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下朝回府,想沐浴换洗,又怕白露突然而来,想一想换了地方,孰料他沐浴完毕收拾齐整,人还没有来。屋里呼吸可感,静得人发慌。怪事,以前他偏爱独处,从未有过这种,觉得屋里安静得待不住的时候。
他坐在卧榻上,靠着软枕读书,不到一页,便心不在焉起来,听一听鸟叫虫鸣,看一看盆中半化的冰,无聊中透着烦躁。
虫鸣愈响,他张口唤人进来,预备要他们粘去外面吵闹的小东西,正要说话,只听得一阵异响由远而近。不多时,白露穿着一件清凉的水绿色裙子,鹅黄衫子,推着四个轱辘的古怪车车进来。
她近来热衷装扮,绫罗绸缎,锦绣丝纱,或天青水绿,或云蝶百花,配饰也是一天一个花样。今天她把所有头发挽起,图个凉快,发髻边不似往日兔子蝴蝶、珍珠白玉,斜插几朵鲜花,一些小花作配。
她一进来,明媚的笑脸,像裹着盛夏骄阳的热意,将屋里冰块耗尽生命带来的清凉飞速烧尽。白露先不着急说话,直奔冰盆边弯腰蹭凉。
趁着这个空挡,小厮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添些冰来。”他说完这句,看向白露推来的那个小车,黑袍轻快的从里面跳上榻,凑近冰盆卧下。他一笑说:“这要是陈院长看见,可不得了。”
“人家哪有那么小气,这就是给他做轮椅的匠人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好极了?这以后就是黑袍的专车。”这时黑袍喵了一声,白露便很欢喜:“你看,它也说喜欢。”
小厮将盆中换上冰块离去。白露降下了温,欢快的脚步来到李承泽身边,靠上去想亲一亲他的脸颊。李承泽歪歪头躲过去,说:“热。”
她逼近一寸,他往里挪一寸,终于白露扫了兴,哼了一声,离开了他。李承泽刚坐正,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而复返,在他脸颊印上响亮一吻,而后火速跳开,让全力来抓她的李承泽扑在榻边。
听见她清亮的笑声,李承泽很不自在,后背激起一层薄汗,但他以过硬的心理素质,面上分毫不见尴尬之色,背对她靠去小几上,感觉到冰的凉意,吃着葡萄,心绪方平。
白露垂首拿出荷包里的手绳,坐在榻边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手将手绳上的紫玉贝壳给他看,“看这是什么?”
李承泽知道是送给自己的,多云转晴,放下书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故意说:“河蚌?”
“蚌什么蚌?是贝壳,这就叫‘一辈子’。”白露拉过他手,给他戴在腕上。
李承泽方才看见,她腕上也带着一个,同样的紫玉贝壳,只是他这个稍大些,手绳是蓝色,那个是一种浅浅的红色,配合通透的紫玉。
一辈子么?他心中窃喜,摸出怀中的簪子,不动声色地簪在她发髻里。白露焉有不觉之理?她伸手摸一摸,有温热的体温,似乎是朵花。她跳下榻,快快乐乐跑去镜边细看。
是一支碧玉花簪,汪绿的颜色,好像是凝聚了满山翠色而来。
见她看罢过来,等待反馈的李承泽问:“喜欢吗?”这是一块他母亲淑贵妃压箱底的玉料,因她不在这些外物上留心,完好保留至今。如今,经过他手,从一个他爱的人手中来到另一个他心爱的人手中。
白露扑进他怀里,撒娇:“喜欢,但还是更喜欢送东西的人。”
久久没有回应,白露抬起头来,看他,说:“又怀疑我?”
李承泽尽量不带主观情绪,“你一日间,大半时刻都不见踪影,我也实在是很想信你。”但是没法信。
“我已经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见他脸上似有不乐,白露放软了话,道:“好嘛,以后会再多点时间陪你的。其实不在你身边,我可想你了。”
只有没事做的空闲时才来找他么?但凡有别的选择,就不会想到他是吧。李承泽只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目光落在黑袍的专车上。不用说,肯定是范闲找的匠人,他一问果然如此,更不肯看她。
白露左哄右哄,投怀送抱,他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白露累了,喝了半盏果子露。察言观色,李承泽依然不为所动,便从他背后抢来软枕,自己躺去窗下睡午觉,不理他。
见此,李承泽自悔没有下台阶,又不肯主动俯就,只好懒懒地读书。突然,他听见喝水声,抬眼一看,是黑袍在喝白露剩下那半盏果子露,他抬手吓走黑袍,悄悄将剩下那些倒进冰盆,杯子被他扣在小几上。
猫猫震惊:倒掉都不给我喝?!
