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霁抵在她发间,甚是珍重道,“拾月,未来有我!”
*
这一觉睡得无比漫长,也无比踏实。
好像很久都没睡得这么沉了。
等方露月醒来,天已擦黑,四下晦暗,旁边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寞像张密密麻麻的网包裹着她。
一场美梦惊醒后的空洞感袭来……
她颓然地起身,直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声响,这才收起脑中可笑的想法。
中岛边,一位身着银灰色睡衣的男人拿着银色刀具捣鼓着,他背身而立,微微躬起的背很宽,仿佛等比例放大。
像是梦中的场景复刻在现实中。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偏头看向她,轻抬下巴——
循着他的目光,方露月快步朝他靠近,旋即一小块苹果被人塞进嘴里,没等她嚼完,又一块苹果塞了进来。
方露月眉头轻皱了下,慢吞吞地嚼着,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另一块,正想让他别塞了。
下一秒,又被人塞了一块。
她眉梢向上扬无声地抗议他不要再塞了,就见他冷幽幽地开口,“你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
他眉弓向上抬,盯着她,一瞬不瞬地将手机屏幕对准她。
方露月顺势划开,好几个未接来电是齐暮阳打来的,往下翻还有几条微信。
瞥了眼,很快她便将手机拿下来,双手搭在他肩上,眼尾向上挑起,“生气啦?”
时霁别过脸,没什么表情地冷呵了声,“没有。”
盯着那线条流畅的侧颜略显紧绷,方露月脸上的表情有些艰难,憋了几秒后,她才慢悠悠地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
时霁缓缓地转过眼,就见她有些埋怨地继续——
“难道你不知道你每次不好好说话,都能把女生逗笑。”
“……”时霁半眯着眼看她,有些无言。
方露月煞有介事地一五一十地给他盘点——
“上次在拆迁办,有个女生和你搭讪,对方就被你逗笑了;那次在直播间,女主播也被你逗笑了……”
说完,她还很认真地给他提建议,“所以以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
这怎么反倒被她捏住了把柄……
他报复性地捏了把她的脸,“你在倒打一耙?”
方露月并不以此为耻,“跟你学的。”
说着,她便将头抵在他肩侧,像是赖上他一样。
温热的气息洒在颈侧,时霁似乎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他眉心微动,过了很久,才轻拍了下她。
没等他开口,耳边就听到一句懒懒地鼻音,“疼。”
“……”
时霁不气反笑,“碰什么瓷……”
方露月眼都没睁,双手环着他的力道更紧了,“还不是你昨晚……”
话到嘴边她又没好意思提,只道,“腰疼……”
时霁闷闷地笑出了声,手覆在她的腰间,轻声道,“给你揉揉……”
宽大的手心抵在腰间,缓慢地来回游走,气氛突然沉寂下来,方露月突然开口,“方明辉说要见我。”
她从他怀中起身,先他一步开口,“晚点你来接我。”
*
隔着扇透明的玻璃,一身蓝色狱服,编号010。
对面是满脸皱纹纵横交错,嘴角泛着银灰色的胡茬短而尖锐,那双深眸虚虚地投向玻璃外的人。
像是没认出来,半眯了几秒,皱缩的瞳孔慢慢瞪大,像是认出她,又像是不记得她——
“拾月,真的是你?”
方露月一阵酸涩涌上头,她下意识垂眸,点了点头。
一只略显粗粝的手抚上额心,嗓音也带着颤栗,“……你还在恨我吗?”
方露月愣了几秒,没有作答。
对面有些语无伦次,自顾自地点点头,“你应该恨我的……”
一瞬间,眼前的画面被那些模糊的过往代替,但很快她又觉得不该沉浸于此;
方露月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了下,“恨不恨,妈妈也回不来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听到田秋柔的名字,方明辉额心皱得更厉害,被病魔缠绕许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这个名字的存在,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
这一瞬间,他全都想起来,发出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冷笑,“她……我本来是要推那个臭男人,推搡间你妈突然冲了上来……”
“拾月,你要知道爸爸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说完,他情绪颇激动,一边捶打着头部一边重复着“不是故意的……”
方露月没有心思听他在这忏悔,语气略显冷漠,“还有其他事吗?”
见他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依旧只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她淡淡地看着他的举动,想起当年他也这样在田秋柔面前忏悔过无数次,或许是觉得田秋柔无论怎样都会原谅他,或许是当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她淡淡地吸了口气,拳头重重握紧而后散开,放下了听筒。
此时,那边传来一句模糊的话,“……去医院。”
监狱外,男人斜靠在车身上,微垂着头,正举着手机在耳边。
“吱——”
生了锈的铁门缓缓推开,他目光微抬,没等他迈出脚步,前方的人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地扑向他。
暮秋时分,万物冷肃,秋风中已经带了丝寒气。
时霁的嗓音染了些冷风,但却仍然半开玩笑道,“你今天倒是正确演示了什么叫投怀送抱。”
怀中的人没有什么反应,两人就这样在寒风中静静地抱了会,她才轻轻地动了下。
他并不知道方露月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远方,一个久远到早已模糊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一个暮秋,也是这样一个秋风四起的午后,寒风扑面而来,像是要将人生生冰冻在这个季节中……
站在梧桐树下的少年带着青涩,带着一身生机走向她。
换来的是她口不择言,冷淡,以及耐烦……
很难想象,她的三言两语让一个朝气的少年,带着满脸的落寞离开……
藏在心口许久的愧疚在这一刻再次达到顶峰,她抵在他胸口,“时霁,对不起啊。之前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或许是气候适宜,或许是这里与京江一中距离不远,又或许是她这声对不起来得过于突然和真诚……
说不清是什么缘由,他眺望着远方的梧桐树,略有些出神,淡淡地应了声,“嗯。”
方露月环住他腰腹的手,向内扣紧,“那要是你喜欢,我以后也这样。”
他冷冽的眸子轻闪了下,继续应承下她的话。
监狱旁边有座山,山旁有座小寺庙,还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梧桐路,很久以前,有时是方明辉,有时是田秋柔接她回家,都会穿过那条长长的梧桐路。
像是蕴藏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也没有她表现出来的冷漠,她也曾拥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家,事情到底是怎么朝着一个歧途走去的呢?
