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抄完第五品——如理实见分时,见自己在宣纸上写的工整字迹,只见上头写:“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心中一时不知是否该有所悟,只觉不是滋味,心里怪没着落的。
约是人定,外头忽传来一阵喧嚷,她将最后一笔勾完方不紧不慢地出门迎他。四季有变幻,往来成古今,似乎唯有他一直都在。
一如赵如意最知赵钦,赵钦一样最知赵如意。今日见完赵国公夫人后赵如意就一直魂不守舍。从前若是在清凉殿忙到亥时,他必是要夜宿清凉殿的,唯今日。韦相因此有缘与当今与清凉殿门口分别,告退时甚至想,听闻天子自先后故去,哀痛至极,对后宫颇是平淡,怎的今日?不过这到底是天子闺内之事,韦相身为相辅,他既不是言官,也不是那等八卦的碎嘴婆子,对于此类疑惑自然只是想想便作罢。老神在在的于宫门口坐上轿子回了自己府中。
赵钦这个时辰回来赵如意亦觉惊讶,但她素来心细,略一想想便明白他所为为何,心中的感动不是作假,再抬头时眼中隐现泪光。赵如意生性刚强,这样的人的眼泪值得尊重,而她的泪落在赵钦心头,自然又再添一层心软。
“晚上风大,进去说。”
包括赵如意在内,福宁宫一干人早对赵侍御超然的待遇见怪不怪,赵钦现在更是有意抬举她的身份,竟上前一步携了她的手,剩下的路程,邀她同往。八零小说网
夜极深,一盏盏宫灯照出灯罩上的盛景,像是一个美满的故事又像是谁的一生。明黄的寝衣贴在他身上,微微敞开的领子隐可窥见他宽厚的胸膛,赵如意独坐灯下,松松挽起的发髻自然垂下几缕碎发,她一贯从容,此时脸上竟有茫然的哀色。
赵钦因此又再一恸。
“如意。”
他轻轻唤她,将她从思维的困境里拽出来,只见她的眼神开始渐渐聚焦。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他看着她笑了笑,他的笑容让她终于感受到某种许久不能感受的真实。
她想起自己曾与他说,先学不相疑,再学不相负。
“阿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他笑了笑,温柔的像是可以骗过岁月,像是回到最初的简单和美好,本来要开口的嗓子竟有一点发堵,她话未开口,泪就先流了出来。
翌日,天子早朝,声言自己在民间时曾受一女子之恩,后与这女子定亲又离散,如今故人重见,后位空悬,为报恩也为还情,他将迎娶此女为后。而就在最机敏的言官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赵钦又在朝中放了第二个雷,即这女子也不是普通民女,而是赵国公之女,今福宁宫大侍御,更得太后眼缘,出身高贵,端庄贤淑。
立后之事因此比赵如意想象中更加顺利,至于后宫众妃们的心情,就很难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的。更多的,应该是,难以置信。
“所以说她与人定过亲的那个人是皇上?”
赵惜柔的消息并不慢,甚至因为赵如意如今在天子面前的体面,她的消息竟比韦婕妤的还要快些。崔选侍此刻当真一脸菜色,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敢,只得听赵惜柔一遍一遍念,念到最后,只见赵惜柔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怒极攻心,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惜柔乍然吐血昏迷,崔选侍吓的立刻着人去请太医,她人又多心,少不得要往寿康宫里去回禀一声,毕竟如今太后管着宫中事,不过今日早朝之事太后亦有耳闻,天子因赵如意爱屋及乌向她示好,太后投桃报李,便将崔选侍直接送到了赵如意跟前。
赵如意在福宁宫听说崔选侍求见。
不过她如今要忙的事很多,她根本没见崔选侍,直接让李悦打发她走了。
贤妃与韦婕妤听说赵婕妤吐血昏倒以及寿康宫竟将赵婕妤的贴身女官送到赵侍御跟前的消息,各叹了口气,终知赵侍御身后的靠山不是一般硬,竟惹不起,便不要争。否则若落得如淑妃一般下场,便真是得不偿失了。
如赵钦当日所言,他是将后位捧至赵如意跟前的。钦天监选吉日、内务府赶吉服都只用了三个月,赵如意归家待嫁,因是未来皇后,赵国公老夫人一改之前的对她的态度,可谓十分前倨后恭。赵惜缘亦来府请安。