李承泽没有再去拿书,去到白露身边,见她额发濡湿,睡得不安稳,命人安静添上冰,放在她身边。添冰的空挡,他拿来扇子给她扇扇风。他想,就扇一下。
待她渐渐好睡,他放下扇了好多个一下的扇子,静静看她,不由得笑起来,想牵她的手,却听身后一声脆响,回头一看,是玩尾巴的黑袍将果盘推下了榻,小猫吓得尖声一叫,弹了出去。
白露被这番响动,吓得从睡梦中惊醒,她怔怔的,呼吸急促,惊魂不定,茫茫然看向声源。
“别怕,是黑袍推倒了果盘。”李承泽回过头来见她吓到,忘了所有,心疼地搂她入怀,伸手轻抚她后背,耳畔私语抚慰。
白露渐渐安神,软在他怀里,想起前事,趁势可怜地说:“你不是不理我吗?”
“我哪有。”见她脸上几分弱态,真情实感,李承泽放软了话,说都是他不好。他先命人拿走果盘茶盏,小几也被搬走,趁这个时间做好心理建设,才一转话锋:“你该多点时间和我在一起,难道在你心里,范家兄妹比我更重要?”
他有心逗她发笑,便贴近她耳畔放低姿态,情意浓稠:“你不是说,我是你心爱的人吗?该不会是骗我这痴心人吧?”
痴心人?白露从未在他口中听过这么肉麻的话,忍不住发一声笑。李承泽见此,心放回肚子里,伸手轻抚她刚刚从惊吓中回神的脸颊,又故意追问:“在你看来,我不是个用情专一的痴心人么?”
白露又笑一声,拂开他的手,“你是个坏人。”但身形未动,扔靠在他怀中。
“那你怎么就喜欢坏人?”李承泽故意拿来扇子只给自己扇风,笑道:“我知道,你怕我祸害其他姑娘,是不是?”
白露拉来他的手腕,让风都从自己脸上拂过,惬意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眼明心亮的坏人。”
李承泽听了赞她:“好一个侠肝义胆的姑娘。”他笑问:“侠女,还睡么?”
白露嗔他一眼,不言不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承泽一笑,丢下扇子揽着她倒下去,给她摘去发边花朵簪子。白露搂着他的腰,柔软指使道:“接着扇嘛。”见他无动于衷,她仰起头亲亲他的下巴。于是扇子又在手里忙活起来,凉凉的风扇出来,情热却愈浓。
半个时辰,白露方醒过来,她慢慢坐起问什么时辰,听见晚了,霎时间回过神来,忙忙地穿上鞋,整衣理衫。
李承泽见她忙乱洗漱,心中一沉,不发一言,待她对镜挽理青丝,才上前去将新采的花朵给她簪在发髻边,最后将那支碧玉钗给她簪上,手调整簪花位置。
白露镜中瞧见他依依不肯离去,只当是等待表扬,便赞他簪得极好。说着话,人已经站起来,要走。
李承泽下意识牵住她衣裳,她神色了然,像刚想起似的,搂住他脖子,踮脚将唇往他颊上一印,说:“我走啦。”说完,正要转身,却被一双手臂揽住动弹不得。
白露只当他有什么事,便坦言相问。李承泽只道无事,看起来心事重重,她略一思索便有眉目,试探道:“你去吗?要不要一起去?”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李承泽想着,着实生气,沉着脸进入内室。卧榻已收拾齐整,他大踏步进去坐下,一背靠上软枕。
白露着急赴约,但见李承泽显然有事,也不好走,便跟上去,坐在他身边,拉着手笑道:“你怎么啦?”
李承泽不看她,尽量抚平语气:“没怎么。”
……“怪我要走?”
他语气里添上了火,压住了,“不敢。”
“我问过你,你说你不去的嘛。”
他抽回手,深深凝视她。白露有些不自在,听见他说,“当初你问我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当时一定高兴:只要我说了不去,便不能有所不满,不然你都可以说‘我问过你,是你说不去的’。”
他坐正了,正视她,势若逼压:“露露,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我想你走还是留?不,你就是知道,知道我的心,你有恃无恐,才这样对我。你真有想我?我看我不在,你不知道多开心呢。”
“我……”白露刚吐出一个字,就遭截断。
“你什么?”李承泽脸上甚至有轻笑,句句逼来:“说,说出来。”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李承泽被卷得太狠,心中反不安定,更何况白露天性烂漫,总是惹逗他,又交友广泛,他只觉她似不真诚,若即若离,想要一句虽不说是山盟海誓、生死相许,但也要掷地有声的话。
“问我去不去,就是不想我去,也是知道我一定说不去,你不知我只是想你告诉我,你想我和你一起吗?你不知道只要你一句话。”他突然顿住话别过脸去,沉默几息方回过头来,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问道:“没有我也不要紧,是不是?”
这恋爱初期美妙的拉扯环节,双方你来我往,心照不宣,各自加码,来回试探,表露爱意多者为输。李承泽自感要血本无归,索性掀桌。如果不能成为最终胜利者,那就想办法终止游戏。
白露被他乱拳打死,又知道他是认真发问,警报拉响,她嗅到了答不好要吵架冷战的味道,不免多了些认真。
这归根究底,是爱不爱的问题,爱不爱?
