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政对我越来越依赖。
不是出于见面频次提高到几乎每天的原因,那个在加速消耗他生命流逝的东西越来越强力,就像是某种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存在于世的自然律法。
那种依赖感从他将待处理的文件递给我替他念开始,到现在,我已经面对面见过五元老中的剩下四人,这是要紧得多的事情。
我甚至有机会独自面见咒术会的权力核心。
居所的景观越发精美,当我走过瀑边的竹桥,一枚红枫打着旋儿飘过了伞沿,在我眼前飞舞。我挥手拂开了白色的和伞,注视着枫叶飘摇着落到溪流中,就像水面贴上了一枚印章,边缘带着秋日午后闪闪发亮的金光。
桥那头的庭院中有一名老妪在扫地,她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扫了三年。
我把贴身的侍女留在这里,独自走向神宫。
它同三年前乃至三百年前一样,仍旧是漆黑森冷的,将美妙的秋日隔绝于外。咒术会往往在这种地方的后殿议事,以维持自己那种神秘和威严。
经过那段长廊时,蛰伏在黑暗中的东西安静地呼吸着,它白日总是不太活跃。
我从袖中取出天政亲笔批复的信件,款款走向后殿。一只手突然碰触我的衣袖,就像想拽住一缕风那样轻柔地拂过刺绣的袖面。
我扭身,昏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含笑看着我。
此人是元老之一“千流庭”的孙子,随母姓京极,叫做京极朔。
千流庭也是代号,等京极朔能接替他的位置,就会舍弃自己的名字而使用这一称号,就像天政和他的儿子今城元一样。但阿元恐怕遥遥无期,千流庭却已经老迈到东倒西歪,似乎确实无心恋栈了,时时把宠爱的孙子带在身边。
“夫人来迟了。”京极朔的语调拖长,考虑到二十来岁的年纪,有一股子装腔作势的油滑。
我冲他微微一笑,但并不搭话,自顾自走下去。
他抢上前来,鲁莽地将手探进我的袖子,握住我的手腕。
带着一丝品评似的仔细,有如触摸丝绒一般若有似无地抚过我的小臂,他轻声说:“我替夫人送信,如何?”
恋恋不舍地,他用手指夹住那封信。
我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打是打了,却只有指尖刮过那张年轻俊秀的面皮,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定看得到指甲划出的红痕。那封信也只是轻飘飘地路过他的面门,没有造成额外伤害。
千流庭的继承人丝毫不以为忤,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暧昧的笑容,甚至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香气陶醉的神情。
他哪里知道我身上熏的香是为了压制天政身上的死人味儿。
我不再理会他,挺直了背脊走进后殿。
五扇屏风竖立在殿中,正中间那一扇背后没有人,天政越来越不喜欢来到这里和同僚们掰扯,他事实上也不用。四位元老分别管理具体的事务,而所有重大事项都要经过他一言而决。
我尝试弄清楚这种结构是怎么形成的,暂时还没有发现谜底,但隐约指向天政的长寿。他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岁了,在拥有我之前,他病体支离,却始终没有倒下。
今天在这里要议定的是咒术高专的财政事项,掌管财政的千流庭与主理咒术师事务的“净莲川”应当已经吵过一架了,屏风后的烛影摇摆不定。我拆开信,转达天政的意见——无论培养咒术师要花多少钱都值得,这种事情以后都不要拿出来讲。
千流庭那扇屏风后响起愤然离席的动静,真是难为他那把年纪了。
议事会至此结束,我独站在那里看着烛火次第熄灭,最后是净莲川那一支久久地亮着。
两相僵持,屏风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五元老中相对最年轻的这位声音微微发颤:“你未免胆子太大。”
“是您太懦弱。”我反唇相讥,语气却故作恭敬。
“我?!”他高声道,疾步冲了出来。
唯有一支屏风后的烛火照亮,但也看得出来他步履稳健,正在壮年。我猜测他约莫只有五十岁,是这些元老里最不需要延时续命的人。
但这正是他敢于向我伸手的原因。
我确实不该说他懦弱的,事实上,几位元老都对“长生女”的秘密心知肚明,恐怕没人不垂涎着长生不死的诱惑,却都因畏惧而却步,只有这个“年轻人”伸了手,迄今无人怀疑。
净莲川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又在离我几步远时顿住,恶狠狠道:“你还在等什么?施术吧!”M.ensoTEmple.Com
他连一丝衣袖也不想沾到本人。
是的,这里既有京极朔那种想方设法占便宜,实际却一无所得的家伙,也有净莲川这种窃取了好处,又对我避如蛇蝎的东西。
2.