而赵如意依旧只是淡淡,她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也只是亲自去向生母上了一炷香。七月流火,风吹云动,迎接中宫的花轿自宫中至赵国公府门口,赵如意如今已经二十二岁,她那双眼睛沉敛有神,因是嫁入宫中,父母送嫁的流程也与平时不同。
宫中自有女官过来给她妆扮,凤冠加身,她自闺房走向厅堂,赵国公、赵国公老夫人、赵国公夫人、赵氏大房、三房主妇及出嫁女皆起身相送,赵如意望着这些与她有着血缘却浑似陌路人的诸人,目光淡然。
由赵渊背她上轿,望着弟弟初长成的脸,赵如意蓦地眸光盈然。随着内监一声起轿,一行人方浩浩荡荡地往巍峨皇城而去。
朱雀门外,赵如意初见百官,另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她心头,好在章怀宣读圣谕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赵钦便是在此时出现在赵如意视线之中,虽为夫妻,也是君臣,赵如意向赵钦行大礼。
但他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等到扶她起来的步伐都有些微的踉跄,赵如意却稳稳地捏住他伸过来的手,借他之力直起身,与他同望这万里长空与锦绣江山。
“愿此生,永不相负。”
她无端生出一种壮阔的酸楚,她望着赵钦的眼睛,却像是望向过去那些年的相濡以沫,望向她生母一生的孤苦与殚精竭虑。
但她感觉到赵钦的手比她更坚定。他着明黄衣袍,青涩尽退,站姿如松。
“如意,你我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后记】
庆历三年,赵如意身边女官嫁与襄远侯府嫡子云翳,至此开启了自己鸡飞狗跳的一生。庆历五年,皇后赵氏为天子诞下嫡子,天子大喜,减赋税,开恩科。次年,赵国公夫人与宫中请安时冲撞太后,因帝后皆奉太后至孝,赵国公夫人不得不自请出家。
朝中一时众说纷纭,纷纷曰皇后为天子所厌,所以太后才能轻而易举的折辱皇后母家。雪片般的请天子扩充后宫的折子飞到天子御案,天子皆留中不发。两年后,太后过世,皇后在整理太后遗物时发现了一些早已泛黄的书信,听说那一天,皇后在寿康宫枯坐了良久良久,天子亲自抱了皇后回宫,至于后来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赵氏一生独宠,除赵氏入宫前的已在宫中的潜邸旧人外,天子一生未再纳妃,更不染二色,民间因此又在兴起青梅竹马之风,更有人杜撰帝后民间前事,一时传唱。
赵惜柔于庆历十年郁郁而终,皇长子及冠后,要了一块贫瘠封地带着生母就藩,昭华公主亦在开府出嫁后得帝后特许接贤妃出宫居住。
太子大婚那年,由赵钦做主,赵如意为太后与生母在皇陵里一极僻静的地方立了个衣冠冢,却不立碑,三跪九拜之后,便与丈夫携手归去。
她的母亲,一生坎坷,先为金氏所用,后因才智与不能自主的人生嫁与赵国公作妾,再后来生下一子一女,为赵国公老夫人不喜,又为主母所弃,最终病死深宅。
但在那无望到发苦的岁月里,她仍凭最后一丝力气,为她女儿缔造了一个前程光耀的未来。她或许一生不能明白母亲与太后之间的感情,但是她知道,支撑着太后在深宫这些年的,并不是太后身后的家族,而是她的生母丁漾。太后娘娘,视她的生母为信仰。
因此,当年杨后托孤,在太后娘娘算无遗策的计划中,赵如意,并不是太后娘娘拿来控制赵钦的棋子,而是太后娘娘处心积虑送给赵如意的礼物,可托付之人,可庇佑之树。
赵钦年轻时曾疑尽天下,而时间让他拥有了实权帝王的底气,也让他终于敢正视那段赤子之心般干净的感情。那年,当赵如意说出太后与她生母的前事,赵钦只是轻轻拥住她,同她说:“那就不要辜负她们。她们后来一生未见,却相信了对方一生。所以如意,你也可以相信我。一如我也可以相信你。”
他身上的龙涎香令她安心。
赵如意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长夜之下,她看到的却是与未来有光的温暖与安宁。此心归处,便是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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