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身后,一股股白浪冲天而起,船队的红影自海中浮出,围拢在海岸边,
海面上湍流激荡,发出肆意的怒吼与咆哮,幽灵般的船舰却全然不受影响,山峦一样的船板遮住了阳光,黑压压的炮孔像失去了瞳仁的眼睛,全数盯住了不断沉陷的崖壁。
头顶传来一阵尖鸣,秦在于仰头,万里碧色的晴空下,点点黑影摇动着金色的翅桨,穿透长风,滑翔着逼近。炮口的盖板滑开,弓.弩泛着光的镞尖探出船舷,对准下方东倒西歪的人群。
她清楚这些是什么。
两域混战中人类的主力,船舰、炮筒、飞艇、箭矢,战争的造物是那么完美,它们曾在海上肆意地划开浪脊,让厚重的海水在底板下托起船只;也曾在恶战中掀翻巨兽的身躯,让它们的鳞片与皮肤在空中和着温热的血液一同挥洒。
它们是利刃,是刀斧,是远洋的奇迹,是人类探向海洋的手掌。
而现在,前任将领洛茛将这些借由阵法全部复刻出来,再现它们可怕的破坏力,并对准了人类自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阵法天才,不幸的是,他同时也是一名歇斯底里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那她呢?秦在于在震动的大地上想到,她是什么?
洛茛不是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他甚至将她送出故洲,送出西海,送到了四海的彼端。
可最终,挥下最后一刀的人,恰恰还是她。
炮火轰鸣的瞬间,秦在于下意识抬手挡在两人之前。
视野中,澄澈的天际被彻底覆盖,燃烧着烈焰的炮弹抽象成一个个火红的圆点,扭曲了晨间的光影,呼啸着穿过他们的身体,砸向后方。
秦在于跟着转头。崖壁上已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扭动着的人影在火光中奔逃,铁甲被火焰映成了橙红色。他们挥剑阻挡雨点般密集的炮弹与飞矢,但远抵不上舰队炮火发射的速度。
应当有惨叫,有呼号,全都被爆炸和撞击声淹没了。
苍翠的丛林无法逃离,不能挣扎,被烧去了繁枝茂叶,余留的骨骼披上昂扬的焰火。
火海下,负隅顽抗的兵士们聚集成团,金色的灵流混入火红的烈火,似乎要烫伤人的眼睛。
大地停止了震颤,轰然裂开一条裂隙,将地面划为两半。地下,层叠的金芒浮了上来,宛如大地金色的纹理。
一个人忽然闯进秦在于脑海。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要爬起来往海边去,被洛辰瑜一把拉住,“在于!”
秦在于急的恨不得立刻跳崖,情急之中没有意识地吼着老师的往日的名字:“鲁格!鲁格还在下面!”
“在于!”洛辰瑜手上拉得更紧,“这是他计划好的,谁也救不了他!”
大地又是猛然的巨震,秦在于跌入他怀里,被带着躲过一块横飞的碎石。
她无法反驳。从他们拿到阵法图到启阵这么长的时间里,洛茛若想逃命,早就跑得见不着影了。但她有一种非常强的直觉,他没有走。
这么精良而强大的阵法群,真的只需要灵骨维持就能顺利运行吗?
……更何况,崖下幻阵的根基是记忆。
洛茛耗费数十年的时间,不止将仇人送进了坟墓,也给自己设计了一座最精巧的墓穴。
秦在于的心神好像也给这天崩地裂的海崖震碎了,她想尖叫,想痛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着炮火轰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在替她怒吼。
金芒终于浮出地面,化为纵横交接的金线,织就了一张切割天际的大网,向大地压下来。
金芒再一次灼痛了秦在于的双眸。
她是什么?