咒术学校的入学通知是一张“卖身契”,形成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束缚。三年前,上面增添了一些条款,使得他们见证的死亡都流向神宫,最终成为我获取时间的养料。
这世界上怨憎的灵魂前赴后继地向我奔来。
我不分昼夜地遮蔽着眼睛,一度因为过载的痛苦而想要刺瞎双目,但最终忍耐了过来。
在我度过那段地狱似的时光过后,天政才命人送了我一枚镜片。
左眼被划伤之后除了看见死灵已经没有别的用处,而且眼眶留下了一道疤痕,从前我总是戴着眼罩,收到镜片之后我让人打了一副单边眼镜,不见人的时候——占大多数时间,我只用戴这副单边眼镜。
需要的时候取下来就行。
由于不能对自己施术,我不知道肉身的时间被击退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想必如同某种躯壳的高潮,前一秒还在故作姿态冷脸相待的净莲川猛地抽气,发出饥渴的狗刚好碰到水潭似的兴奋声响。
他激动得难以自持,抚摸着自己的脸。
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的,我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足以改变相貌,但他为想象中重获青春而心满意足,语气一下子柔和起来:“真是了不起的咒术,神明怎么会允许这样的……诞生。”
这两副面孔我已看腻,懒得评论。
“除了这件事,”我抬起信封,“你们还讨论了什么?”
净莲川呵呵一笑。
“没什么。”他说。
我站在原地,脸上虚伪的笑容褪去,冰冷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你以为我在和你闲聊?”我轻声道。
两种叠加的力立时在他身上撞击开,正向流动的秒针被时间的逆流阻拦住,不前不后,绝对的停滞攥紧他的躯体,将他投入时之真空。
净莲川的脸孔逐渐发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反应也做不出,马上就会这样被杀死,我甚至只动了一根手指头,就像摁死一只蚂蚁。
是的,咒术会的元老,咒术世界的决策者们,就是这样的脆弱。
就那么一会儿,在他彻底爆开变成齑粉前,他坠落在地,惊恐地捂住自己胸口膨起的皮肤。
“讨论了什么?”我重复了一遍。
他恨恨地瞪着我。
“我们最勤奋的特级,”他嘶声说,“一直不肯签订新约,而且越来越我行我素!”
他说的是五条悟。
我只有一刹那的恍惚,紧接着轻嗤了一声:“所以,你们能拿他怎么办?”
他半晌才甩出一句:“我不是说了,没有讨论出什么东西来。”
“行吧。”我没了兴趣,转过身去。
“你们不是东京校的同级生吗?”净莲川却接着道,有一丝快意,“不能说服五条家的人为你提供更多支持吗?”
我定住了脚步。
“别太招摇了,长生女,”他向着我靠近,声音阴狠,如蛇吐信,“你认为自己的处境很好是不是,背着天政大人和千流庭的孙子兜搭不已,自认为掌握我的把柄,竟敢那样对我……”
我确信他想掐住我的脖子,可是最终没敢碰我。
黑暗里,净莲川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有点好奇,”我说,“你似乎认为,一旦我的小把戏暴露,我会有比你更惨的下场,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京极朔除了和我调情,并不敢越界,更何况他是元老的继承人,这点小错无伤大雅。真正冒犯天政的绝对是净莲川的行径,而如果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恐怕不会是珍贵的“长生女”。
“愚蠢!”他高叫道,“你真的以为他们没有对着你流口水?以为他们真的不敢?他们都在等第一个出手的人!”
俄而间,他又平静下来,用甜蜜蜜的口吻道:“你以为谁需要第一个出手?”
我藏在袖中的手忽地握紧。
所有元老中,除了天政,就是千流庭的年纪最大,而且看上去离死亡最近。
如果不是净莲川胆大包天,按理来讲,确实应该是千流庭会先打我的主意,更何况他管理着咒术世界的金库,这样的人怎么舍得死。
按照这种逻辑,四个人都应该在默契地等待千流庭出手后来分一杯羹。
可那老头把孙子带在身边。
“如果他不动,”立在我身边的毒蛇嘶嘶道,“就会有人逼他动,你费心笼络的那个年轻人活不了的。”
如果千流庭不动,真的决意让京极朔来接位,那京极朔就会死。
他甚至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死因,就在他触摸我的那只手上,净莲川知道,其他人也会知道。
我顿觉开朗,又隐隐感到头痛,实在是不想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净莲川虽然说了不该说的话,却正在洋洋得意,仿佛报了刚刚的一箭之仇。
我看不得这鼠目寸光的东西自我陶醉,对他说:“然后呢?你们几位都加入进来瓜分本人,分配的秩序由谁来定呢?”
他的得意戛然而止。
我伸手为他抚平和服领口的褶皱,这名矮小的中年男人竟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倒退数步躲避。
“您还是得成为唯一的那个人,”我亲切道,“必须得成为说话算话的那个人,您打算怎么办到呢?”
惊恐的神色覆盖了他的面孔。
“要帮忙吗?”
他逃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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