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中秋之前,师妹天雨如晴找到他,为了不久而来的天元抡魁,盈曦要留在宫里,她便有意陪同最小的师妹。师父交代的事,想请颢天玄宿路过时一同了了。
颢天玄宿本无意出门,但师妹相托,也就答应了下来。
中秋之前下了两场雨,明明是秋日,阴云缭绕,不是观星赏月的时节。颢天玄宿戴了斗笠,换了件道袍,一路荡到了集市,师妹交代的事已经完成,并无枝枝节节,天色渐暗,周围人数众多,热闹极了,有戏班子在搭台唱戏,唱腔婉转,他虽无意去看,倒也望了两眼。
人群中,一个白衣少年恼怒回头,似要说些什么,却无意间抬眸转过,露出迷茫之色。不过瞬间,少年被人群挤得前去,如一滴水淹入大海,便不见了。
颢天玄宿回了星宗,此事不过瞬息之中一念,不值得记取。那一年,他正在为浩星归流而烦恼,到了秋天,师父便不许他再练了。
“为师不知,你何时学得和丹阳那般执着。”师父烦恼的说:“凡是不苛求,是你的长处。”
“徒儿只是随缘而流。”
“喔,既是如此,你练得这般勤勉作甚?”
“随缘而流,缘来则快,缘去则缓。”
师父终于听出来他的玩笑,瞪了一眼:“不许快了,这两个月,你要克制。”大手一挥,打发他去养病,别的地方也还罢了,是万渡山庄。
万渡山庄的旧人大多走了,只有两个老人家一个月还去照看一次。师弟担心他吃食用度不够好,无人侍奉,但他并不那么在意,不许师弟将弟子留在万渡山庄。
不久之后,下了两场雨,他便发起了低烧。
在万渡山庄里,一切都和童年重叠起来,他依稀觉得有人在擦拭额头和脖子里的汗珠,模模糊糊醒来,点了灯,坐在桌边。
这一夜,风起于幽咽,如梦似幻之中,白衣少年站在灯下,戴了面具,唯有那双眼睛似惊讶又侵夺,落在了颢天玄宿身影之上。
那一念,便是无明之念。其后种种,都因那一夜的邂逅而起。少年早已忘了人群中的一眼,侃侃而谈,不肯露出半分逊色,他们在灯下对弈一局,少年执黑,步步锐利,不肯退让。
颢天玄宿并不好胜,一半的心思在棋局之外。幽微的信香,淡淡的寒意,他想,少年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地织,而他亦不必点破。
他又想,也许不久之后,他们还会再见。
咄咄逼人的棋路被他化为无形,分不出胜负,天明先来了。少年掩盖了没有取胜的惋惜,起身告辞。颢天玄宿微微一笑。
窗外的枯枝没有送花,让他颇有些叹息。若是夏天,在这青碧环绕的山上,或许更像是狐鬼之说。
不久,师弟来了,恼怒的说有人偷走了种在后院里的药草。颢天玄宿搪塞过去,送走了师弟,他忽然想,若是为了取药而来,那个人或许不会再来了。这一念,让他十分怅然。
但怅然之中,浩星归流难解之处竟也无意中点破,颢天玄宿又在万渡山庄留宿了一阵。师弟时时过来,只怕他练功太勤,伤了心扉亦不知。
他和师弟关系一向亲密,武功之事亦是如此,但他不愿师弟钻研浩星归流,这样的功夫,会成为师弟刚猛一路的桎梏。
他只是把心得抄了下来,托师弟给师父一观。师父会知道,如何点拨师妹盈曦。师弟走后,他不得不又停下来几天,摆弄棋局,只因浩星归流的缺陷太大,于心脉之处多有制约。
深夜里,他把蜡烛点亮了,黑白棋子之间,浮起少年人秀丽的影子。
拈着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这一夜,他终究没有落子,吹熄了灯,早早睡了。有幽微的雨水漫进了屋子里,又是冰冷,又是凄寒,灯闪烁了几下,透过缭绕的纱帐,雨水的咸腥也透进来。
少年人哆哆嗦嗦,浑身都是雨水,戴了面具,遮遮掩掩不肯说话。
他撑着沉沉的身体靠在床榻边,如此虚弱,任谁都能轻易杀了他,少年人松了口气,眼底的痴迷明亮更胜一旁的烛火,倒了茶水,殷勤递过来。
“你究竟是谁?”