她是……命运洪流里奔涌的一道浪花。
……
轰鸣声终于停下的时候,秦在于是第一个翻身站起来的人。
她拉起洛辰瑜,在一片废墟中寻找幸存的人影。
洛茛将阵法群所需的灵骨量计算得极精准,灵力耗尽后,幻阵即刻关闭,船舰、飞艇乃至于岸上肆虐的火焰登时烟消云散,阳光投了进来,仿佛刚才的炮火只是一场幻觉。
陷落的岛屿重新升起,崖壁悬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沐浴着清晨明媚的阳光,只是大地上空余焦黑的残枝与碎石。
硝烟缓缓落下,覆在岩石表面形成一层乌黑的灰土。
迷茫惘然而毫发无损的岛民站起来,哆哆嗦嗦地相互呼唤、拥抱,聚在一起。甲衣的兵士则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地焦炭中,面孔被污泥覆盖,了无生息。
堆叠的尸首中,秦在于看到了一个人。
容翊的胸膛轻微起伏着,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他被无数兵士护在中间,受到的伤害最小。
此时,那张嚣张的脸沉寂下来,上面煤灰一样的灰烬被血洇开
秦在于垂首看着昏迷的容翊,认真地思考着杀了他的可行性。
但最终,她还是绕开了此人,往聚成一团的岛民方向走去。
东淼此时的注意力应该还集中在南渊陆上,她不能冒把西海域变成新焦点的风险。
岛上的居民们早在夜晚的逃亡中就跑散了,此时聚在山崖上的不过数十人。他们身上的布衣都已破烂脏污不堪,形容狼狈,满脸倦容。
劫后余生的喜悦没能冲破杀戮带来的威胁,孩童的哭啼声回荡在崖上,更多的人却是已经连哭泣的精力都没有了。
秦在于注意到有些人正在合力拖拽着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所穿的也是布衣,双目圆睁,还保持着濒死时剧烈的痛苦。鲜血从他们残破的身体里流出,挪动中将身下烟尘搅合成一团黏稠。
她沉重的步伐顿了顿,疑惑而难以相信地思索,幻阵群是洛茛专门针对入侵者设计的,会自动避开岛上的所有居民,却居然有误伤吗?
然后她又蓦地回想起记忆里一些晃动的片段。
兵士包围时,那些拿着简陋至极的武器扑出来的岛民。长剑穿过了他们的身躯,捅出一个狭长的血洞,再带着血拔出。
她麻木的表情终于龟裂出一条缝隙,唇齿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口腔。
秦在于用了一点时间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走到岛民们面前。
人们或蹲或坐,有一些在默默地将死去之人的双眼阖上。部分人注意到了她的接近,纷纷起身,眼中透出深刻的无望与迷茫,无言地向她询问。
那是一种让秦在于害怕的目光,比洛茛的冷漠、苏御恒的仇恨乃至于文迩的温润更加让她害怕。因为这些人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展示出,他们已然将她当作了救命的稻草。她就好像是汪洋上的司南,人们都在等着她指引方向。
她心中狂乱地摇着头。
不……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背负上整座岛屿的责任和期待。
秦在于几乎想要立刻转身拔腿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远远甩在身后。
但是她不能。
她费力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对上了一双双漆黑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安抚面前这些惶惶不知所措的人们,解释一下这些兵士都是什么人,鲁格,或说洛茛究竟是谁,阵法群又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最终开口时,只虚弱地问出了一句话。
“诸位,有见到我爷爷吗?”
没有人说话,方才还充满热切期盼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人们面面相觑,神情都带着犹豫。
只有一个抓着母亲衣袖的孩童仍怯怯望着她,面上犹带泪痕,用软糯的童声道:“姐姐,秦爷爷已经去世了。”www.ensotemple.com
才刚说完,就被一旁揽着他的妇人拉了一把。
秦在于的思绪好像被封闭了,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起伏,没有感觉,就像一片冰封的雪原,再激烈的狂风也难以掀起丝毫雪尘。
她只是俯下身,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一般,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男孩被母亲拉了一把,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看了看她,低头带着怯意小声道:“一个月前海上起了大风暴,秦爷爷去修灯塔,落、落到了海里……”
他又被拉了一把。
秦在于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男孩的母亲小心地看她一眼,试探着开口:“秦丫头……”
这一声好像惊到了她,秦在于猛地一颤,几乎跳了起来。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终于压抑不住逃离的欲望,催促着她转身,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焦黑的树干从她身侧掠过,蓝天白云与远方的蔚蓝,这条路恰好是她从学院回家的路。她曾从这里走过千遍万遍,挎着背包走过、臂下夹着书本走过,悠闲地漫步而过、愉快地碎步跳着走过……
以及像现在这样疾步跑过。
心跳声仿佛擂鼓,秦在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耳中却传入了一道脚步声,很近,就好像有什么人正贴着她奔跑。
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此时此刻,这种熟悉感也被染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恐惧感几乎要将她打翻在地。
最先从焦枯的树丛中露出的是高耸的灯塔,紧接着是砖红的屋顶。
秦在于猛然停步。
灯塔下,她看到了唯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东西——
一座方形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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