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牧贪墨的事情已经实锤。
接下来该如何着手?
是直接以钦差的身份让他伏法?
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讲明利害让他认罪?
这些似乎都不太现实。https://ensotemple.com
偌大的青州单单是刺史一人贪墨?
那些长史,司功,司田呢?
他们都清清白白?
两袖清风的城防总兵都不敢站出来与刺史为敌,更遑论这些整日里与林自牧一起共事的下属们。他们又有几个敢于站出来坦白直言林自牧的罪行。
退一步讲就算林自牧认罪伏法,那些与他有利益牵扯的家族会怎样?定然不会束手待毙。
沈慕卿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前世一腔孤勇的复仇,一腔孤勇的深情,到头来身陷绝境。这一世不鉴前世之哀,反而又孤身前来江南与豪门士族为敌。
当初让侍卫与自己分开行动到底是自己托大了。现如今面临困境,身边竟是没有可用之人。
刚走进府衙院子,苏老头又说出一个让沈慕卿措手不及的消息。
林自牧的母亲死了。
老妇人上吊死的,上吊的绳子是用林自牧曾经读过的书撕成一张一张搓成的。
人就吊在林自牧藏匿银子的房间里,手里死死攥着一双麻布鞋和林自牧父亲的灵位。
苏老头叹息一声:“可惜了老妇人一生守节,到老仍然以死明志。”
老妇人的死固然值得惋惜。沈慕卿惋惜之余已经无心顾及这些。
雷震选择明哲保身让沈慕卿不得不考虑暂时不动林自牧,只能想别的办法或者另寻时机。可林自牧母亲的死让沈慕卿一下子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了。只能选择与林自牧和四大家族正面应战。
可眼下并不具备这个条件,也没有任何把握。
苏老头接着说:“那姓薛的丫头应该是被林自牧带走了。”
沈慕卿心里一惊,慌忙冲进屋子里。
果真空空如也。
沈慕卿的心被狠狠扯在地上。
真疼。
林自牧带走薛青萝,很显然他母亲的死已经让他产生了怀疑。
那晚本该自己被算计的沈慕卿却用一番微言大义诱导薛青萝对林自牧倒戈相向。
如今薛青萝被带走,结局定然不是被奉为上宾,以礼相待。
沈慕卿不敢去揣测林自牧会如何处置她,但他知道,薛青萝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
事情因自己而起,那就必须善始善终。
临阵生乱绝非处事之道,沈慕卿努力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生,到了这个关头,弟子不希望您再藏着掖着,我知道您有一身通天修为,您别问弟子怎么知道的,但此刻容不得我们退缩。因为无路可退。”
苏老头难得这一次没有反驳沈慕卿以弟子的身份相称。
老头背过身去,看不清表情,语气平淡却坚定道:“我答应过你父亲,保你江南一行平安无事,就算十大宗师到场,这话依然算数。”
沈慕卿长舒一口气。
苏老头却接着道:“我只有一双手,你若想去救她,我就不能保证你能全身而退。我实话告诉你,青州的那些家族里,隐藏着许多修为不俗的人,具体有多少,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你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沈慕卿却不假思索道:“人要救,他们也必须伏法。”
苏老头摇头不语。
————
位于偏远乡下的一处房屋里。
一张陈旧的木桌上依旧亮着一盏长明灯。
只是原本放在桌上的供奉的灵位已不在上面。
屋子里的光线并不亮堂。
林自牧抱着一个老妇人的尸身悲声泪下。
任他千呼万唤,怀里的老妇人都再不能给他回应。
林自牧从老妇人的手中取下紧紧攥着的一双布鞋,少时求学时的画面又映上心头。
儿行千里母担忧。
鞋有千层底,一针一线,一头牵着娘的心,一头连着对儿子的期许与牵挂。
林自牧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家去乡试,老妇人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看着他换上,满脸慈笑的问他“合不合脚?”林自牧带着满心雀跃的使劲点头。妇人抚摸着他的头说“男儿的脚要走四方,行的坦荡有担当”,那时的林自牧尚且抱着一腔赤诚,将老妇人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后来也算功成名就,九州之大任自己行走,老妇人做的布鞋再怎么合脚也难以和自己登台露面的场合相匹配,尽管穿起来冬暖夏凉,可是已经不再需要穿着它走过千山万水了。
时间久了,布鞋也就成了记忆里的事了。
从七品芝麻县令做起,一路考评升任,成为三品地方大员。曾经也受过万民敬仰,百姓爱戴。
一朝贪念起,余生声名毁。
每一个午夜梦回之时,林自牧何尝没有回想儿时母亲的谆谆教导。
甘罗作宰,未及舞象之岁。翁孙为将,已逾古稀之龄。
见贤则思齐,明经而识义。
到头来却是,《春秋》误我,我误《春秋》。
十年寒窗,遭尽饥饿贫穷之苦,受尽他人白眼嘲讽之痛,仅仅只是换来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名声吗?