爱不爱?
这是个陌生的问题,白露连忙审视自己的心,仔仔细细翻阅记忆中与他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思绪纷杂,剪不断理还乱。
李承泽见她默默不语,实在难以忍受此刻沉默,自己软了语气,强笑着缓和气氛,拥着她轻轻说:“罢了,你不必说,我一直信你心中是有我的。”
她是在意他的,这点他毫不怀疑,只是这种在意……,倘若当日没有那些误会,使他们因缘际会走到一起,倘若东宫那位先——罢了,晦气。
不管怎么说,人在他身边。
李承泽拍拍她的背:“好了,不是要走吗,快去吧。”
他看起来宽宏大量,令白露觉得不能信他的邪,她撒娇笑着拉他的手,请他一定赏脸去尝尝她弟弟送来的海鲜,李承泽半推半就被她拖走了。
到了地方,李承泽环顾左右,人着实不少,范家那三个,叶家小姐以及婉儿大宝,他阴阳怪气地想:只是少了东宫那位,不然就圆满了。
范闲颠勺颠得飞起,范思辙一面捣蒜,一面围着锅转圈等吃,女孩子们在切菜摆果盘,他淡淡看一眼白露:生活真是多姿多彩啊。
白露莫名有些心虚,回头又对上范闲的目光,他看一眼李承泽,视线又落在白露身上。
李承泽抱着手上前一步,笑向范闲:“不欢迎我?”
白露隔开二人,“他特别欢迎你。”
范闲打断她的鬼话:“不是,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M.ENSOteMPLe.cOm
“不行我把承、太子叫来。”白露悬崖勒马,轻轻咬住舌尖,改了口,“让别人以为,他们两个争抢你,你看怎么样?”
范闲当即垮了脸:“嫌我头不够大是吧。”
四周寂静无声,众人各自做事,终于一切准备就绪,直到谢必安忸怩地坐下,白露第一个拿起筷子,先给李承泽夹自己拌的凉菜,挤出笑容:“尝尝,肯定和你平时吃的不一样,有许多调料是范闲……”
范闲咳嗽一声,先拦住她的话,假笑道:“小意思,当不得一夸。”
李承泽尝了一口,笑容流于表面:“想不到范公子不仅能作得奇书,于烹调之道上竟也有如此才华,真是天纵英明,世间少有。”
范闲看出症结所在,但笑不语,绝不接茬。
席间气氛诡异至极,白露尬笑着又给李承泽夹菜,他像赌气,又像触发了什么机关,狼吞虎咽起来,范闲眼见桌上精致的小盘菜火速减少,话可以让,菜不能让,也不甘示弱,风卷残云。
与菜搏斗的间隙,李承泽分神看向白露,见她微笑着看着自己,夹菜给她。白露看他吃饭还是一如既往地着急,好像饿死鬼投胎来的,那股小气劲,就像个小孩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李承泽随着这一笑放松下来,这菜果然好吃,回想方才对范闲的赞赏,给它们染上些真情实感,吃饱后放下筷子的动作,无比满足优雅,然后托腮腮看着范闲,天真微笑:“不再用些?”
他的目光溜溜达达,看向一旁准备好的食盒,偎近白露:“那些是给谁准备的?”
“淑娘娘,还有太子。”白露站起来,走去拎起食盒,递给紧随李承泽放下筷子的谢必安。
李承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笑着夸赞道:“你真是细心、周全。”
“少阴阳怪气。”白露旧事重提:“人家还给你看信呢。”
“也是。”李承泽起身就走,到门边借着看谢必安有没有跟上的功夫,视线往婉儿眼中停留一瞬,无旁人发觉。
范闲听见李承泽走远,便招呼上下一波菜,等菜的间隙,他往李承泽消失的方向使个眼色:“他什么情况?”
白露讪笑着解释:“恨屋及乌,不是针对你。”
婉儿蹙眉,关切道:“你和二表哥,吵架了?”
白露纠正:“怎么是我和他吵?是他跟我吵。”
范闲觉得李承泽不是善茬,唯恐白露吃亏,更何况经过了北齐宫变,眼见她要在南庆久留,更不该与太子和二皇子多来往,免得卷进是非之中。
他佯做义愤填膺之状:“他还跟你吵架?反了他了,分他分手。”
“像你这样才德兼备。”
“嗯。”
“品貌俱佳。”
“没错。”
“家财万贯。”
“对对对。”白露心花怒放,快乐地眯起眼睛,句句及时回应,绝不让半点夸奖掉在地上。
“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更何况,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他语重心长:“天涯何处无鲜花,何必单恋那棵草。若若,你说是不是?”
范若若不假思索:“哥哥说得对。”
“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范闲见她抬眉看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行你再问问别的群众。”
“停!”眼见众人预备畅所欲言,白露急忙打住,“让我自己静静想。”说完她起身离去。
范闲在身后喊:“你饭不吃了?”
“你们吃吧!”话音未落,白露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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