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北川所受的巨大创伤唤醒了小路，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凄厉的人声，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执法人仍旧兀自恼怒着，拽住小路向前拖行，就像屠夫对待宰的牲畜一般。突然间他大喊了一声，扬手甩脱猎物，又开始殴打她。
我追上去。
他挥出带着血腥味的巨掌阻拦，差不多挡住我的整张脸。
“干什么，四枫院小姐？”他饱含恼怒，又语速缓慢地说，“你今天已经多次阻拦我的任务了。”
他的任务是把犯了“叛变罪”的小路唯抓回去，为此可以轻易处决另一名咒术师，然而我即便正面和他作对也没有受到致命伤。他对我的态度谈不上友善，但相比于那两人……已经十分客气……M.ENSOteMPLe.cOm
“也不再差多一次了。”我说。
这屠夫张口欲言，还没说出来又冷声一嘶，当着我的面举起小路，一拳将她捶向地面。他发狂似的咒骂着，捂住了揍人的那只胳膊。
实话说，我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浓厚的血腥味也根本分不清究竟属于谁，但不难猜出，小路是在这种情况下仍在试图攻击敌人，就像几分钟前，已经力竭的北川就算用爬的也要托着她逃走……
小路的魂火已经极为黯淡，我蹲身去扶她，她根本站不起来，却竭力抬头向我靠近。
我的头顶是屠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脸颊一阵濡湿，耳边是小路虚弱的话音：“我听见……大人物，叫你……叫你作‘长生女’……”
她伸手抓住我的刀鞘，我立即握紧了。
小路轻声道：“拜托呀……长生女。”
手指蓦地松开了，靠在我身上的小路握住出鞘的刀刃，拉着它捅向了自己的胸口。
方才忙着照料自己的长睫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将我撞开，但来不及了，小路用刀刃在自己的胸膛搅了一圈，彻底搅碎了心脏，哪怕是硝子在这里也回天乏术！
她的生命迅速流逝，几秒钟之内魂火黯然失光，但一直绵延不可断绝，长睫毛倒在她身边，屡屡挣扎着想要做些什么阻止某种注定的发生，但只是徒劳，他一定没有想到，力量远远超过在场诸人的自己会被这样击垮。
两人同一时间失去生命，毫秒不差。
小路主动解开了和北川的生死契约，在最后关头强行与敌人结契，而后者大概到死都不相信猎物还能有伤害猎人的手段，一只软弱的蝼蚁，还能与自己玉石俱焚。
我恍惚着站起来。
北川所言的托付显然已经落空，那么小路又拜托我什么呢，她解开了和北川的联系，真的还能笃定他的生死吗？
这样枉失性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仅仅是因为该死地听到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吗？因为异想天开要逃离使命去过另一种人生吗？
我为什么会松开手指，简直不像是自己做出的决定，而是某种下意识的……不，就像是受到魔鬼的引诱一样……
结界忽然从天而降，我一个激灵，立刻抬手掐印进行反制，却有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进来。
一时之间，我竟没有认出他是谁而继续抵抗着，直到他气喘吁吁地靠近，失声道：“四枫院？！”
我放下手，混乱的头脑仿佛突然浸到了冰水里，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夜蛾老师……”我深深低下头。
“北川和小——小路……”他持续失声，似乎不肯相信眼见的现实，“这是咒术会指派的专员！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老师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我低声说，“但是，迟了……”
“回去再告诉我！”夜蛾老师打断我，他迅速地下了决定，“这里我来处理。”
他揽过我的肩膀将我推出去，我踉跄了两步，固执地站在原地，对他说：“您先处理这两具尸体吧。”
他抽了一口冷气。
对他来说，这不是“两具尸体”，一个是上级的使者，一个是他的学生。
我想到了，却仍然采用这样的说法，夜蛾老师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他问我：“北川呢？”
“不知道。”我说。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
“北川想要逃走，小路想要帮他，然后所谓的咒术会专员来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那么，他逃走了吗？”
“我不知道。”
夜蛾老师的手攥紧了一瞬间，然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就这样吧……在这里等等我。”
他带走了小路的遗体。
我回到那个非自然形成的球体废墟旁，手心握着刚刚摘下来的眼罩，纵然想要止住，却禁不住浑身发抖。
左眼受伤之后失去了正常视物的功能，却并未让家传的术式就此离我而去，再用镜片什么的已经不起作用，我不得不时时把它遮起来。
十几年了仍然没有习惯，无论什么时候，左眼所视的恶鬼都能让我心生怯惧。
我抬起发颤的手，将死灵借出的时间，施还给苟延残喘的生命。
时间倒退。
仅仅作用于本人，北川龙也仍旧掩埋在瓦砾砖石中，但他破碎的躯体确实完好如初。我并不等他苏醒，重新戴上眼罩，径自转身，路过地上那个死人时捎带上它，拖拽着尸体向前走。
夜蛾老师折返，从我手里接过了谋杀上级专使的罪证，而后不知道如何处理了。我坐在他的轿车副驾驶上，与后排那名不会再有声息的同校生一起等待，大概二十分钟后老师才回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坚持不知道吧。”
我闭着双眼点头。
9.
