跟花语有关?”
眼见着越说越有谱了,王也立刻连咳两声,试图引开别人的注意。在场另外两个闻弦歌而知雅意,可知道他脸皮子薄,跟放过他是两码事,吃王也瓜的机会永远不嫌多。
张楚岚上学时搞过花卉买卖,规模不大,纯粹情人节之类的时候批发点玫瑰花卖卖,就当赚个零花,因此对这方面也更了解些。
他只略略思考几下就立刻记起来曾经的商机,一脸坏笑着靠近张灵玉,“您不知道哇小师叔,别看这些花儿都长得差不多,实际都有大学问呐!就比如这种粉玫瑰吧,这——这——”
他这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了!犹豫着摸了把喉咙,青年便立刻反应过来是谁的手笔——
[好歹毒的老王!]
[不就是想让他闭嘴吗,至于还把看家本领用上吗!]
[这些个修仙的就是欺负人!欺负人!]
张楚岚颜艺何等丰富,立刻张牙舞爪示意对方赶紧给他解开。
这边个王也倒开始装大尾巴狼什么也没见着了,他收起掐诀的手,回过头对张灵玉露温和笑意,“我这刚起还没洗漱呐,灵玉真人您先坐坐,待会您再跟我细讲讲我内祖宗。”说着,便朝张楚岚晃晃手里的小花,一脸神清气爽地走了。
张阿莲:一个个都学坏了!坏了!
“你说你招他干嘛。”诸葛青欣赏够了四叶头的狂躁脸,这才“善心大发”替他解了王也留下的术式。
又笑道,“爱情的力量哟~”还故意朝洗漱室那边。
张楚岚跟着发出“嘿嘿”的调笑,见在场只有张灵玉还一副状况外的表情,心说他这小师叔真够纯洁的,“师叔大概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吧?”
张灵玉便看向他。
*
“君心知我意。”
几近纯白的洗漱室里,王也靠着一侧墙壁,喃喃低语出这句花语。
其实无论王仙还是他,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都是不甚了解的,能知道玫瑰跟爱情有关还是多亏了各类电视剧的文化输出,至于往下的细分,就不够清楚了。而王仙能够难得做出这般有情趣的事儿,不是说她突然开窍了,而是在这陌生的领域中,这是王仙唯独清楚的一个——
高一那年极平常的一天,王仙十分不平常地收到一朵包装素净的花,粉粉嫩嫩的一朵玫瑰,婉转含蓄地传递出某个不知名的少男心事。王仙以为是有人早恋竟然找到自己头上,一整天都苦大仇深酝酿腹稿,准备待那人出现再劝诫对方要好好学习。
王也被她的肃穆逗得乐不可支,同时也在心底同情那个明显芳心错付的小青年,因为他出现的太晚,也太早了——晚在王仙早已确立了人生目标,早在这姑娘还没意识到爱情也是人生中极为宝贵的部分,就这样突兀的出现,所以那整整一天,王仙把拒绝对方的话全部盘算一遍,就是没想过会接受对方。
她太笨,要做的事却许多,更担心白白辜负对方的心意。
可那一天里,她从日升等到日暮,等到校园重新归于平静,那个本该来对她诉说心意的男生却没有出现。让人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茫然,王仙就问一直陪着自己的王也,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时至今日,王也仍记着自己当时也是一头雾水——这太不常见了,少男少女的爱恋犹如火山喷涌,情真意切却也来去匆匆,就没见过谁的学生时代这么能忍得,要说是性格内向只暗恋的话,这花都送到了正主手里,且又不是毕业,没道理不现身才是。
“您倒真难住我了。”王也放下手中的书卷,试图去揣测另一个青年的想法。他从花看到人,又由人转向花,十五岁的王仙扑闪起眼睫,是比花朵更明艳的存在,静静瞅着他,目光清晰、明澈、又郑重,虹膜上倒映出两个小小的他,清白而又美好。
于是王也就明白了,在这样的对视里,他就像当年在武当正殿中,面对真武大帝的顿悟一样,突然一下就对上了另一个小青年的脑电波——喜欢上王仙是他的自由,但这份喜欢着实没有宣之于口的必要,因为故事的女主角永远不会答应,连一丁点儿微末的希望都没有。
可王仙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解释,爱情就够神秘了,不求回应的爱情则更难懂,甚至可以说得上绝望。王也便笑她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他说,这哪儿有什么难过的啊,你要是不信,就再等等,看看还有什么后续。
可是接下来的一周,王仙眼看着鲜花慢慢被沥干了水分,成为时间流逝后的证据,那个不知名的男生依旧没有出现。王仙在等待中平复了心绪,她渐渐发现,事情似乎也果真往王也猜测的方向发展,少年人的心意,有时也会是一朵静默的花。
王也当时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真被王仙放在了心上,他看着小同学陷入沉默,反倒猜不透对方在思考些什么,就直接问了。
王仙本来不想说,闹不过王也连连追问,好半天才闷着张脸瓮瓮出声,“他怎么这样啊?都、都不争取一下的,真是让人憋屈。”
王也疑心自己是否听错,定神后乐了,“我说你这人啊,是真不好伺候,合着人家要是死乞白赖黏着你,你就高兴了?”
“那能是一个事儿吗?你少在这儿偷换概念!”
王仙瞪他,“答不答应另说,反正我就是觉得!人要是有了目标就该去努力追求!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也要努力跨越!”