饱读圣贤书的林自牧岂能不知人心一旦动摇便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遭受的苦难,受过的白眼,让林自牧耿耿于怀,这成了林自牧心底无法磨灭的伤疤和记忆。
所以当大把的金银摆在林自牧面前时,他也很难不为所动。满腹诗书是他的铠甲,贫穷却也是他的软肋。
那一刻,他决定试试有钱人的世界。
但欲壑难填。
这条路他越走越远。
幼年母亲对自己的教诲,如警钟响在耳畔。可林自牧早已不再像当初那样认同那些道理。
林自牧心疼那个为自己操劳一生的妇人,在最穷的时候罹患眼疾却也无钱看病,最后一双眼睛硬生生拖成了瞎子。
百善孝为先,论迹不论心。林自牧想让她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可他深知自己母亲宁折不弯的气节。所以尽管贪墨再多的钱财他也只能瞒着老妇人偷偷运回家,总希望有一天从官场急流勇退之后,带着她隐居,买上良田千倾,让她不再为一两碎银而夙夜难眠。
想象中温馨的画面没有等来,却只等到了老妇人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一张张书页搓成的长绳,像一把利剑在他的心上一刀一刀做着凌迟之刑。
讽刺而又无情。
林自牧捧着一抱白银狠狠的砸在地上。
如今要来,又有何用?
蜷缩在角落薛青萝心底固然为林自牧觉得可悲。
可女子偏生了一双观世的菩萨眉眼,看人时总有意无意的带着一丝慈爱与怜悯。
多情至深,便似无情。
或许是猜到自己与沈慕卿合作的事已经败露,透过长明灯摇曳的烛火,女子额角浸出细密的汗珠。
压蹙娥眉。
表情怯弱无助。
林自牧哭完狂笑,状若疯癫。
面如死灰的脸突然转向薛青萝蜷缩的角落,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伸手扼住薛青萝娇弱的咽喉,睚眦欲裂。
毫无理智的怒吼:“为什么?”
女子无法发出声音。
报以满眶的泪水。
随行而来的亲卫面面相觑,纷纷转头看向别处,却不敢有任何劝阻的心思。
尽管女子平日里心和亲善,从不苛责下人。
可生死面前,谁也不愿意去触怒眼前发疯的男人。
林自牧赤红的眼眶里愤怒与悔恨交织,扼紧女子咽喉的手终究还是有所松动。
“我负世人多。可唯独对你掏心掏肺。”
“我视他人如草芥,独将你捧在掌心,免你忧,免你苦,免你无枝可依。”
“我舍道德仁义筑高墙,任你踩着我的肩膀够月亮,只想这滚滚红尘里,你的眼睛盛满星光。”
“可惜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林自牧声泪俱下,如杜鹃啼血。
此时屋外下起了雨,初冬的第一场。
有人执伞而来。
守在屋子外面的府卫抽刀将来人拦下,却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头弹指击晕。
沈慕卿大踏步走进屋内。
薛青萝看到来人的身影,眼眶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林自牧忽然将薛青萝挡在身前,扼住薛青萝咽喉的手一下子加重了力道。
眼神恶毒而又狠厉道:“毁我前路,逼死我母。今日我定要你在我母亲面前跪地忏悔,再割下你的头颅。”
沈慕卿厉声问到:“时至今日你还将所有的过错归结于他人?老夫人以死明志,只为保全自己的气节。你当真没有一点羞愧之心?”
“你当真应该瞅瞅勒住老夫人脖子的那根绳子,上面写的是什么。你母亲至死都在守着什么。”
林自牧听到这话,愈发疯狂,指着沈慕卿恶狠狠道:“是你,逼死了我母亲。”
“还有这个贱人。”
林自牧回头一把抓住薛青萝的头发,发簪掉落,青丝倾泻一地。
“这个贱人勾结外人,串通一气来对付我,薄情寡义至极。”
“你们都得死,都该去陪着我母亲。”
林自牧怒吼之下,手上力道却不断加重。
薛青萝顿时面色苍白,眼神迷离起来。
沈慕卿心里焦急万分,却也不敢上前。
“林自牧,此事青萝姑娘并无关系。当初也是我逼迫青萝帮我对付你。你放了青萝姑娘,不要绝了自己后路。”
林自牧一阵大笑道:“后路?我没有后路,你们一样走不出青州。你们必须死。”
说完双手向薛青萝的脖子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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