少年人不愿说,他们僵持了一阵,他取下了遮掩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他梦里徘徊不去的身影,地织的幽微就在指掌之间,少年人的犹豫和为难亦隐隐渗透了情思,仿佛意乱情迷,并非本愿。
颢天玄宿暗暗叹了一声。
后来,他回了星宗。
一念动,一念无明。无穷无尽的烦恼仿佛水中游鱼,溅起水花,轻轻一荡,悄然远去。他知道,那少年不难打听,出身四宗,又如此咄咄逼人,将来是要去天元抡魁的,不过那么几人。
但他不愿打听。他愿如观游鱼,随意来去,让这段感情来去随意,生死由命,一切随缘。
他没有信心,能胜过少年心中的宏图大业。
二
十八岁之前的秦非明正在他最大的梦想上孤注一掷:他以为自己是天元,实则是地织。但地织也有梦想,也想当神君。
玉千城骂他的话并不算冤枉。为了自己上场打天元抡魁,秦非明会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自己是地织,如果有个适合的天元提前三天出现,他说不定会冒险排除异己。
秦非明本以为自己是天元,那么他就会娶了自己的师弟。师弟飞溟是个沉默又乖巧的少年,被隔壁的刀宗人带着一通乱转,什么风花雪月,他听起来就很不安全。
但这个梦想在十八岁之前碎裂了,他不是天元,而是地织,更可怕的是,神君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发现了这个真相——咬破腺体,标记了他。
本能变成耻辱的枷锁。在地牢里的日子,他一边恐惧,一边又忍不住求饶。只要能从地牢里逃走,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但那样的道路也堵死了。
在昏暗里,在一次次的绝望里,秦非明想不到自己如何脱难——他的家人他清楚,无力来寻他或是如何。他有一个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他甚至想到了宿玄,宿玄是四宗之人,但那又如何,玉千城不会放过他的。
他像一个地织,像一条丧家之狗,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把希望寄托于旁人,在反复的绝望和期望的煎熬里,想到了一死了之。
天元抡魁突然不再重要了,在想到死的那一刻,秦非明放弃了苦苦咬牙不放的梦,那条本以为是聪明人努力就能走上的路,原来什么也不是。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愚蠢的抓住幻影。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他能在死之前而不觉得枉费一生的?那些东西,从未存在于心间,他放任别人用荒草长满了胸口,寻求一种本不存在的意义。
权力、权势,如梦幻泡影一样裂开,留下的只有自嘲和苦笑。在一遍遍的潮热里,他好像在腐烂和发酵,昏昏沉沉,直到神君又一次出现,直到执剑师把他卷在了席子里,抱出了地下室。
在月亮照满林间的小路上,他从颠簸中醒来。路很长,有一个他本以为早早就被他抛之脑后的人,一路骂骂咧咧的拖着板车走。
遇到颢天玄宿的时候,秦非明心中的情爱之念,已经很淡了。他想摆脱玉千城的印记,要么杀了玉千城,要么死,无论哪一种,和颢天玄宿的关系并不如何深切。
他知道颢天玄宿去过剑宗,还见过了师弟。他也知道颢天玄宿为何而来。
三
颢天玄宿带了一个很简单也很顺理成章的选择而去,任何一个对恋人很有关切的人,都会把责任算在外人头上,他也一样。
但同样的,他又并不是不知道:这条路,也许不是最好的路。
最好的路永远是最难走的。
秦非明选择了另一条路,几乎不可能的路,在这条路上,多一个情人都显得拥挤。他把颢天玄宿排除于计划之外,尽管在地织的潮期需要有人纾解,但也仅仅限于纾解。
颢天玄宿很是宽容他的刻薄。刻薄自有来处,他喜欢这样不够大方、不够从容的情人。这样的刻薄和冷漠是为了走上一条更难的路,颢天玄宿愿意耐着性子慢慢抚平他的刻薄和无情,用一种彼此都会了然的方式。
与玉千城的那一战,他没有前去。那一天,他正好也有不得不处理的宗门之事,但处理之后,他特意前去,为了一睹风姿。
他被那样孤傲又顽固的灵魂迷住了。自行其是的人是最为自由又放荡的,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能舍去,颢天玄宿从未如此沉迷于一段感情,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摘下枝头怒放的花。
有一段时间里,他眼里只有情人,他沉沦于感情的蜜海之中,也沉溺于每一个相处的时刻,在他绞尽脑汁要如何求婚之时,情人抢在了他前面。
没有什么比彼此心意相通更动人了,他本以为这样高烧不退的感情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回归平静,甚至在很多年后。
但这个时限远远比他想得要短。一切飞快的发生了,从师弟带着宁无忧出现在紫微星宫,到秦非明抽身远去,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
颢天玄宿用了很长时间恢复平静。
表面的平静已经足够艰难,深处,他依然不能相信,这段感情对于情人来说如此轻易就放手。那一念而起的感情,摧毁了他对旁人的宽容和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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