“好好好……哎呀,您怎么跟我这儿叫起板来了?你当然也是对的啦。”
但是感情的事儿,并不能这样理解的啊。
王也看着王仙,总觉得什么意绵绵的事儿从他这小同学嘴里出来,都跟下一秒就要跨过鸭绿江似的热血。以王仙没吃过苦头的性子,能有这样的观念不难理解,她本就是万事不轻言放弃的人,这让他该怎么解释呢?
王也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小爱同学”有求必应的态度有什么不对,他太习惯为王仙解答疑惑。他想了一下,拿出手机,几秒之后果真在界面上找到自己预期中的答案,于是招呼王仙来看。
王仙凑过去,发现是关于粉玫瑰的百度百科,记载了关于这个品种的所有常识,当然也包括它的花语——
君心知我意。
“所以我早就说对方不会来找你嘛。”
王也收起手机,懒洋洋地笑了,这件事里他明明是个局外人,却反倒比所有人看得透彻了——暗恋者那复杂难言的情感,王仙有件事说对了,喜欢一个眼睛里不可能出现自己的人,难道不够绝望吗?但她有一点也说错了,就是那个人对这场暗恋,是已经努力追求了。只是感情这鬼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对方也明晰这一点,所以才把千言万语,凝结在这朵君心知我意的花里。
“不是绝望,而是复杂。对方把一切因素,尤其是你的态度都考虑到了,情绪必然是消极、低落而糟糕的。但我想,这人肯定是喜欢极了你,内心油然而起的快乐和低落相互撕扯抵消,最终化作一朵说不清也道不明、那干脆便不说也不明的花。”
语音落毕,王仙小小的、惊讶的“啊”了一声。
星眸微微瞪起,圆乎得有些可爱了。
王也说那么多,变成文字在她心头激起阵阵涟漪,她下意识蹙起眉,指尖按进肉里,“我怎么觉得你把他讲得那么、那么……”她努力想找出一个词来。
“唉,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拿得起,也放得下,够超脱的。”
“对!就是这个词儿!”
王仙轻轻咬住下唇,说句实话,王也今儿个讲那么多,她其实是听进心的没几句,她没有那个慧根——这是何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啊!是她长那么大,压根儿就没碰到过得情况!即使王也把每个字儿都掰开揉碎了给她解释,她都没法儿产生合理共情的那种!https://m.ensotemple.com
她只会唏嘘,武学之道上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达到超脱的境界,竟然在爱情领域里,轻飘飘就触及了。
极不真实。
更加难以理解。
她面上露出三分为难,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没听懂多少,尴尬之下倒后知后觉整件事反而浪费了人家王也不少时间。
王也自顾自感慨一番后,将她反应看在眼里,摆摆手,“嗐,您也别难为自个儿,说白了这事儿跟您反而关系不大,没什么实感也正常。”
瞧这话说得,那她这星期的时间岂不都是白费,王仙敷衍着想把这件事彻底收尾,就随意说了一句,“你倒是把那人的想法推理得挺全面的。”
王也故意比了个“耶”。
“不过话说回来,”王仙飞速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不喜欢他啊?”
王也……王也卡壳了。
*
总而言之,王仙很长时间里,还是无法摸清爱情的定义。依从王也的解释,爱情就是一团复杂难解的情绪,既开心又低落,既惶恐又期待,是倒错、对转的情绪相互融合又彼此拉扯。
是无法言说。
她没有那个经历,就没法儿感同身受。
直到这一晚。
龙虎山上,清风徐徐,星空朗朗。后山莽莽榛榛的树林里,像一副画卷在她面前徐徐打开,是一种无言的写意。
王仙站在这幅画里,第一回发现事情竟然这么难解,跟曾经大罗洞观带给她的恐惧还不同——方法明明很多,可你就是拿不准最好的那个。
因为——王仙知道此刻王也定然是很担心自己的;他必然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甚至那些不该动用的手段,说不定也动了;他的状态一定相当不好。
该怎么解决呢?
灵玉师叔可以帮她带话,可是她到底该说些什么,才能叫他放下心去,真正不为自己担心呢?除此之外,她其实也非常想他,要怎么把这份令人羞涩的心意传递过去呢?
王仙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一晚这样,问题爆炸式的涌出。
在还没有思考出一个完美答案前,她突然一下子想到曾经王也花了很久跟她解释过得爱情的定义——
复杂,难言,忧虑,多变。
低落,期待,对错,倒转。
如同拨开云雾,她于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像雨滴落地飞溅出一朵硕大的水花,猛然间思维大开。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
几近纯白的洗漱室里,王也靠着墙壁,一手拿着王仙托张灵玉送来的花,另一只手则是长久地覆盖在自己的双眼之上。
他怎么会忘记那段回忆呢?
他不会忘。
王仙随意地、漫不经心地、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才问他的那个问题——
[她飞速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不喜欢他啊?’]
然后他便回答不出了。
王也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噎在原地,大脑陡然停滞的蠢样。
这明明很好回答。
他可以说——[我还不了解你呐,你就不喜欢这个型儿啊!]
又或者——[我一看你那样,就知道你对他没想法啦。]
[你眼神那么平静,那不是喜欢人的样子哇!]
他下意识看向王仙,他们四目对视,王仙眼睛是那种很少见的、比琉璃深一些的颜色,这大概跟她的头发颜色有关,发色特别浅的人,虹膜的颜色也往往很浅——王也在紧张之下想到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也无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喉结轻滚的紧张。
他直直望进王仙眼底,四目交视,心脏似逐渐收缩的压力,两人间分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就莫名感觉太近了。
近在咫尺的近。
“君心知我意。”
那倚靠着墙壁的青年又蓦地喃喃念出这五个字儿,只是跟第一次的惊讶感慨不同,这一回,是带有明显的笑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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