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离了后脚下的泥土也比他乡亲切。
苏过问：“周将军是盛州人？”
“祖祖辈辈就在盛州，当年迁都盛州还以为能长居本家，谁想战事一起，边城就成了第二个故乡，风吹日晒的也就习惯了。”
“盛州湿润，的确宜人。”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三年里周将军上了许多折子，这是除了加急战报外霍起收到北方消息的另一种方式。
霍起逐字看去，没有一句关于苏过，而他能做的，只有在批复奏折后写下一句“君安否”。
三年后他终于等来一句：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巴掌大的纸条夹在奏折里，纸角不甚翻折，墨痕晕了一些。
霍起欣喜若狂，握着纸条发怔，吩咐人装裱，又舍不得放开纸条一刻，他好似看见苏过对他笑，自信又招摇，或拨弄琴弦非要他说一句悦耳，或抱起小蝴蝶对他晃爪子，苏过总是这样，万事随心所欲，让他三年才等来一个回音。
霍起心中喷涌而出的思念跃然纸上，细看下“安否”二字就出现了数十遍，他舍不得删改，然信也寄不出，于是他批在折下：
有美人兮，铁石心肠，寄春一枝。
周将军左右上下翻看，实在不懂陛下是何用意，他身边都是大老粗，文邹邹的东西也看不来，只有苏过一人看着有些文人的样子。
如今他二人关系缓和，他也不避在苏过面前写折，折下，便找来苏过。
周将军问：“陛下何意，美人？咱这边城全他娘的糙汉子，寻美色寻到咱这来了？这铁石心肠是骂我呢？还有春一枝，春日时把美人送过去？这都他娘的什么意思？”
苏过噙着笑，食指置于唇中，“嘘，周将军如此编排皇帝，小心隔墙有耳。”
周将军皱了眉，随即拍案，“天高皇帝远的，老子还怕他？才登基几年就想收各地美人，小心死在床上…”
苏过拿过折子，指尖描摹干涸的字迹，红色朱砂墨在指腹上晕开，他笑着道：“周将军多虑，虽然陛下思春属实，可那美人，天下只有一个。”
“啊，是谁？”
苏过笑而不语。
过了二月，周将军要上一封时令折子，这次他左看右看，言辞正经，不经他人手，小心装进信封，上好火漆。
可却没想到，皇帝陛下回的折上又有一句情诗。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肉麻，陛下是写错人了还是…”
苏过点头，“是否周将军与陛下心爱美人同名？”
周将军捋着胡须，道：“我名周牧德，哪有美人与我同名？我看陛下批注字迹连贯，不像是专写情话。”
苏过好笑，霍起这样明目张胆的传信，也不怕周牧德起疑，他道：“陛下字迹如何？”
周牧德道：“感觉是有些潦草，写得急迫。”
“那便是了，陛下是用你的折子练字，一般而言，赠予女子的书信都要斟字酌句，生怕唐突心上人。”
周牧德将信将疑，“是如此？”
“理当如此。”
春去秋来，雪落下几场，入骨的冷，韧草吹得四倒，伏在地上直不起身。
他们的物资丰盈，可眼馋了北国的兵，一鼓作气，想吞了边城。
是场硬仗。
受伤的士兵接连不断从前线拉回，血腥混着泥土，纷踏的脚步声混杂兵刃相交的铿锵声，响彻边城黑夜。
苏过归期无期。
霍起也再等不到情书的回信。
明武十年，国运稍稍有了起色，恰逢春节上元，圣旨放开宵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岑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陆萦怀摇头晃脑，指着书册一角问陆岑。
陆岑看向窗外，明月皎皎，彩灯闪耀，暗色树枝在窗棂上落下剪影，府外人声鼎沸，让人心生向往，他转过头，瞧也没瞧上一眼，道：“意思是人长得美就不容易长白头发。”
陆萦怀懵懂应了一声，“啊？”他又去翻看注解，烛芯摇晃，连带字迹也花了一些。https://www.ensotemple.com
陆岑挑了灯芯，他家少爷还没有停笔歇息的打算，于是道：“仔细看花了眼。”
陆萦怀揉眼睛，亦觉困乏，而陆岑早打了几个哈欠，他说：“岑哥，不看了，我们就寝吧。”
陆岑给灯换了深色的罩子，摊开床铺，塞进一只暖炉。
内室的帘子放下，床帐遮挡恼人的光线，然而沾了床铺的陆萦怀却睡不着，双手规矩贴在小腹，随呼吸起伏，眼皮自然阖上，这是一种礼仪人家要遵守的安寝姿势。
屋外陆岑在守夜，陆萦怀夜间一般不会叫人。