回到学校后，小路的尸身交给了校医。
我坐在解剖实验室外面，抱着刀发怔，脑子里持续是空白一片的状态，直到一双手将一副眼镜架到了我的鼻梁上。
“……硝子？”
女友站在我面前，垂眼看着我，目光中满含忧虑，这样的神情对她来说不常见，即使是在同级生头破血流来找她的时候，她也保持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
“我在医务室实习。”硝子说。
“这样啊……”
“小路前辈的尸体已经检查完毕了，”她说，“身上有多处外伤……致命伤是心脏被切碎。”
“我没有在等这个结论。”我说，将长刀摊在膝头拔开，上面的血迹尚未清理。
硝子在我身旁坐下，似乎欲言又止，好几分钟过后，她说：“五条出任务去了。”
我茫然不解。
“夏油看着你被小路前辈带走，但他也没有想到她会发什么疯，很快也接到任务出去了。”
“当然了……咒术师哪有闲过的。”
硝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轻微撅起嘴唇，停顿了一下才说：“凛凛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哑然，险些觉得好笑，却又没有心情，只好平平淡淡地说：“为什么要做那些预设啊？好像是在说因为他们不在，我才要和硝子倾诉一样。”
她不置可否。
我却像忽然应激一样，滔滔不绝道：“啊，或者说硝子的意思是，这起案件惨烈收尾，是因为他们都不在吗？难道说五条或者夏油在，至少不是只有我单独卷进事件里，小路就能活着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真说不一定呢，我老是优柔寡断，”我抢白道，抬起双手捂住眼睛，“如果早点下狠心就好了。”
“凛凛！”硝子加重了语气，“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和我说的话，我很想……”
“没什么可说的，”我又丧失了力气，喃喃自语，“无非是本来能做到的事又没有做到罢了，如果更用力的话，一开始就尽全力的话……”
我能杀死那名专员的。
回溯时间的能力，在精准的控制下能够创造接近静止的状态，在时间的真空中，任何生灵都难以幸存。
我只是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没能趁早下定决心。
忽然，硝子伸手将我抱进怀里。
“笨蛋，傻瓜，蠢货！”她说。
我靠着她的肩膀，硝子身上消毒水的气味驱散了自己手上的血腥气。
“老是这么想的话迟早会把自己的命送掉的！”她严厉地训斥道，“只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行吗？如果没有办到那就是不可能办到，不要说什么只是没有尽力的蠢话了！承认自己只是做不到很难吗？！”
我笑了一声，哽咽着说：“可是她就死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手里……我有可能救她，但是我犹豫了，没有动……这等程度的无能为力也可以坦然承认吗？”
“什么叫你犹豫了，”硝子不耐烦地反驳，“你又不会反转术式！这就叫做没有办法！”
我抱住她的后背。
“如果有一天我在硝子面前死去，硝子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没办法吗？”
“不会有那一天的，”她说，“凛凛会和其他咒术师一样，孤独地死去，不会在我面前……我早就决定了，早就明白自己的能力范围……”
“……这样啊，真好。”
硝子说着残酷的话，却还温柔地将我拥抱着，她低声道：“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凛凛一起出外勤任务，那时候一度动摇过，但是很快，你和五条那种样子来找我……怎么可能呢，我知道自己办不到的。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度的。”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我主动放开她，用手指抹干了泪尽的眼眶。硝子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摇头，说：“我想回一趟家，夜蛾老师回来之后帮我请一个假吧。”
“嗯，去吧。”硝子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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