午夜梦回,她常常都以为自己仍然置身在围坐着桌前给她唱生日歌的时刻。
一切好想真的都不回去了。
她靠在他肩头,朝监狱的方向看了眼,那扇早已生锈的铁门将他们分割在不同的路上。
她眼眶微微泛红,冰凉一点点浸染进他的颈窝。
时霁注意到她的动静,垂下头,就听见她颤着音,“时霁。”
“嗯。”
“我再也没有家了。”
他长睫轻颤,眸色暗沉,盯着方露月,半压着嗓音,“嗯。”
而后他轻轻勾住她的下颌,将人从胸前抬起,“你还有我。”
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方露月眼睫的泪水还未干,愣愣地望着他,神思有些恍惚。
——“精神病是我们家的遗传病史,你尽早去医院看看。”
——“那个男人,就是你高中同学,这个事情,你没必要瞒着他……”
“时霁。”
“嗯。”
她对着他的视线,慢慢地,说了句,“陪我去庙里吧。”
“嗯。”
寺庙与城市隔山而望,山的这边是繁华闹市,山脚不起眼处,就是这座古佛寺。
庙虽小,但香火却连绵不断。
山下布满了售卖香火的店铺,路过时总听得见吆喝声,梧桐在上空并成一道长阴,夹道而立。
古寺旁听了好几辆大卡车,停车位已经占满了,时霁将方露月放在古佛寺前,便去后面找停车位。
折返时,古寺前三四个搬运工人正抬着几根年老失修的圆柱进进出出,圆柱甚是粗壮,完全将视线遮挡。hTTps://WWw.eNSOTeMPLe.com
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录音,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目光躲着移动的圆柱在搜寻。
熙攘人群中,那抹清丽的身影正背身而立。
此时,他悬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低嗤了声。
像是有感应,方露刚转身就发现他,站在自己两米处,低头拨弄着手机。
她从大货车的一侧绕了过来,“时霁,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学校让我们来这里祈福。”
寺庙内只有一条路,迈着长长的石阶向上就是正殿,正殿内一尊文殊菩萨垂眼俯瞰众生,两侧偏殿内今日却热闹非凡。
寺庙正在修葺,长廊上有工人正在上漆,也有工人进进出出地搬运着斑驳的圆柱。
庙宇陈旧与焕新共存,烟火燎燎升腾。
似乎一切如昨日。
并肩而行的两人,被从石阶上搬运的工人再次阻隔,起伏的人群将近在咫尺的两人冲散。
等到走上长阶,方露月一回头,时霁像是变戏法般,手中多了束玫瑰花。
他单膝跪地,手中多了个红色的丝绒方盒,揭开举到她眼前,“方露月,拾月,愿意嫁给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情肃穆,一向桀骜的冷冽的人,此时却变得格外地胆怯。
他抿了抿唇,冷冽的眸子带了几分热意,“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方露月盯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她曾以为自己就是个极度冷漠的人,内心深处的那些沸腾的热意早被浇灭。
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还是热的。
四方的天幕之下,梧桐树下一男一女的动静十分惹眼,此时不知何时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像是一场盛大的祝福;
方露月回头看了眼偏殿依旧闪着金光的菩萨,也在慈眉善目地冲着她笑:
这场盛大的祝福,两人眼中只剩下彼此,周遭一切都化为虚无。
她眼眶热意更盛,盯着他点点头:“这世上,我只想和你组成家。”
她伸手接过玫瑰花,同时被时霁握住,宽大手掌的温度传导她的手心。
两人目光相接,一切都变得真实,无名指被一枚银色又闪亮的戒指圈住,像是要被人圈养一生。
时霁神情渐渐放松,冲她微微弯唇。
天幕不知何时透出了些昏黄的光,洒在眼前人的身上,像是给他披了层金色的光芒。
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一切都没有变化。
她莫名想起高三那年——
高考前夕,学校组织高三生去拜拜周边菩萨。
听闻文殊菩萨乃智慧担当,那日正殿内拥趸者海海。
唯一信女站在冷寂的偏殿瞻仰菩萨金身,从不信神灵的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
时间洪流将一切都弥散殆尽。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
那日站在殿外的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垂眸默念——
愿他/她金榜题名,岁岁平安,事事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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