陆岑侧卧在塌上，湘绣桌屏的翠色映入他的眼帘，还有窗外明亮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的屋子里有人掀开暖被，趿拉鞋子推开门，黑影在窗户上一闪而过，转眼到了后院一堵矮墙旁。
这儿是堆放杂物的地方，伐下的枝杈还没来得及劈成柴火，还有几个麻袋倒在一旁。
借着月光，陆岑把麻袋架在树杈上，一层层堆砌，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刚爬上墙头试探高度，有人在下面喊：“岑哥，岑哥！”
陆岑紧张下望，陆萦怀披着外裳仰着小脸看他，双手拢在唇边，用气音问：“岑哥，你在干什么？”
陆岑松了口气，他的少爷还知道要小声，陆岑不能骑在墙头跟他说话，他怕他家少爷惊讶起来音量就压不住了。他爬下来，凑近陆萦怀，“少爷，今日上元节，没有宵禁。”
陆萦怀睁着大大的眼睛，里头是纯洁无辜的光，“是啊，没有宵禁。”他眨眨眼睛，仍看着陆岑。
陆岑噎了噎，道：“我要出府…玩。”
陆萦怀拉长调，“噢”了声。
陆岑见他没有喊人，也没有告状，放心不少，说：“少爷回去吧，后半夜我就回来了。”
陆萦怀盯着他，“我也要去。”
陆岑眼睛一瞬间睁大，脑海立刻反思自己最近有什么把柄握在陆萦怀手中，很可惜，陆岑现在站的地方，做的动作，都是现成的把柄。
他半垂着眼，故作冷漠道：“少爷要自己爬过去，我没力气。”
陆萦怀仰头看墙，高高的墙面仿佛有三个他那样高，他撩开袍子揪紧麻袋，攀上一个还有另一个，脚下没有支撑点，手上没力气，眼看就要摔，这可不是平常磕碰的小事，树枝一旦刮到脸，慈善的老夫人都不会放过陆岑。
陆岑冷着脸，站在陆萦怀后面扶了一把，陆萦怀回头莞尔一笑，“谢谢岑哥。”
陆岑率先翻过墙，站在墙根接住陆萦怀。
陆岑再三警告：“不要乱跑，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准买东西，我没带钱。”其实他更想说“被发现别说是我带你出来的”。
陆萦怀乖乖点头，听到后面一句从腰间抽出来一个小荷包，笑着说：“岑哥，我带啦。”
陆岑嘴角抽搐，后槽牙都快要咬断了，他就知道陆萦怀是故意的。
事已至此，陆岑只能牵着陆萦怀的手，走进人群。
宵禁一开，乌泱泱都是人，三丈宽的道路两旁摆满了小摊，有的卖灯笼，有的卖一些小玩意，行人头顶也挂满灯笼，各式各样，有的包上彩纸，便显得五光十色。
陆岑带陆萦怀往路边走，路过什么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卖小吃的却没多停留。
他在一家饰物摊驻足了很久，眼睛巡视每一样新奇的玩意，太多想收入囊中，陆萦怀也在慢条斯理地赏看，不过这些玩意加起来也没他腰间一绦玉值钱，不过胜在奇巧。
陆岑放开他的手，摸上一串珠链，雪白莹润的珍珠一个挨着一个串在黑绳上，中间还夹杂各色琉璃珠，摊主笑道：“客官好眼力，这都是南海真珍珠串的，戴在腕子上还能养颜美肤，显得姑娘小姐的手腕细白好看，送人再好不过啦…”
陆岑只觉耳朵上漫出热意，紧张瞄了眼陆萦怀，见他没反应，结巴着对摊主道：“不是、不是送人。”他抓住一把白色弯月模样的玉佩，道：“这个适合男子吧。”
摊主仍旧笑脸相迎，“是呀，这玉色好，通透，等到夏天热了，握在手心里还是凉的呢。”
陆岑笑了笑，走两步去了另一个摊子，人群熙攘，他没有买到心仪的物件，等再关注他家少爷，明晃晃的灯火下，已经找不见影了。
脸被人掐着，连带呼吸都稍有些困难，陆萦怀“唔”了两声，幽幽转醒，等看清了周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谁？这是哪？”他动动手脚，发现被绳子捆住了，整个人被布蒙着扣紧在怀里，只给眼睛鼻子留了缝，让他能看见自己被人抱着，远离灯火通明的街道。
估摸着快要黎明，周遭一片漆黑，只听见急促繁乱的脚步声，夹杂深深的呼吸。
陆萦怀抽噎了两下，无人在意。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到了一户房屋，男人把陆萦怀放在屋里，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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